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伽·天人舞

一、

天人界第七重天，洛伽城。

月色如霜，供奉著神琴的天音閣，靜靜沐浴在月光里。

紅翹拎著個小竹籠，躡手躡腳地走到天音閣附近。她手里的竹籠內(nèi)亮著一簇綠幽幽的冥火，映出幾條細(xì)長的黑影——那是魍蟲，在籠內(nèi)圍繞著冥火盤旋飛舞。

紅翹站定，望了望四周，確定沒人，便輕輕撕開竹籠口的黃色封印?；\內(nèi)冥火倏然熄滅，幾條魍蟲噌地飛竄出來，身體陡然膨脹，化作魚頭蟒身的怪物，將紅翹的身體纏繞住。

紅翹先一腳將小竹籠踢到旁邊的草叢里，然后抖擻起精神，嘶喊：“救命??！快來人?。　?/p>

接下來是一陣嘈雜和混亂。附近的侍衛(wèi)們趕過來，持刀舉劍向魍蟲攻去，卻一時殺它們不死。紅翹只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不由得心慌：糟糕，不會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害了吧？

這時，天上傳來一聲長嘯。紅翹驚喜：“雪鳴！”眾人抬起頭，見一只巨雕展翅掠過半空。月光下，它全身的羽毛潔白如雪，淡金色的雙眸冷冽如琥珀。雪雕兩翼倏然一振，猶如彎月形的藍(lán)色刀光劃破黑夜，直擊魍蟲。魍蟲的身體猝然碎段，散落了一地。

紅翹感覺身體一松，差點癱坐在地上。雪雕急速直飛落地，用巨大的翅膀扶住她。待她站穩(wěn)，它收斂了翅膀，形體也縮小為尋常雕兒的大小。

“紅翹！發(fā)生什么事了？”一個紫衣少年飛身而來，落在少女身邊。他容貌俊雅，氣度不凡。侍衛(wèi)仆從呼啦啦跪下來：“參見少城主！”少城主宗律川輕輕擺了擺手，目光只是關(guān)切地望著紅翹。

少女委屈地?fù)溥M(jìn)他懷里：“你怎么才來，我差點被魍蟲吃掉！”宗律川輕拍她的后背，像哄小孩似的：“別怕，沒事了。”他的語氣溫柔一如當(dāng)年。紅翹心頭一暖，抬起頭問他：“你剛才在哪里？”宗律川略一遲疑：“我剛剛?cè)フ依淙A嫣……”紅翹心里一涼。她掙脫他的懷抱，轉(zhuǎn)身就走。守在旁邊的雪雕振翅追上少女，飛落到她的肩頭。

暗夜里，紅翹一路疾走，一幕幕往事浮現(xiàn)心頭。

洛伽城是天人所住之城。天人擁有凡人所不具有的靈力，壽命比凡人長許多。然而，天人也會因被邪氣入侵而得病，以致死亡。

十三年前，紅翹的父母不幸去世。成為孤兒的紅翹，機(jī)緣巧合，遇到出外郊游的城主夫婦，被他們好心收留并帶回了宮中。

陌生的人群、龐大錯雜的宮殿，讓四歲的小紅翹很害怕。第一天晚上她都不敢躺在床上睡覺，只能躲在箱柜里暗自啜泣。這時，她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沒事，別怕，我會陪著你的?！彼龔南渥永锾匠瞿X袋，見到一個黑發(fā)披肩的男孩，手持蠟燭，微笑著望著她。淡淡燭光里，男孩的笑容溫柔如水。

宗律川陪了她一整晚，又一整晚，直到她肯從箱子里出來，安心地回到床上去睡覺。之后的日子里，他們朝夕相處，他待她總是耐心而溫柔。只要有他在，紅翹就覺得安心。

有一天，宗律川忽然染了怪疾，高熱不退。巫醫(yī)開了一劑藥方，說需要極陰之體的女孩的血做藥引。在一旁焦急守候的紅翹，聽到巫醫(yī)輕輕說出她的名字。她毫不猶豫，用小刀割破了手腕。

小小年紀(jì)的她，因失血過多大病一場，但宗律川的病終于痊愈了。城主十分感動，賜封她為郡主。

兩年前，城主夫婦不幸染上重疾，臨終前囑咐宗律川要好好照顧紅翹。因為宗律川還未及弱冠之年，所以按天規(guī)暫不能繼承城主之位，只以少城主身份掌管洛伽城。即使事務(wù)繁忙，他待紅翹依然是百般體貼照顧。

