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醉千金（三）

既然不用出嫁了，該有的晨昏定省還是要繼續(xù)，紫嫣大早上把我從被窩里挖出來，我眼睛都睜不開，她服侍我漱完口又替我擦了臉，再取來兩件衣裳讓我選，我隨意指了一件翠綠色的，她就幫著我換上了。

我問她：“皇后以前和艾金很不對付？”

紫嫣朝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皇后娘娘只是待公主格外嚴苛些，公主……”她有些尷尬地說，“對娘娘也確實不是十分守規(guī)矩?！?/p>

我表示理解：“皇后必定嫉妒公主母妃受皇上寵愛多年，公主亦見不得她如今還安枕富貴窩，不對付也是正常?！?/p>

紫嫣搖搖頭：“今日公主去請安，娘娘少不得又要叨叨，指責公主不該在大殿上公然拒婚，公主順著娘娘賠罪就完了，可千萬莫要跟娘娘再起沖突。”

我點頭：“這個自然，真鬧起來了我也討不著好?！?/p>

她放了心，這才扶我出門。

要不怎么說冤家路窄呢，我剛踏進鳳藻宮就看到皇后身側正起身的衛(wèi)延風，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衛(wèi)延風見到我泰然多了，他怡然給我請了個安，然后在皇后身邊坐下來，我咬牙向皇后請安：“皇后娘娘萬安?！?/p>

皇后隨意揮了揮手示意我起來，她沒開口讓我坐，又沒說讓我走，于是我就只好站著，她和衛(wèi)延風一人一句聊得那叫一個歡快，我站得腿都麻了，趁著皇后偏頭趕緊揉了揉膝蓋，這時候衛(wèi)延風的目光正好掃到我身上，他微微皺了皺眉，向皇后道：“娘娘，公主似乎腿部不適。”

皇后這才掃了我一眼：“公主站著干嗎？坐吧?！?/p>

我心里把她罵了個狗血噴頭，衛(wèi)延風把話題引到我身上來：“幾日不見，公主憔悴了不少。”

我板著臉不理他，皇后娘娘看不慣了：“衛(wèi)大人和公主說話呢，公主為何不答？”

衛(wèi)延風替我解圍：“公主想來昨夜沒休息好，是以有些恍惚?！?/p>

皇后貌似關切地看了我一眼：“公主為何事憂心？”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她老人家又開口了：“莫不是在朝堂上拒了婚，回寢殿想想又后悔了？”說著她還笑了一聲，“也難怪，子卿將門出身又難得儒雅，我云國萬千少女怕是都為他懷了一肚子心事。”

那可不？反正我身邊就有個他的小仰慕者。

衛(wèi)延風當然要客氣幾句：“皇后娘娘謬贊了?！?/p>

皇后又來招惹我：“公主為何突然向皇上提出推遲婚約？”

本姑娘想的可不是推遲婚約，我是想悔婚！

她還等著我的答案，我只好硬著頭皮道：“衛(wèi)大人正是為國效力的好時候，艾金可不敢用兒女情長來牽絆住他?！?/p>

“話也不能這樣說，”她一副苦口婆心勸我的模樣，“俗話說成家立業(yè)，總要先成家才能無后顧之憂地為皇上效力，公主若是擔心這個，本宮倒是可以去向皇上進言，還是早些把婚事給辦了。”

“不行！”我一個激動就這樣脫口而出，說完又立即捂住嘴，懊惱得直想拍死自己。

皇后看了我一眼：“莫非公主拒婚，另有隱情？”

看看，這可不是挖好了坑等著我跳？要怎么回答才好呢？

我想來想去不知該如何開口，幸好這時候衛(wèi)延風說話了：“回稟娘娘，公主是受臣之托才向皇上請旨推遲婚約。”

他此話一出，我和皇后都一臉震驚地看過去，他情緒控制得很好，到底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說起謊來也面不改色：“娘娘自然知道，父親一心為國，臣未能替他分憂，已屬不孝，如今子言頑劣，臣尚不曾將他引入正途，如何還敢獨自成婚？”

