【一】
火車穿行在茫茫北原之上,白色的蒸汽與地上的皚皚白雪混作一團,仿佛天地間只有這一個孤寂的顏色。再往前一百里就要抵達舊京北平城,這對于連續(xù)坐了兩天火車的人來說,真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
包廂中,一位身穿青灰色軍裝的男子表情嚴肅:“四妹,快到北平了,見到少將之后,可不許再鬧脾氣?!?/p>
坐他對面的女子冷笑道:“父親剛剛戰(zhàn)死不過百日,你們就逼我嫁人,還當我是鬧脾氣?”
男子皺眉道:“讓你嫁給少將是父親的遺愿,你心中所想所念的事,不要當我不曉得,趁早忘掉,不可想著逃跑。”
他們是北直隸陸軍一等上將陶濟州的子女,男子是大少爺陶定軍,女子是四小姐陶婉盈。
陶將軍在三個月前陪北直隸總司令白德禧外出巡視時遭遇埋伏,白德禧被當場刺殺,陶將軍拼死救出白德禧的獨子——少將白思齊,但最終陶將軍因為重傷不治而亡。
北系軍閥因白德禧和陶濟州之死軍心大亂,少將白思齊挑起大梁,不僅剿滅反賊,追獎了一大批戰(zhàn)死的軍士,還決定娶陶濟州之女為妻,以表達對陶將軍的感激之情,以安定陶系軍士的心。
這列火車便是接陶婉盈到舊京的專列。
火車在嗚嗚的汽笛聲中減慢速度,緩緩駛?cè)氡逼秸尽?/p>
陶婉盈看著窗外排列整齊的軍士,白思齊為了接他,竟然把北平車站都給封鎖了嗎?
她站起身,對一路上不斷勸解她的大哥淡淡道:“你不用擔(dān)心我會逃,顧寒生已棄我不顧,我還能指望誰?”
那個人她用盡全心愛過五年的人,對她要聯(lián)姻之事,自始至終未發(fā)一言。想到他的態(tài)度,陶婉盈就覺得心寒。
士兵為她拉開車廂,外面有軍官候命,見到她走出來,立刻叩緊軍靴行禮:“夫人,歡迎您!”
雖然因為孝期還未舉辦婚禮,但軍中上下已對她以“夫人”相稱。如今是“少將夫人”,再過幾日便是“司令夫人”了。
站臺上,數(shù)百軍士持槍立正,守備森嚴,幾名穿著中山裝的男子迎上前來。
陶婉盈穿著白色舊式的棉裙,裹著素色披風(fēng)下車,一眼就看到了站臺上戴著金絲眼鏡的男子,頓時愣在了原地。
男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走上前:“夫人,少將有個緊急會議不能來接您,特地派我前來迎接。”
陶婉盈盯著男子,眼神復(fù)雜,半晌,她冷笑道:“顧秘書長真是深得器重,少將竟然派你來接我?!毖矍爸司褪撬矚g了五年的男人,顧寒生,曾經(jīng)是她在京師學(xué)堂的老師,現(xiàn)在是司令府的秘書長。
顧寒生低頭:“請夫人上車,我送您回府?!?/p>
【二】
位于北平長安街的司令府中,白思齊剛剛處理完一批公務(wù),有些疲倦地坐在靠椅上。
有男秘書進來匯報:“少將,夫人已經(jīng)接到了,顧秘書長送她回官邸了,您要不要回去看看?”
白思齊擺了擺手,說:“來了好生招待就是,我很忙,沒工夫?!?/p>
秘書點頭,正要出去,又被白思齊喊?。骸皩⒒闀瓦^去讓她簽字,告訴她,我們二人都在戴孝不便舉辦婚禮,登報公示即可?!?/p>
司令府的官邸中,陶婉盈將婚書丟在白色洋式玻璃茶幾上,轉(zhuǎn)頭望著還沒離開的顧寒生,說:“顧秘書長,我就要簽婚書了,你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顧寒生站得筆直,眼神藏在鏡片之后看不真切,只聽他說:“少將年少有成,即將接任總司令,夫人將是北直隸最尊貴的女子,屬下祝賀夫人。”
陶婉盈仰頭大笑,可笑聲越來越冷:“好……真是好得很!學(xué)生感謝顧先生的祝福!”