紅翹最大的愿望，就是與宗律川長相廝守?？墒?，他們之間卻出現(xiàn)了冷華嫣。

二、

冷華嫣出身名門，氣質(zhì)高華，小時候曾在宮中寄住過兩個月，由此與紅翹和宗律川相識。之后，她離開洛伽城，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修習(xí)天舞。天舞莊嚴(yán)而優(yōu)美，可展現(xiàn)三十三種神幻變化，有凈化人心、引導(dǎo)凡人棄惡從善的妙用，絕非一般絲竹之舞可比。

冷華嫣修行天舞十多年，最近剛回到洛伽城。她的舞姿驚艷絕倫，紅翹前不久看過她跳舞，也見過宗律川看她起舞時的眼神——那帶著熱意的目光，是紅翹從未見過的。

冷華嫣對宗律川卻一直頗為冷淡。不過明日是少城主的十八歲壽辰，冷華嫣出于禮節(jié)要在壽宴上獻(xiàn)上一曲天舞。紅翹聽說了此事，十分氣惱，于是想出一計來破壞。

剛才在她大喊救命引開侍衛(wèi)的時候，那只叫“雪鳴”的雪雕已經(jīng)悄悄潛入天音閣，挑斷了玄籟琴的琴弦。沒有了祭師大人的神琴伴奏，冷華嫣就無法跳出有三十三般神妙變化的天舞。

然而現(xiàn)在冷靜一想，紅翹不由得覺得孩子氣——如果宗律川真的喜歡冷華嫣，那么她少跳一場舞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紅翹越想越灰心，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站在她肩頭的雪雕，側(cè)頭望望她，一扇翅膀跳落地面，轉(zhuǎn)眼化作一個英挺的黑衣少年，立在她身旁。

“別哭?！彼曋⒌臏I眼，蹙了蹙眉頭，吐出兩個字。

雪雕屬于羽魅一族。兩年前，它因為翅膀受傷而暫時失去了法力，正巧遇到游逛的紅翹，被她強(qiáng)行抱走收養(yǎng)。它自是不愿，經(jīng)常又抓又啄。紅翹的手上常被它抓出一道道血口子。她卻從來不惱，只是笑嘻嘻地和它說話：“我給你起個名字，叫雪鳴，好聽嗎？”

“雪鳴，你怎么不肯吃東西呢，老鼠不合你口味？”

她一溜煙跑了。過了一會兒，又提溜著一條小魚在它眼前晃悠：“這個看起來很好吃哦，要不要嘗嘗？”

她總是笑瞇瞇的，它以為她從不會哭。可是，它傷好那天，少女卻怔怔地望著它，眼淚撲簌簌地掉個不停：“雪鳴，你再留下來陪我?guī)滋旌貌缓?？?/p>

它在天上盤旋了三圈，終于落回她的身邊。這一留，就是兩年。

作為法力高深的羽魅，雪鳴聽得懂人語，還能顯出人形。它時不時化作少年身，陪著紅翹，安靜地聽她說笑。不過羽魅并不擅長說話，雪鳴至今也只會講些很簡單的人語，而且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

“別哭，紅翹?！贝藭r他見她還在哭，有點著急，笨拙地用手掌去抹她臉上的淚。

忽聽天上雷聲陣陣，暴雨將至，兩人躲到一棵娑羅樹下。雨水嘩啦啦落下來，涼風(fēng)陣陣，紅翹打了個哆嗦。雪鳴揮了揮右手，整個右臂頓時變作巨大的雪白羽翼，將少女嬌小的身軀整個包裹住。

偎在毛茸茸暖乎乎的羽翅里，紅翹漸漸安靜下來，覺得安心又踏實——真奇怪，她原以為只有和宗律川在一起，才會有這種感覺。

“為什么哭？”雪鳴悶了半天，忽然問。

紅翹嘆口氣：“因為我心里難受，你是不懂的?！?/p>

雪鳴凝視著她，一字一頓地說：“你哭，我心里難受?！被魃倌甑乃?，眼睛又黑又亮。那么認(rèn)真的表情，讓紅翹的心忽而跳空了一拍。

不遠(yuǎn)處跑來一隊巡邏侍衛(wèi)，神情緊張地四下搜索著。紅翹叫住領(lǐng)隊，問出什么事了。領(lǐng)隊慌忙行禮：“稟告郡主，剛才天音閣上報，說神器玄籟琴被人損壞。祭師大人震怒，命令我等速速緝拿兇手，嚴(yán)懲不貸?！?/p>