也不知他這番話真把皇后唬過去了，還是皇后見他出面替我說話，也就笑一笑過去了。

煎熬地坐了半個時辰，皇后總算是乏了，我跟衛(wèi)延風一起告辭出來，我正打算揮一揮衣袖揚長而去，他就在身后叫住我：“公主請留步。”

我回頭看他：“你還有什么事？”

他緩步走近，輕聲在我耳邊問：“方才皇后娘娘的問題，臣替公主解了圍，公主是否欠臣一個解釋？”

我也低聲回答他：“不想嫁給你就去請旨了，你還想要我怎么解釋？”

他的聲音溫和低沉，氣息勻凈地灑在我臉上，我稍稍抬頭，就看見他朝我極為妖孽地笑了笑：“當然是想讓你說說，為何要冒充公主，你可知道，這是欺君之罪？”

本姑娘當然知道這是欺君之罪！可是你以為我想??？我這不也是莫名其妙跑進來的，還在想法子逃出去嗎？

我后退了幾步，跟他保持了一定距離，然后朗聲道：“不知衛(wèi)大人可有閑暇一敘？本公主昨夜練琴，發(fā)現(xiàn)有一處不甚明了，想向大人討教討教?！?/p>

大概是我表情真的很虔誠，紫嫣一時也忘了我這個公主是假的，難掩興奮之情，竟越禮也說了一句：“公主為不能奏出那段樂章夜不能寐，還望大人指教！”

衛(wèi)延風當然知道我是要談判的意思，也不扭捏，直接一拱手：“指教不敢當，公主有命，微臣豈敢不從?！?/p>

我冷笑一聲，率先朝金子閣走去。

第三章【引為同盟】

紫嫣又歡天喜地做銀耳蓮子羹去了，我坐下來喝了一大碗茶才呼出一口氣：“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衛(wèi)延風大約是沒想到我會承認得這么痛快，說句實話，這確實也不是我的性格，可他已經(jīng)起了疑心，我瞞是瞞不過去的，他如今沒有在眾人面前戳穿我，甚至還在皇后面前替我解圍，說明這件事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我索性拉他一同入局。

他思索的時間有些久了，我忍不住又問了一句：“衛(wèi)大人是何時發(fā)現(xiàn)我不是公主的？”

衛(wèi)延風笑了笑，表情還算輕松：“從公主在大殿之上直呼臣姓名之時，就已經(jīng)有所懷疑了。”

我自嘲地笑笑：“既然已經(jīng)知道我不是公主，又何必惺惺作態(tài)這般叫我?！?/p>

他摸了摸鼻子：“話不能這么說，只要你還在這金子閣住一日，你就是我云國皇上捧在手心里的艾金公主。”

這意思是不打算去告發(fā)我了？很好。

“衛(wèi)大人何以肯定，我不是她？”我還是有些好奇。

“當日你在殿上直呼我名，是還在為那日砸了你惱我？”他不答反問。

我哼了一聲：“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可不是君子所為。”

他看著我：“實不相瞞，那日是家父五十大壽，子言——舍弟衛(wèi)廷云卻流連青樓，子卿不得已才去將他捉回，他見著我就跑，我也是情急之下才將令牌扔出阻止他逃走的?！?/p>

“哦！”我瞇了瞇眼睛，“衛(wèi)大人的意思是，都怪我自己倒霉，非要在令弟逃跑時站在倚紅軒樓下，這才被你砸中的？”

他居然點頭：“公主明白就好?！?/p>

我恨恨地看著他：“就算你是不小心砸中我好了，那你明明都已經(jīng)下來了，為何要跑？難不成堂堂大將軍之子，這么點擔當都沒有？”

“那時子言想趁亂溜走，我不得已才拋下你去追的，第二日我去那處找過你，你不在?！?/p>

我呸！我被你在腦門上砸出了個“衛(wèi)”字，不待在家里養(yǎng)傷，難道還坐在地上等你回來？

我氣極反笑：“這么說來，沒有在原地等你回來，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公主出宮，自然有許多隱衛(wèi)在暗中保護，你不在，定是被護送回宮了，”他皺了皺眉，“我出征在外久不曾還家，對京中之事自然不甚了解，只當公主玩性大起，竟連青樓都……”