她洋洋灑灑簽下自己的閨名,將婚書丟到顧寒生懷中:“走吧,帶著婚書討好你的總司令去吧!”
顧寒生面色如常地整理好婚書,退了下去。
聽到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陶婉盈緊繃如同滿弓的身子才松軟下來,疲憊地躺在舒適的沙發(fā)中。
“他真的是毫不留情地斬斷了我們之間的所有情義……一絲一縷也不?!?/p>
想起五年前初入學(xué)堂,她想法激進,對時政有很多見解,可是總被周圍的男同學(xué)恥笑“牝雞司晨”,只有顧寒生認真地聽她的想法,帶著她參加各種集會結(jié)交朋友、增長見識。
她把他當成精神上的導(dǎo)師,生活中最敬重的朋友。
再后來,兩人漸生情愫,還是顧寒生主動對她表白,說她是他見過最特別、最知心的人,為了她,他可以不顧師生倫常,可以為了她與全世界作對。
但事實是……她甘心為他孤軍奮戰(zhàn),他卻輕易丟下了她。
“罷了,人心如何經(jīng)得起權(quán)和利的考驗?過去的一切都只是過眼云煙……”
【三】
陶婉盈在書房練字,聽見有人敲門,警衛(wèi)員走進來稟報:“夫人,今晚有司令的賀宴,請您出席。”
嗬,陶婉盈被接到北平城已經(jīng)月余,但她至今還沒見過白思齊一面,警衛(wèi)員總是很小心地告訴她,少將很忙、少將在見客、少將在開會、少將出城巡視去了……她一點也不生氣,不見面更好,她樂得自在,政治婚姻,不過如此。
如今白思齊已正式繼承父親的兵權(quán),成為北直隸總司令,今晚在北平大酒店舉行賀宴,北直隸有名望的人都將被請出席,她作為“女主人”也得跟著做做樣子。
可是陶婉盈似乎不想給白思齊做面子?!拔疑眢w不舒服,不去?!?/p>
警衛(wèi)員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但又不好說什么,只得回去復(fù)命。
白思齊接到消息便笑了,他對顧寒生說:“看,女人就是這樣嬌氣,是怪我冷落了她吧?顧秘書長,晚宴之前你給我安排半小時的空閑出來,我回官邸接她。”
顧寒生點頭應(yīng)道:“是,那就把司令和張次長的會面改到明天吃早飯時?!?/p>
待到傍晚,白思齊回到官邸接陶婉盈,卻半天找不到人?!胺蛉四兀俊?/p>
用人小心答道:“夫人每天傍晚都要去花房畫畫?!?/p>
白思齊聽著覺得有意思,沒想到自己的夫人還有這樣的愛好。他邁步向花園的花房走去,還未走進,就已聽到里面?zhèn)鞒隽袈暀C的音樂聲,還有女子伴隨音樂的哼唱,他不由得放輕了腳步。
陶婉盈站在花圃中,身上系著圍裙,長發(fā)輕輕攏在肩頭,一手端著調(diào)色盤,一手拿著筆刷在畫畫。
白思齊從后面輕輕靠近,在她耳邊問:“你會畫油畫?留過洋?”
“??!”陶婉盈不曾想家中有男人,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她丟了手中的調(diào)色盤,還差點撞到畫架上。
白思齊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扶穩(wěn),嘴角噙笑:“芝麻大的膽子?怎么就把你嚇成這樣了?”
陶婉盈心緒未定,推開眼前的男子,抬頭瞪著他:“你是誰?你這樣亂闖,很沒禮貌!”
白思齊笑著打量眼前的女子,面容清秀,但生氣的時候仿佛有火苗會從亮晶晶的眼睛里冒出來,還會不由自主地鼓腮幫子,很是有趣。
陶婉盈被他打量得要發(fā)火,但一想,誰敢在官邸里如此放肆?除非他是……
“司令?”