紅翹一驚，這才意識到，一時的任性闖下大禍了。

三、

次日，洛伽城少城主壽宴。

變回雕兒的雪鳴似乎精神不佳，一大早撲扇著翅膀不知飛去了哪里。

紅翹心事重重地?fù)Q上一件水綠色長裙，沒心思多裝扮，然而想了想，又取出一件梅花形瑪瑙吊墜，戴在脖子上。梅花吊墜用紅繩所穿，看起來已磨損失色，顯得頗為寒磣。

這吊墜，是小時候宗律川親手雕刻的禮物。那時冷華嫣也在宮里，男孩做了兩個同樣的梅花吊墜，送給兩個女孩每人一個。紅翹害怕把吊墜弄丟，珍惜地收藏起來；冷華嫣卻毫不在意，整天戴在身上，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紅繩斷了，吊墜也不知丟到哪里了。當(dāng)時宗律川沒說什么，卻滿臉失望，小紅翹在一旁暗自歡喜。

今日紅翹戴起這枚吊墜，是另有私心——萬一被查出是毀壞神琴的真兇，她希望宗律川能顧念舊情，免除責(zé)罰。

壽宴大殿上，明珠高懸，流光溢彩，賓客們會聚一堂。紅翹在宗律川身旁坐下，心里惴惴不安。少城主見了她胸前的小小吊墜，不由得笑了，輕聲和她說起小時候的趣事。

觥籌交錯之際，祭師百里屹站起身來。他身著一襲朱衣，形體高瘦，長發(fā)披肩，面上戴了張白玉面具，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只右眼，頗有幾分陰森詭異。據(jù)說祭師幼年因染重病而毀了容，所以終日戴著面具。

百里屹一站起來，歡聲笑語立刻消失，宴席間一片肅靜。

祭師的聲音冰冷而刻板。他講述了玄籟琴被毀壞的事，并因無法演奏而向少城主致歉：“我已下令在全城搜捕犯人。一旦抓獲，必將處以雷擊極刑，令其魂飛魄散，永世不得投生?！?/p>

他冷冷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讓紅翹心惶惶。

百里屹說完后，走上前向宗律川敬酒。敬酒畢，祭師沒有立即離開，卻盯著旁邊的郡主看了看。不過是一眼，紅翹卻覺得那眼神似要刺穿她一般，不自覺地屏住呼吸，見他點頭施禮，轉(zhuǎn)身回了座，她才松了口氣，不知這個戴慘白面具的男子心里在搞什么鬼。

這時，冷華嫣款款步入殿內(nèi)，她秀美絕倫的風(fēng)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雖然因為沒有玄籟琴，她無法演出玄妙的天舞，但她還是跳了一出簡單的清舞，衣袖翩翩，猶如流風(fēng)回雪。宗律川為她擊案合拍，他專注地望著她，目光發(fā)亮。在一旁望著他們的紅翹，神色卻漸漸暗淡下去。

待宴會散席，紅翹被宗律川叫住，拉著她進(jìn)了書房。

“昨晚你演戲演了半天，”他神色肅然，“就是為了讓雪鳴弄壞玄籟琴？你為什么這么做？”

紅翹沖口而出：“我就是不想讓你看到她跳舞！”

宗律川一呆：“你也太孩子氣了。你知不知道，雪鳴毀壞神器，可是重罪！”

紅翹大急：“不關(guān)雪鳴的事，要殺就殺我吧！”

少城主蹙蹙眉：“胡說什么，父母臨終前還囑咐我，一定要照顧好你。我也一直視你如親妹妹般，怎么可能殺你？”

親妹妹？！紅翹怔住了。這三個字聽來頗為刺耳，可事實上對她來說，宗律川不就是一個可依賴的哥哥嗎？

她的心思很快轉(zhuǎn)回雪鳴身上：“不管怎樣，你別想用雪鳴去頂罪！”