他沒有說完，只是看著我。

我聳聳肩：“那你當天必然進宮向公主請安了?！?/p>

“確實如此，”他眼睛亮晶晶的，“可公主頭上并未有砸傷痕跡，言談間也不像出過宮?！?/p>

“于是你就開始懷疑了，直到我在大殿之上喊出你的名字，然后你再潛入我寢宮，經(jīng)過幾番查證，終于發(fā)現(xiàn)我不是她？”

他的眼神告訴我，我猜測得沒錯。

這下連我都覺得奇怪：“公主跟我有那么像？”

衛(wèi)延風點頭：“若不是前一日曾在宮外與你見過一面，發(fā)現(xiàn)你與她性情截然不同，以你和她容貌之相似，我絕不會有所懷疑?！?/p>

問題回到了最開始，我著實困惑：“我說出來也許你不信，可我確實不知自己為何一醉醒來已身在宮中，也不知你們的公主是如何會憑空消失的?！?/p>

他很快回答：“我信?！?/p>

我望著他：“如今你已知曉我非公主，接下來打算如何？去告訴皇上？還是……”

“如果想告訴皇上，也不必等到今日，”他打斷我，“日后你要小心?！?/p>

紫嫣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我嘆了口氣：“看來今日只能到這里了?！?/p>

他將茶盞重重一放，在紫嫣進來之前飛快叮囑我：“不要讓她知道我已明了你的身份。”

這下我倒是真有些詫異了：“你怎么知道她知道我是假的？”

下一刻紫嫣捧著銀耳蓮子羹進來，我到底沒有等到他的答案。

喝完蓮子羹，紫嫣獻寶似的把公主以前珍藏的笛子拿出來，完全忘了我根本不是他們家多才多藝的艾金公主，倒是衛(wèi)延風知道我不會琵琶也不會笛，特意選了云國女子都會的箏來教我，我本來有些底子，上手還算快，我彈箏他鳴笛，曲子奏出來也還算能聽。

紫嫣這丫頭入戲太深，連連感嘆我與他們家衛(wèi)大人郎才女貌珠聯(lián)璧合，不早些成親為云國開枝散葉真是遺憾。

我也真是要憋出內(nèi)傷。

那日衛(wèi)延風告辭前留給我一個極為復雜又深邃的眼神，導致我一夜輾轉(zhuǎn)反側，不曾好眠。

至于我身份被他識破一事，我聽了他的意見，沒有告訴紫嫣，在宮里想要繼續(xù)瞞下去，紫嫣是我貼身宮女，我少不了她，可公主已經(jīng)受封，皇帝爹也對衛(wèi)延風十分滿意，我琢磨著，這婚約遲早有一天還得被提上朝堂，那時候若是我已和艾金公主各歸各位便罷，若是我還在這兒當這倒霉公主，那么嫁給他總比嫁給其他不知底細的人強。

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我反倒有些期待他多來跟我聊聊，可惜南蠻蠢蠢欲動，北疆也不太平，皇帝爹連著幾日徹夜與大將軍父子商談國事，衛(wèi)延風根本沒閑暇再來我金子閣。

國事煩擾對我來說也是一件好事，皇后娘娘擔心皇帝爹身體，連著好幾日去上書房看望，我次次選在她去上書房時去鳳藻宮請安，倒是也躲了許多麻煩事，但我依然眉頭緊鎖。

紫嫣問我：“沒有人發(fā)現(xiàn)不好嗎？公主為何日日憂心煩惱？”

我站在廊前逗鳥：“紫嫣啊，你進宮多久了？”

“回公主的話，奴婢進宮十四年了?！?/p>

她跟我年紀相仿，娘親是公主的奶娘，自幼便入宮陪伴公主，后來奶娘病逝，她也就自然而然留在了公主身邊。

只可惜公主性子怪，愛拿她試毒，唯恐被人發(fā)現(xiàn)，便不許她出宮探親。

我嘆氣：“可曾想過家？”