陶婉盈有點不確定,眼前的男子太過年輕,看起來剛剛二十歲,她以為白德禧的獨子怎么也有三十多歲了,如此年輕,能做總司令?
白思齊點點頭:“不怪你不認得我,我最近太忙了,一直沒有空見你。走吧,我是來接你參加晚宴的?!?/p>
被白思齊這樣自然熟地催促,陶婉盈只好隨他回到臥房更衣出門,直到她坐上車,她才回過神:不是說好不陪他參加宴會的嗎?她有些氣惱自己,便扭過頭不理同車的白思齊。白思齊問她什么,她也懶得搭理。
白思齊又仔細打量著自己的夫人。她今天穿淡青色旗袍,外面裹著白色狐裘御寒,清純可人,不像人妻。
“我怎么總覺得你有些面熟?”白思齊摸著下巴琢磨道。
陶婉盈瞥了他一眼,說:“連司令你也不能免俗,這樣搭訕的話實在無聊?!卑姿箭R笑了笑,也不辯解。
到了北平大酒店后,白思齊收起臉上的笑容,換上嚴肅冷漠的神情,陶婉盈站在他的身邊,覺得周身氣場都有些凝固。
原來這就是總司令……不管多么年輕,他必須有這樣的架勢和能力。
宴廳內(nèi)觥籌交錯,滿耳都是恭賀聲、拍馬聲,陶婉盈如花瓶一般跟著,覺得十分無趣。
忽然北平京報的社長穿過眾多軍政商人士,走到二人面前,舉著酒杯說:“恭喜總司令上任之喜,亦恭賀總司令的新婚之喜!萬萬沒想到總司令娶的是陶四小姐,當年陶四小姐才驚四座、譽滿京師,你們二人著實般配啊!”
周圍人都驚訝了,他們知道陶婉盈是陶將軍的女兒,卻不知道她以前有這樣的名聲。陶婉盈一點也不心虛,而是笑著問京報社長:“不知貴社的方老師現(xiàn)在如何?學(xué)生當年很喜歡跟他討論時局?!?/p>
白思齊吃驚地看著她,說:“倒不知道你學(xué)問做得好。”
“白司令早年在黃埔軍校念書,自然不知道京師學(xué)堂的事。陶四小姐文筆辛辣、針砭時弊,在京師學(xué)堂是極有名的女青年,她有兩篇討論時局的文章,都被送到總統(tǒng)面前呈閱了。”京報社長一點也不吝嗇夸陶婉盈,夸她就等于給白司令長面子。
聽外人討論著自己的妻子,白思齊有點不悅,但臉上也不能表現(xiàn)出來,誰叫他自己之前不關(guān)心的。
他淡定地說:“改天將你的文章拿來我看看?!?/p>
京報社長接話道:“三年不曾看過花楹小姐寫的評論了,不知道有沒有新文章給我社登載?”
陶婉盈搖頭道:“我年輕氣盛時寫的東西貽笑大方,后來經(jīng)父兄教育,不敢再口出狂言了?!?/p>
京報社長感嘆道:“可惜啊可惜,您應(yīng)該繼續(xù)寫的。”
宴席結(jié)束之后,白思齊原定要回司令府處理一些公務(wù)并,但他卻改變安排跟陶婉盈一起上車回官邸。
他在車上問道:“剛剛京報社長稱呼你為花楹小姐,你改過名?”
陶婉盈說:“花楹是我的筆名,登報時用的?!?/p>
白思齊盯著她仔細一陣看,有些欣喜地悵然道:“果然是你,咱們緣分不淺?!?/p>
陶婉盈疑惑地看著他:“我們以前認識嗎?”