宗律川原本是有這個打算，被她一語道破，倒不好開口了。他無奈地嘆口氣：“你既然關(guān)心他，就不該讓他做這么危險的事。玄籟琴自身具有靈性。試圖毀琴之人，必定會被其神力所傷，重者甚至身亡。昨夜，侍衛(wèi)在玄籟琴邊上發(fā)現(xiàn)了一攤血。只怕雪鳴也受傷不輕吧！”

紅翹大驚，頭腦幾乎一片空白：雪鳴受傷了？她竟然不知道！

四、

紅翹在城內(nèi)四處尋找著，心憂如焚：雪鳴到底去哪兒了？

記憶里，它總是在她身邊的。

還記得兩年前，她淚眼婆娑，仰望著在天上飛舞盤旋的它，叫它別走。它飛落下來，化作一位黑衣少年，漲紅了臉努力半天，憋出兩個字：“八哭?！彼读算恫判盐颍Q想說的是“別哭”。

那是雪鳴第一次嘗試說人語，笨拙的發(fā)音讓她破涕為笑。

自那日后，雪鳴就沒有離開過她。這個不怎么會說話的少年，總是默默地陪在她身邊；當(dāng)她有危險時，他總是會第一個出現(xiàn)。

這次也一樣，明明告訴過他，被魍蟲纏身只是調(diào)虎離山之計，他的任務(wù)是毀壞玄籟琴，殺魍蟲的事就交給侍衛(wèi)?？伤尤贿€是趕過來了——全然不顧身上還帶著傷。

紅翹心里一痛：這個傻瓜！

忽然，熟悉的身影閃過眼簾，是雪鳴！離他不遠(yuǎn)站著身穿緋衣的冷華嫣，兩人對峙而立，看架勢，倒像是剛剛交過手。

紅翹驚疑不定，飛身落在雪鳴身邊，問緋衣女子要做什么。

冷華嫣神情冷淡：“我要取他體內(nèi)的魅珠，用來修補(bǔ)玄籟琴?！?/p>

她說，玄籟琴琴弦斷裂，靈氣大傷，即使續(xù)接好，也不可能達(dá)到以往的靈性。不過，羽魅體內(nèi)的魅珠擁有極大的靈力，若能取出來磨成粉涂抹在琴弦上，就能讓琴弦恢復(fù)靈力。

冷華嫣解釋了半天，卻見郡主只是搖頭，不由得蹙起眉頭：“紅翹為何如此不識大體？”

冷華嫣如此在意天舞、在乎玄籟琴，是有原因的——她想成為飛天。飛天是要去往凡人界的天人。他們要在凡人面前飛揚起舞，以莊嚴(yán)優(yōu)美的天舞，展現(xiàn)三十三重天的神玄妙相，昭示天地至理，引導(dǎo)凡夫俗子走世間正道。

凡人界本身影響不到天人界，但若凡塵俗世里多是陰險卑鄙的小人，就容易滋生出魍魎之蟲。這種蟲會潛入上界，侵入傷害天人的身體。魍魎蟲的邪力若日益增強(qiáng)，還能變化成更可怕的“祟蟲”。祟蟲會引起“天人五衰”之病，最終導(dǎo)致天人死亡。紅翹的父母、城主夫婦，還有許多天人，都是因為染了“祟蟲”這種病而死的。

冷華嫣認(rèn)為，既然天舞與玄籟琴如此重要，那么犧牲一只羽魅有何不可？何況宗律川告訴過她，羽魅便是損壞琴弦的兇犯。

紅翹仍是搖頭：“天下有靈性之物不是只有魅珠，可以再去找其它東西修補(bǔ)琴弦?？傊?，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也不能碰雪鳴！”

冷華嫣神色一凝，不再多說什么。她揮動手臂，兩條紅袖暴長，猶如兩桿長槍，直朝對面襲去。

雪鳴反應(yīng)極快，左手輕巧地把紅翹撥到身后，右手瞬間化作金剛利爪，刺啦一劃，將兩段紅袖撕裂。

冷華嫣搖頭：“你之前被玄籟琴神力所擊，受傷不輕，現(xiàn)在還敢施用法力？只怕堅持不了多久吧？”