這下輪到紫嫣嘆氣了：“原來公主是想家了?！?/p>

籠子里的鳥爭相來吃食，我搖頭感嘆：“錦衣玉食又如何？這偌大的皇宮，與黃金牢籠又有何異？”

爹爹不知發(fā)現(xiàn)我丟了有沒有著急上火，上回我放火燒了街尾李二狗家的馬圈被他們抓起來的時候，爹爹就著急得暈過去一回，這次我更是連人都不見了，這可不是要急壞他嗎？總得想個法子傳個消息出去跟他老人家報平安才行。

我正為沒辦法給爹報平安而煩惱，紫嫣就小聲提醒我：“衛(wèi)大人來了?！?/p>

衛(wèi)延風這一來，倒是提醒了我，雖然出宮難如登天，但可以托人替我跑這一趟。

我眼睛瞇起來看著他踏門而入，笑嘻嘻地叫他免禮，他大約被我突然轉(zhuǎn)好的態(tài)度搞得有些錯愕，不過我很大方地不與他計較。

這不紫嫣又跑去搗鼓她那銀耳蓮子羹了，衛(wèi)延風問：“這幾日可有露出馬腳？”

我把腿伸出去給他看：“你瞧，我的腳是不是還好生生長在腿上？”

他別開頭：“公主請自重?！?/p>

一點幽默感都沒有！我撇撇嘴把腿縮回來：“衛(wèi)大人今日居然有空來我這金子閣，可是有話要說？”

他也不推辭，半點不客氣地問：“你打算怎么辦？”

這話問得好，我也想知道我能怎么辦。

我饒有趣味地看著他：“你覺得我會怎么辦？”

本想著逗逗他的，沒想到他居然很認真地回答了我的問題：“自然先要跟家里人報平安?！?/p>

雖然我知道剛剛還一副盛氣凌人小人得志的死樣子現(xiàn)在立馬撲過去叫恩公是有些狗腿，可是他要不要這么懂我啊！

“衛(wèi)大人，衛(wèi)公子，衛(wèi)菩薩！”我激動了，“你有法子能幫我嗎？”

他這時才抬頭看了我一眼：“公主在臣來請安之前，有何對策？”

他還是堅持叫我公主，可能是擔心一旦改口會叫成習慣，我也不跟他計較：“本來想著去找皇帝爹……我是說找父皇求情，實在不行鬧個一哭二鬧三上吊，不過紫嫣說了，這法子不管用?！?/p>

“如此，只能我去跑一趟，替公主當一回信使了?！?/p>

真有默契！

衛(wèi)延風提起筆寫了一行字給我參考：兒安，望父莫念，數(shù)日后歸。

我拼命搖頭，他問：“為何不行？”

“因為——”我很誠實地說，“我從不會說這樣文縐縐的話，爹爹看了會更擔心的，這可不行?！?/p>

最后他拿著我那封寫著“爹爹大人，小蕊我出門玩兒去啦，等什么時候玩兒夠了就會回來看您老人家的”的信，搖著頭嘆了一聲：“居然還有你這般女子?！?/p>

少見多怪了吧？我這般女子如何？非要跟你們家公主似的沒事兒給長輩小姐妹下個毒什么的才算乖巧懂事？

我差點就說出來了，幸好捧著銀耳蓮子羹的紫嫣來得及時，我跟衛(wèi)延風一人一碗吃完，放下碗我對一臉崇拜地望著她家衛(wèi)大人的紫嫣道：“這銀耳蓮子羹倒是挺好吃，只是就算衛(wèi)大人再愛吃，每次來都吃這個也該膩了呀，下回做別的吧！”

紫嫣興奮地看著我：“公主是說，衛(wèi)大人下次還來？”

她還真會挑重點，我無奈聳肩望著衛(wèi)延風：“大人下次還來？”