白思齊很失望,說:“等你自己想起吧,我說出來就沒意思了?!?/p>
“你這人還真是古怪!”陶婉盈很是好奇,但要白思齊給點提示,他也只是搖頭,笑而不語。
兩人正討論著,突然從路口兩側(cè)撞來兩輛車,將他們的座駕逼停。猛烈的撞擊讓車中的人向前面飛去,白思齊摟住陶婉盈,兩人一起摔在了寬敞的轎車中。
瞬間,耳邊傳來槍聲,白思齊將陶婉盈的頭按在自己懷中盡可能伏低,想要掏出腰間的配槍,卻發(fā)現(xiàn)右手使不上力——他被撞脫臼了。
陶婉盈發(fā)現(xiàn)他的異狀,從懷里鉆出頭來,快速拿起他的配槍,然后趴在窗邊向外射擊。
空曠的街上正在槍戰(zhàn),雖然警衛(wèi)員們正在奮力趕來,可匪徒來得更快,已從路邊的巷子里跑出,向他們的車跑來。
“快回來趴著,窗邊危險!”白思齊著急,但陶婉盈鎮(zhèn)定地蹲在窗邊,射擊著上前的匪徒。
一槍一個,槍法如神!
扛過了最先的一波,警衛(wèi)員終于趕來,陶婉盈手中的子彈剛好用完,六發(fā)子彈結(jié)束了六個匪徒的命。
警衛(wèi)長臉色蒼白地跑上前來,說:“報告司令,匪徒已被擊斃九人,跑了一人,正在全力追捕?!?/p>
白思齊點點頭,與陶婉盈一起換車回家,警衛(wèi)長親自護送。“幸好司令槍法如神,不然今天差點出大事?!?/p>
白思齊看著一臉淡定的陶婉盈說:“不是我,是夫人?!?/p>
“???”警衛(wèi)長沒聽明白,但白思齊已不再解釋。
回到家,有醫(yī)生來幫他接骨。處理完畢之后,他帶傷回到房間,問正在梳妝臺前卸妝的陶婉盈:“你還有多少事能讓我驚訝,不妨一起告訴我,免得顯得我大驚小怪?!?/p>
陶婉盈透過梳妝臺的玻璃看他,說:“生逢亂世,為了生存而已,我出身將門,總要學(xué)會自保?!彼肫鹚x書時曾經(jīng)參加一次游行,有惡徒趁亂擄走女學(xué)生,她險些遇害,幸好有幾個年輕軍官路過救了她,從那之后,她就開始練習(xí)槍法。
想起這樁事,她猛地回頭看向白思齊:“是你,當年是你救了我!”
白思齊咧嘴就笑:“幸而你還記得我,你當時為什么告訴我假名?”
陶婉盈很高興,沒想到有這樣的緣分:“當時花楹要比陶婉盈出名得多,我可沒有騙你?!?/p>
白思齊看著眼前之人,覺得十分奇妙,她會畫西洋畫、敢寫評論時局的文章、殺了匪徒也不害怕,更重要的是,他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然成了夫妻。
白思齊走到梳妝臺前,從后面抱住陶婉盈,說:“等忙過今年,明年給你補辦一個婚禮?!?/p>
陶婉盈緊張地站起身來,掙開他的懷抱,紅著臉說:“你手上有傷,早點休息,我就不跟你擠著,我去客房睡?!?/p>
她披著羊絨睡袍迤邐走開,白思齊在房中卻怒火沖天,他這是被自己的妻子拒絕了嗎?
【四】
自那一晚,白思齊再沒有提過同房之事。他本身很忙,能抽出時間回官邸吃一頓飯已是不易。
這天顧寒生見他開完會,便提醒道:“今天是夫人的生日,司令要回官邸用晚餐嗎?”
白思齊皺眉:“夫人生日怎么不早提醒我?今天還有什么安排,都推掉!”
顧寒生不禁有些好奇,平日這司令跟夫人不怎么親近,怎么會因為生日之事會這么緊張?
白思齊處理完手上的事急忙回家,但陶婉盈卻并不在家。
用人有眼色主動說:“夫人去夢巴黎咖啡廳參加同窗聚會了?!?/p>
白思齊轉(zhuǎn)頭就走,上車前安排隨身的警衛(wèi)員:“去海上花訂一桌西餐,再訂個蛋糕,請梵婀玲樂師助興,要最好的!”