雪鳴微微皺了皺眉，一聲不吭，只是望著緋衣女子凝神以待。紅翹只恨法力低，幫不上忙，眼看對方抖了抖袖子，揮臂再次襲來，她心一急猛然沖前一步，整個人擋在了雪鳴身前。

避無可避之時，半空突然閃出一個人，一把握住飛卷而來的長袖。

朱衣、長發(fā)、慘白的面具，這人竟是祭師百里屹。

五、

祭師用一貫冷淡的語氣說，毀壞神琴的真兇不是雪鳴，而是一只妖獸，妖獸已被他抓住并處決；至于玄籟琴，他自有辦法修復(fù)，用不著魅珠。

既然祭師大人這么說了，冷華嫣只有默然轉(zhuǎn)身離開。紅翹大惑不解：所謂妖獸，一聽就是托詞?？墒牵倮镆贋槭裁匆f謊救雪鳴？

祭師凝視著紅翹，冰冷的聲音竟似有了熱意：“我們以前見過面的。你不記得了嗎，十多年前在西城門，被祟蟲纏身的少年？當(dāng)時你和少城主在一起?！?/p>

紅翹驀然想起來：“那個人是你？！”

她的確記得他，那是她幼年記憶里極為恐怖的一幕：躺在西城門路邊上的一具軀體，幾乎已不成人形，身軀被體內(nèi)的祟蟲扭曲成可怕的形狀，骨節(jié)突出，皮膚潰爛，大半張臉都腐爛成膿血，只有一只慘白的右眼還勉強(qiáng)睜著，顯示他還有一口氣在。

當(dāng)時小紅翹感覺那只獨眼似乎望了她一下，嚇得臉都白了，閉上眼只往宗律川身后躲。宗律川撫慰了她半天。

紅翹想不到少年居然活了下來，還成為了祭師；更想不到他居然為了一面之緣就幫了她。

百里屹見紅翹想起他，獨眼里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不再多說什么，施禮而去。

紅翹回到府邸，將全副心思都放到雪鳴身上，逼著他臥床休息，還取來一堆靈丹補(bǔ)藥，硬灌他吃下去。

她埋怨他，為什么受傷了也不告訴她，就算不會說話，也該吱一聲呀。

少年望著她，張了張嘴，吐出一個字，“吱——”紅翹愣了愣，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雪鳴也輕輕一笑。

他很少笑，然而這一笑，眉眼舒展，卻如春日晨曦般清新。紅翹看得一呆，心頭忽而亂跳：想不到雪鳴笑的模樣這么好看。

雪鳴的原身是雪雕，不習(xí)慣久臥。為了讓他安靜躺在床上，紅翹在絹紙上寫下“紅翹”兩個字，叫雪鳴學(xué)著寫。少年望著龍飛鳳舞的兩個字，難得地露出困苦的表情——羽魅學(xué)說話已經(jīng)是勉為其難，更遑論寫字，這比讓他去對付妖魔鬼怪還痛苦。

然而看了看紅翹故作嚴(yán)肅的神情，雪鳴還是乖乖地抓起了一支筆。

這時，有侍女來稟告，說祭師百里大人有請。

百里大人剛剛幫了紅翹一個大忙，但紅翹對他的感覺依然十分疏離。

百里屹法力精深，五年前被選為祭師進(jìn)入宮中。這位總戴著蒼白面具的祭師，寡言少語，待人冰冷淡漠，紅翹對他敬而遠(yuǎn)之。雖同住在宮里，她卻從未與他打過交道。

所以今日應(yīng)百里屹之邀，她第一次踏入他所住的搖光殿。大殿是在巨大水晶上鑿刻而成，冰雕玉砌一般，光影煥煥。朱衣祭師負(fù)手立在光影之間，白玉面具下的聲音依舊平淡單調(diào)。

他說：“我請郡主來，是想給郡主講個故事?！彼幻嬲f，一面飛快地在周圍布下金光閃閃的結(jié)界，十丈之內(nèi)不可有人靠近，屋里的聲息也絕不會外透。

紅翹心里一凜：他行事如此隱秘，這個故事一定非同小可。

六、

故事發(fā)生在十七年前，有一對地位尊貴的夫婦生了個女兒。

根據(jù)祖規(guī)，只有男孩才能繼承家業(yè)，而夫人因為身體原因已無法再生產(chǎn)。無奈之下，夫婦只能對外宣稱生了個男孩，并暗中找了一戶新生男兒的普通人家，將兩個嬰兒調(diào)換過來。

那戶人家對夫婦十分忠誠，所以并無異議。這件偷龍轉(zhuǎn)鳳之事就完成了。除了這對尊貴的夫婦外，參與且知道這件事的，一共有十二人，他們都對夫婦倆忠心耿耿，發(fā)誓保守秘密。