而后帶著司機找到夢巴黎咖啡廳,他剛要吩咐司機上去把陶婉盈請下來,就見陶婉盈從里面跑了出來。
陶婉盈跑得飛快,白思齊眉頭一皺,拉開車門就去追她:“你跑什么?要去哪里?”
陶婉盈一回頭,眼淚就從她眼眶中流了下來。見是白思齊,陶婉盈便說:“快點帶我離開這里!”白思齊見她哭得傷心,二話不說帶他上車。
雖然心里好奇,但白思齊也只是讓司機開車去百貨商場,然后對陶婉盈說:“今天你生日,想送你一個禮物,但我對這個不在行,你自己去挑,想買什么就買,好不好?”
他并不問她哭的原因。
陶婉盈哭了一會兒停了下來:“我今天心情不好,會買很多很貴的東西!”
白思齊笑道:“你只管拿!”
到了百貨店,陶婉盈下車,回頭看白思齊:“你不上去?”
白思齊無奈道:“我不能去,你帶著警衛(wèi)員去?!?/p>
陶婉盈吐舌,她差點忘記自己的丈夫是總司令了,如果他出現(xiàn)在商場中,不知道會掀起怎樣的風(fēng)波。
待她走后,白思齊吩咐另一個警衛(wèi)員:“去查一查今天跟夫人聚會的都有些什么人,剛才在夢巴黎咖啡廳發(fā)生過什么,我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警衛(wèi)員領(lǐng)命就走,這里離夢巴黎咖啡廳并不遠,警衛(wèi)員很快就回來了:“聽侍者說,據(jù)說剛剛夫人與一名同窗因為顧先生發(fā)生了爭執(zhí),據(jù)說顧先生因為和夫人傳出不倫師生戀才被京師女子學(xué)堂開除……”
警衛(wèi)員面無表情地說著,但是心中卻緊張得要死,打聽出這種緋聞,又不能瞞著司令不說,叫他怎么做都覺得不對!
果然,白思齊面色陰沉,問道:“顧先生是誰?”
警衛(wèi)員更緊張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顧……寒生?!?/p>
“嗬?!卑姿箭R氣極反笑,他們兩人竟然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去給我查清楚,夫人和顧秘書長的過往!”
白思齊煩躁地點起一支雪茄,他結(jié)婚的時候,怎么就沒派人先查一查呢?是因為對她不夠重視,只覺得她是籠絡(luò)陶系將士的工具,所以沒有在意吧!
陶婉盈大包小包地從百貨商場里出來的時候,正是吃晚飯的時間。白思齊不動聲色地帶她去海上花慶生,而陶婉盈心中有事,亦沒注意到白思齊有異樣。
這一晚陶婉盈喝了很多紅酒,如故意買醉一般。
她被白思齊抱回家時已醉得不省人事,白思齊看著床上唇紅齒白的人因為醉酒而不安分地在床上扭動,心中升起一股異樣。
他一想到他的妻子有可能跟自己的下屬有染,滔天的怒氣就要按捺不住,他如著魔一般扯下軍裝外面的皮帶,脫下衣服撲了上去。
他發(fā)狂地親吻著她,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這是他的妻子,是只屬于他的人!
陶婉盈毫無意識,只是本能地接受回應(yīng)著,白思齊心中更怒,吼道:“你現(xiàn)在心里想著愛著的人究竟是誰?”
床上之人無應(yīng)答,白思齊一把扯開陶婉盈精致的旗袍,開始占有她。然而讓白思齊意外的是,自己的妻子還是清白之身!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抑制不住地欣喜,他將陶婉盈緊緊地擁在懷里,安心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五】
陶婉盈醒后,漸漸意識到昨晚發(fā)生了什么。而他們已是夫妻,這樣的事情在所難免,所以她倒沒因白思齊的舉動而慪氣,只是身體痛得不行,恨不得找到白思齊痛打一頓,問問他究竟怎么虐待她了,可她卻一直見不到他。
白思齊陰沉數(shù)日的臉在得到警衛(wèi)員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時,終于放晴。
“顧秘書長從未在未經(jīng)允許的情況下找過夫人,夫人每次出門亦有人跟隨,他們并未聯(lián)系過?!?/p>
白思齊滿意地點點頭……如此甚好。
警衛(wèi)員壓低了聲音補充道:“司令,在調(diào)查顧秘書長時,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一些其他線索……”
白思齊凝神去聽,越聽神色越是陰鷙,最后他起身站在軍綠色的窗戶邊,抽了半包煙,最終摁滅煙頭冷靜下來。
陶婉盈獨自在官邸中吃晚飯,看著偌大的屋子就她一個人,她突然開始鬧情緒:“去問問司令在做什么?他都一個多星期不回家了!告訴他如果再不回家,就再也別回來了!”
發(fā)完火,陶婉盈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之前半年都這么過的,她沒有絲毫覺得不對勁,怎么現(xiàn)在就受不了了?她飯也不吃了,躺在床上用枕頭把自己埋起來,覺得無比煩躁。
白思齊聽了官邸傳話,心中一陣愧疚,夾雜著一點甜蜜。他不該懷疑妻子有外遇,更不該那么粗魯?shù)貙Υ?。帶著這樣的心情,他盡快處理完公事,早早回了家,但陶婉盈已經(jīng)睡覺了。他換上睡袍躺到她身邊,雖然動作很輕,但依然驚動了枕邊人。
陶婉盈迷茫地睜開眼睛轉(zhuǎn)了個身,望著白思齊呢喃道:“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白思齊看到她像懶貓一樣,忍不住低頭去親她。這一吻把陶婉盈給親醒了,羞得她鉆到被子里說:“這么多天都不回來看我,今晚不許你碰我!”
“如果……我偏要呢?”白思齊一臉壞笑掀被子去拉她,笑鬧聲就在房間里蕩漾開。
這大概就是女人吧,把自己交給了一個人之后,心也開始不自覺地向他靠近。
雖然今日白思齊忙得沒有蹤影,但陶婉盈的心情似乎很不錯,看著房間插瓶里的白牡丹,開心地哼起了歌。那是她最喜歡的花,沒想到白思齊竟然打聽到了。如今的月份,并不是白牡丹盛開的時候,這一束花,想必是費了不少心思。
為了白思齊的這番心思,她打算今晚好好“謝謝”他,可是她晚上沒有等到白思齊回家,卻等到了顧寒生。
“你來這里做什么?”陶婉盈有些排斥地看著他。
顧寒生拿出一本手稿,說:“這是魯先生的真跡手稿,我之前答應(yīng)過你要幫你找到。雖然我們?nèi)缃袷沁@番光景,但是我既然答應(yīng)過,就不想食言?!?/p>
陶婉盈沒有伸手去接,但眼中瞬間被眼淚充斥。那是她向顧寒生索要的生日禮物,他如今遲遲送來,說是為了“不想食言”,可他真正食言的又怎是這份禮物?
“你的諾言早已失效,這本書我不要?!碧胀裼ゎ^擦了擦淚水。
顧寒生苦笑,將手稿放在她面前,而后看著茶幾上的白牡丹說:“這瓶白牡丹你還喜歡吧?我聽說洛陽花坊有花苗要綻放,特別托了朋友弄來的,原擔(dān)心不應(yīng)節(jié)氣的花開得不好看,沒想到開得還挺大的……”
“你……”陶婉盈瞪大了眼睛,這束花竟然是顧寒生送來的?
“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才接受了新生活,你偏要來搗亂!”
顧寒生定定地看著她說:“我做這些,只是表達歉意,曾經(jīng)傷害了你,希望你以后能開心,如果給你造成困擾了,那……很抱歉。”
【六】
深夜,陶婉盈躺在床上看魯先生的手稿,上面不僅有魯先生寫文章時的一些感想,還有一些文學(xué)大家的注解。
她看得正起勁,響亮的軍靴聲傳了來,她歡喜地坐起身,看著門口。
白思齊陰沉地走進來,在房間里巡視了一圈,陰鷙地問道:“顧寒生送你的花呢?你藏哪里了?”