然而夫婦倆始終不放心。四年后，他們暗中下手，利用偷偷飼養(yǎng)的“祟蟲”將這十二人全部殺死。然后，夫婦倆裝作路過的好心人，將淪為“孤兒”的親生女兒接回了府中。

夫婦倆希望女兒以后能與少主成親，所以不方便收她為“義女”，免得有兄妹之嫌。但他們又想給女兒賜個身份，于是煞費苦心地制造了一場“孤女獻(xiàn)血救少主”的好戲，將女兒賜封為“郡主”！

“你胡說！簡直一派胡言！”紅翹越聽越心驚，終于忍不住跳起來怒喝。

可是，百里屹說的都是真的。

十七年前，九歲的他幫著做廚娘的母親，端送羹湯給剛剛生產(chǎn)了的城主夫人，意外地踏入了這場陰謀中。四年后，眼看著忠誠善良的母親被祟蟲折磨慘死，他咬牙發(fā)誓要報仇。也許是因為天賦異秉，雖然他也中了祟蟲，竟然沒有死！在將他苦苦折磨了五六年后，祟蟲居然慢慢地被他的身體吸收了，還令他法力大增。

由此，他改名換姓，以祭師的身份回到了宮中，直到如今。

“你知道，兩年前城主夫婦是怎么病死的嗎？”他的右眼里閃過一絲得意瘋狂的笑意，“是祟蟲，我親手養(yǎng)的祟蟲！”

紅翹驚得連連后退，渾身顫抖：“這么說，是你殺了我的，我的……”

“不錯，是我殺了你的親生父母！”祭師逼前一步，手腕輕轉(zhuǎn)，手上亮出一把瑩亮如秋水的精巧小刀。他順勢將刀柄塞入紅翹手里，獨眼死死盯著她，低啞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瘋狂：“這把冰玉刀可以劃破天人身上的天靈珠，你要是想報仇，可以用它殺了我。”

一瞬間時空仿佛凝固住。紅翹呆呆望著祭師，說：“不，我不能……”她松開手，冰玉刀跌落在地上。百里屹說：“我就知道，你一直是個善良溫柔的女孩。”

勁爆的真相紛至沓來，紅翹的心情激蕩而混亂，但她明白，是她的父母有錯在先，殺了那么多無辜的人，那么她還有什么資格報仇？

如果可以，紅翹寧愿選擇永遠(yuǎn)不知道這些真相，為什么百里屹要告訴她？

祭師的理由很奇怪，他說他希望她知道真相、知道她真正尊貴的身份。還問她以后有什么打算，他愿意幫她達(dá)成所有的愿望。

他的聲音莫名地溫柔。紅翹卻沒有留意，只是回答說，這個秘密若傳出去，只會引起不安、動蕩，甚至血雨腥風(fēng)，她希望他永遠(yuǎn)保守這個秘密，不能告訴任何人，更不能告訴宗律川。

祭師毫不猶豫地點頭應(yīng)承。

踏出搖光殿，紅翹恍然覺得整個世界已天翻地覆，所有熟悉親切的景物都變得陌生而疏離。突然間，她很想念雪鳴——無論世間萬象如何變幻、如何因陰謀和欺騙而變得嚴(yán)酷寒冷，他永遠(yuǎn)是她心頭的暖。

七、

雪鳴還在絹紙上練字，見紅翹面帶淚痕地奔回來，吃了一驚。聽少女嗚咽著訴說完整件事，雪鳴沉默片刻，拉著她走出屋外。此時夜色朦朧，他清嘯一聲化作一只大雪雕，將紅翹馱在背上直沖入九霄。

紅翹趴在雪雕身上，只覺得風(fēng)聲從身邊呼嘯而過，嚇得閉上眼睛。待雪雕放慢速度，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身處于夜空之中，頭上的天河伸手可及。浩瀚無垠的深藍(lán)色天河波光微漾，晝夜不息地向東流淌。四周是如蓮花般盛開的云朵，她在其中穿行而過。紅翹沉浸在這美麗靜謐的世界里，心頭的困惑痛苦慢慢紓解開來。

下到地面，雪鳴變回了少年身。紅翹望著他滿懷關(guān)切的雙眼，心里一動，忽然踮起腳輕輕地吻了吻他的唇。少年呆住，整張臉?biāo)查g變得通紅。然后，他攬住她，俯身溫柔地回吻她。他的嘴唇很柔軟，帶點微甜的味道，讓紅翹幾乎忘了一切。

在雪鳴的陪伴下，紅翹的心情重新變得開朗。

這天，她打算去找宗律川，為之前的任性道歉——雖然他們的身世有那么多恩怨糾纏，她還是愿意把毫不知情的他，當(dāng)作世上最好的哥哥。

紅翹才走進(jìn)庭院，就見走廊上站著冷華嫣，正望著不遠(yuǎn)處書房窗戶上的人影發(fā)愣。紅翹望著女子癡癡的表情，驀然醒悟：冷華嫣原來深深喜歡著宗律川。

紅翹走上前，問她為什么不進(jìn)去：“你那么喜歡他，為什么不讓他知道？”

冷華嫣見心事被撞破，便大方承認(rèn)了。

她說她是喜歡宗律川，可是她一直希望成為飛天，成為了飛天就要去往凡間，與天人界疏隔遙遠(yuǎn)，所以她寧愿斬斷個人私情。

紅翹勸她三思。冷華嫣有了幾分怒意：“我曾見過受蟲害的天人，十分可憐。飛天能夠教化凡人棄惡從善，從而保護(hù)天人不受魍魎之害。我這么做是為了成全大道，可以保護(hù)很多人……像你這樣沉溺于兒女私情的人，自然不會明白！”

紅翹啞口無言。冷華嫣滿面怒氣地快步離去，走到長廊盡頭，差點撞上剛從拐角處走來的百里屹。

祭師望了望冷華嫣急匆匆的背影，走到紅翹身邊：“你們又吵架了？看來相處得不太融洽?。e擔(dān)心，我會幫你的?！?/p>

紅翹對陰森古怪的祭師素?zé)o好感，也懶得解釋。

幾日后，紅翹與雪鳴在花園里游玩。園子的水池里一叢優(yōu)曇花不知何時枯死了，紅翹大覺可惜，便叫雪鳴去八重天摘些優(yōu)曇花來。從洛伽城去八重天只需小半炷香的工夫，紅翹叫他“快去快回”。雪鳴答應(yīng)了聲“好”，變身為雪雕展翅飛去，紅翹站在水池邊等他。

忽然，一個侍女慌張地跑過來，說冷華嫣突然得了蟲病，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紅翹大驚失色，急身趕到冷華嫣所在的寢宮。正要掀開白色的鮫紗簾子，卻聽里面?zhèn)鱽砟凶咏^望而深情的低呼：“華嫣！華嫣！”是宗律川。隔著白紗簾，可以看到他坐在床邊緊緊抱著緋衣女子，全身顫抖著。女子的臉埋在他懷里，一只手無力地低垂下來。那只不久前白皙如玉的手，曾拈花、曾揮袖作舞；此時卻枯黃如爪，扭曲成奇怪的形狀，簡直不像人手。

天人因祟病而衰變的速度，因為各自體質(zhì)不同，有的快有的慢。紅翹望著那只手，震驚而悲傷地感覺到：冷華嫣很快就要死去！

為什么？為什么會突然得了祟蟲??？她的腦海里驀地閃過一張冷漠的白玉面具。

八、

紅翹直闖入搖光殿，激動地質(zhì)問祭師，是不是他害了冷華嫣。

百里屹承認(rèn)了，語氣鎮(zhèn)定：“郡主，我這么做都是為了你。冷華嫣不是你的眼中釘嗎？處處與你作對。你不是因為嫉妒她，還把玄籟琴毀了？現(xiàn)在她死了，你就如愿以償，可以和少城主終成眷屬了?！?/p>

“你，你簡直是個瘋子……”紅翹驚怒地望著他，氣得渾身發(fā)抖。

“不，我不是瘋子，我只是對你的救命之恩難以忘懷，”祭師絲毫不在意辱罵，獨眼深深地凝視著她，“十二年前在西城門，我渾渾噩噩躺在路邊，已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然而，還是小女孩的你，走到了我身邊蹲下，輕聲跟我說話，將手里的豆羹弄碎了塞在我嘴里，還將清涼的藥膏涂抹在我身上。那豆羹、藥膏對我毫無用處，但卻激發(fā)了我強(qiáng)烈的求生意志，使我終于走到了今天……”