陶婉盈神色瞬間冷了下來,問道:“你怎么知道他送我花了?你懷疑我?還派人監(jiān)視我?”
白思齊沒有找到花,卻看到了散落在枕頭上的手稿,當即走過去一把抓起:“怎么?把他送你的東西抱著睡覺?有這么喜歡嗎?”
說罷,就將珍貴的手稿撕了個粉碎。
“啊!”陶婉盈從床上跳了起來,“這東西世上獨此一份……你!白思齊你太過分了!”
陶婉盈是真心為手稿著急,但聽在白思齊耳中卻格外刺耳。
他冷笑三聲,指著陶婉盈說:“你果然還是忘不了他……好!很好!既然你們無情在先,就休怪我對他不客氣了!”
陶婉盈緊張地質(zhì)問道:“你什么意思?我和顧寒生清清白白,你到底想對顧先生怎么樣?!”
白思齊見陶婉盈一心向著顧寒生,氣得揚起了手,但終究只是拍到了床頭,舍不得打到她臉上。
白思齊負氣而去,陶婉盈坐在地板上哭了半晚。她明明跟顧寒生早已劃清界限,她明明把他送的白牡丹丟進了垃圾堆,可白思齊卻疑她偷情,這不僅是對她感情的褻瀆,還是對她人格的侮辱!
她越想越氣,在家?guī)滋於紣瀽灢粯?,偏偏顧寒生又來找她?/p>
看到顧寒生,陶婉盈的臉瞬間就冰冷了下來:“你來做什么?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顧寒生說:“今天是我最后一天當秘書,我來跟夫人道個別?!?/p>
陶婉盈皺眉問道:“白思齊把你怎樣了?”
顧寒生苦笑著,沒有解釋,只說:“我下午三點的火車,夫人能送我一程嗎?就當是我們今生見的最后一面?!?/p>
陶婉盈十分糾結(jié),想到顧寒生畢竟是因為自己才被白思齊“發(fā)配”,心中過意不去就答應(yīng)下來:“那學(xué)生……送先生一程。”
很快,白思齊在司令府中接到密報:“官邸的人說,夫人跟顧寒生走了,我們的人想跟卻跟丟了……”
白思齊抬手就摔爛了煙灰缸,心中冷笑,自己真娶了個膽大妄為的女人,不僅在家中偷情,還敢跟人私奔!
“給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們搜出來!”
【七】
一座山間別墅中,陶婉盈看著一排拿槍對準自己的便衣衛(wèi)兵,欲哭無淚。
顧寒生騙她出來,竟然是要綁架她!
“顧寒生,你如何對得起我?”
“你放心吧,只要白思齊答應(yīng)了我們的條件,我就會放你走的?!鳖櫤⑽⒌皖^,鏡片的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神。他把她交給便衣衛(wèi)兵說:“招待好司令夫人,不許無禮!”
陶婉盈不知怎的想到了前些日子同窗竇小曼在咖啡廳取笑她的話。
竇小曼說,若不是她有顯赫的家世,顧寒生也不會冒著被學(xué)堂開除的危險與她相戀。還說顧寒生是借著陶將軍的關(guān)照才爬到秘書長的位置,只有她傻傻地認為他們是真愛。陶將軍陣亡后,她再沒利用的價值,顧寒生自然就拋棄了她。
她當時聽了,只覺得竇小曼是在侮辱顧寒生的人品,侮辱了他們的愛情。可眼下,她卻覺得這些話再真切不過!
“如今我又有了利用的價值,所以你先前討好我,讓我放松警惕,就是為了綁架我?!嗬,如此絕妙……”陶婉盈萬念俱灰,喃喃自語。
陶婉盈知道顧寒生綁架自己是為了威脅白思齊,但白思齊懷疑她出軌,現(xiàn)在只怕是盼著她死掉才好,怎么會來救她?
想到自己愛過的兩個男人都負了自己,都不關(guān)心自己的死活,她便覺得這人生真是沒有一點意思。
“就這樣死掉算了,不再被人利用,不再被人懷疑,不再傷心失望,也不會再痛了……”
顧寒生聽說陶婉盈絕食,親自端了餐點來看望她:“吃點東西吧,只要司令答應(yīng)我們的條件,我就會放你安然回去?!?/p>
陶婉盈苦笑道:“顧秘書長的計謀只怕要失算了,司令是不會為了我答應(yīng)你們的條件的,他娶我本來就只是為了安撫陶系軍士的權(quán)宜之計,如今我已沒有了利用價值?!?/p>
白思齊這幾天快瘋掉了。以為陶婉盈跟顧寒生私奔時是快要氣瘋,收到威脅信又找不到陶婉盈的時候是擔(dān)心得要瘋。
“收兵,答應(yīng)對方的條件……我要夫人安然歸來!”
身旁的參謀一臉錯愕,慌忙阻止道:“司令,不可??!我們已將南方政府的委員長包圍,只要拿下他,就能夠統(tǒng)一河山,江山大業(yè)在此一舉,怎可退兵!”
白思齊拍桌道:“若為此拋棄妻子不顧,我還有何顏面面對天下人?史書又將如何評說!”
參謀慌不擇言說:“夫人……夫人她跟顧寒生也可能是串通好的,他們也許是一起騙司令你的!”
白思齊想到情報中所呈現(xiàn)的那些過往感情和他們私底下的溝通,他知道參謀的懷疑并不是沒道理的,但是,要他為了這個懷疑棄陶婉盈不顧,他真的做不到!
一想到陶婉盈現(xiàn)在身在虎穴,他就心如刀絞,他必須賭這一把!這一刻他才知道,這個女人對自己是多么重要!
【八】
陶婉盈被綁架的第五天,也是她絕食的第五天。生命流逝的感覺十分明顯,她幾乎懷疑自己快要死掉了。
正絕望之際,有衛(wèi)兵欣喜地跑進來說:“顧委員!白思齊撤兵了,委員長得救了!”
顧寒生一陣恍惚,再回頭看躺在床上的女子,從來沒有一刻,他這樣自慚形穢過!他一直認為自己作為臥底的隱忍之愛是偉大而隱秘的,他雖然行動上對不起陶婉盈,但心底一直認為自己對陶婉盈的愛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可這一刻,他輸了,輸?shù)煤翢o顏面!
白思齊救回陶婉盈之后,陶婉盈只說了一句“我沒有背叛過你”便一直沉睡不醒。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懷疑你,你快點醒來!我再也不讓你受委屈了,好不好?”
他本以為他為了千秋偉業(yè),什么風(fēng)險也不在乎,但當他面對選擇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陶婉盈的生死比江山重要得多!
陶婉盈滴水不進的五天里身心都被透支,在連續(xù)輸了三天的營養(yǎng)液后,她才緩緩轉(zhuǎn)醒。
看到趴在床邊的白思齊,這個過早承擔(dān)大業(yè)重任的男子在卸下防備之后,睡得像個可愛的大男孩,讓她一陣心痛。
她本以為像白思齊這樣有大抱負的男人,是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而壞了大事,她以為他不會來救她,心里絕望得想死,但也是理解他的。
在聽說他妥協(xié)的那一刻,莫大的幸福和內(nèi)疚席卷了她,她終究還是愛她、信她的,可她該怎么回報他的這份厚愛?
陶婉盈緩緩抬手撫摸上他緊皺的眉,低聲道:“對不起,壞了你的大業(yè)?!?/p>
白思齊忽而醒來,頭還未抬,已一把握住她的手放在嘴邊親吻,激動地道:“你才是我的畢生大業(yè)?!?/p>
多年之后,當白思齊和陶婉盈在總統(tǒng)府的花園里享受下午的慵懶時光時,白思齊總是忍不住慶幸自己當初做了對的選擇。
江山?jīng)]了可以再打回來,人若沒了,那可真是徹底沒了。
看著身邊白發(fā)蒼蒼的美麗老太太,白思齊眼里只剩下滿足和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