紅翹越聽越不對：“胡說，我那時根本沒有靠近過你！”

“怎么沒有？雖然我有些昏昏沉沉，但還是清楚記得，你脖子上戴著的梅花形瑪瑙吊墜！它一直在我眼前晃動著……”

梅花吊墜！紅翹渾身一震，臉色霍然煞白。她小時候珍愛那條吊墜，從不戴在身上；那個戴著吊墜的小女孩，只能是……

“冷華嫣。那天我們?nèi)艘黄鸪鰧m游玩，她走在前面，我拉著宗律川走在后面……救你的是她，是冷華嫣。但是，你卻親手害死了她?！奔t翹悲傷地望著他。

百里屹如冰凍般凝固住，右眼變得空洞無物，片刻后，他的白玉面具咔嚓一聲輕響，裂開一條細(xì)縫，接著砰然碎裂。

他痛號一聲跪倒在地。接著忽然躍到紅翹身前，那張驚怖可怕的臉惡狠狠對著她，目露癲狂：“不是我，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紅翹還沒來得及害怕，就覺胸口一涼。她茫然低下頭，只見鮮血自胸前不斷涌出，冰玉小刀哐當(dāng)落地。

然后，她就失去了知覺。

仿佛是一場混亂的噩夢。她似乎還在水池邊，等雪鳴采摘優(yōu)曇花回來。眼看雪雕越飛越近，猛然一陣狂風(fēng)將它卷走了。她大哭起來，叫著雪鳴的名字。忽然有溫暖而厚實的羽翼抱住她，她知道是雪鳴回來了，便安心地入睡了。

睜開眼時，見枕邊一束潔白的優(yōu)曇花，心里莫名一痛，驚慌坐起身：“雪鳴！”

宗律川焦灼地守在她床邊，他告訴她，她已經(jīng)睡了七天七夜。他說，百里屹在刺傷紅翹之后，就跑到了冷華嫣的寢宮，在女子的尸體邊自殺而死。

“真是個瘋子！”一向溫雅的少城主握緊拳頭咒罵，他不知道百里屹為何要傷害紅翹，又為何要自殺。

“雪鳴呢？”紅翹根本不關(guān)心其他人。少城主避開她的目光，他的臉色讓她的心墜入谷底，“雪鳴他……為了救你……”

紅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頭腦一片空白。

那一刀刺破了她身上的天靈珠，天靈珠一破，她作為天人就相當(dāng)于死去，要墮入凡間經(jīng)歷輪回之苦。為了救她，雪鳴吐出了他體內(nèi)的魅珠，納入她的胸口，護(hù)住她的靈氣。

而雪鳴則不得不淪落凡界，變成一只普通的雪雕，對過去的事再沒有任何記憶，無思無想無任何感情，直至死去。于是，在吐出魅珠之前，他用一把小刀，默默地在右手掌心上刻下了“紅翹”兩個字。

紅翹難以想象，雪鳴明明知道，無論多么不舍都無法留住回憶，無論多么痛苦終會遺忘一切，那么，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努力地、一筆一筆把她的名字刻在掌心之上呢？

紅翹沉默了一天一夜后，告訴宗律川，她要去往凡界。少城主看她的神色知道她已下定了決心?？墒牵旆矁山缰刃蛏瓏?yán)，天人也不能無端端往凡界跑。

“我知道，所以我要成為飛天。”紅翹眼神堅定。

尾聲

三年后。

紅翹學(xué)成天舞，成為飛天。她下到凡界，以優(yōu)美舞姿展示了三十三重天的玄妙變幻，見者無不驚嘆拜服。有帝王將相為她建祠廟，還想接她到宮里供奉。她婉言謝絕，化身為凡間素衣女子，從此踏遍千山萬水，去尋找那只掌中有字的雪雕。上次分別，他明明答應(yīng)過她，快去快回?？墒?，他卻讓她等了這么久。

每當(dāng)空中有鳥群盤旋飛過，她都忍不住抬頭仰望，期待著其中有一只會斂翅飛落，溫柔地停在她的肩頭。

多少個夜深人靜之時，她恍然感覺有溫暖厚實的羽翼包裹住她，耳邊又響起他溫柔的聲音“別哭，紅翹”。

她相信，她與他必有重逢之日。

也許，就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