衛(wèi)延風不動聲色地動了動衣袖，嗯，裝著我家信的衣袖，微微一笑道：“公主有召，臣不敢不來?！?/p>

衛(wèi)延風再來金子閣，已經(jīng)入夏了，天氣熱得很，我有些煩躁地坐在葡萄藤下，紫嫣賠著小心地給我打扇，遠遠看見衛(wèi)延風過來，我很努力地壓制住自己的脾氣。

這回他走近，連紫嫣都不敢表現(xiàn)出太高興的樣子，衛(wèi)延風還詢問地看了她一眼，我沒好氣地嚷嚷：“你怎么才來？”

紫嫣好像終于知道我是為了什么煩，這時候笑嘻嘻地說：“奴婢去做冰鎮(zhèn)鴨梨給公主降降火。”

衛(wèi)延風在我對面的藤椅上坐下來：“公主為何事不悅？”

明知故問！

我氣不打一處來：“那日你替我傳信，事情辦得怎么樣了也沒個消息給我，我吃不下睡不著，我……”

他笑了笑，隨手在葡萄架上摘了一串葡萄拿在手里吃：“公主日漸豐盈，想來還是吃得飽睡得好的?！?/p>

我拳頭握得指甲都掐進掌心：“衛(wèi)大人辦事牢靠，本公主心寬自然體胖。”

我仔細觀察他的臉，可他居然就笑笑：“公主謬贊。”

“衛(wèi)延風！我的信你到底送到了沒有？！”

他凌厲地看著我：“公主何曾讓臣送信？天干物燥，公主怕是糊涂了?！?/p>

我剛要開罵，他就用吃葡萄來掩飾住左手，小幅度地指了指宮門，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里有個小太監(jiān)正在東張西望。

對了！這可是皇宮??！隔墻有耳這么簡單的道理我都忘了！

衛(wèi)延風吃完葡萄又說：“臣今日來是跟公主辭行的?！?/p>

我大驚失色：“你要去哪兒？”

原來衛(wèi)大將軍要南下出征，衛(wèi)延風作為副將跟隨他父親一同出戰(zhàn)，我心里想，皇帝爹這也太缺德了，人家父子倆一塊兒上戰(zhàn)場，萬一都死了他們家不是絕后了。

衛(wèi)延風像是看得出來我的心思，淡淡一笑：“公主放心，就算子卿與父親一同殉國，至少還有子言傳承香火?！?/p>

對了，他還有個弟弟，雖然不成器，至少能傳宗接代。

他很快又補充：“萬一子卿回不來，皇上已經(jīng)向父親承諾，公主依然會下嫁衛(wèi)家，子言定會好好待公主?！?/p>

什么？！如果衛(wèi)延風死了，難道不應該取消婚約嗎？為什么居然還要公主嫁給他弟弟？這不是荒唐嗎？

我驚恐萬分，從躺椅上爬起來撲上去握住他的手：“你可一定要活著回來啊！”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宮人已經(jīng)在外通傳：“皇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

我從他身上滾了下來。

皇帝爹和皇后除了祭祖的時候幾乎從來沒有一起出現(xiàn)過，這是紫嫣多年觀察得出來的結論，那誰來告訴我這么混搭的組合此時為何會出現(xiàn)在金子閣？

宮人最后還補充了一句：“衛(wèi)大將軍到！”

這下連衛(wèi)延風都面露驚色。

將他們迎進大殿，我率先請安：“父皇萬安！”然后望著皇后只好喊了聲，“皇后娘娘萬安?！?/p>

衛(wèi)大將軍是臣，公主是君，他自然要給我請安，不過他戰(zhàn)功赫赫，我不過是個小丫頭，可擔不起他這一跪，于是搶在他行禮之前對他福了福：“大將軍安?！?/p>

皇后首先笑起來：“公主倒是很懂得為媳之道?！?/p>

噗。

大將軍也笑起來，我直想翻白眼，您倒是不客氣啊。

宮人上茶來，皇帝爹笑瞇瞇地看著我：“艾金最近氣色不錯?！?/p>

皇后很快接口：“子卿回來了，公主自然高興，氣色當然好。”

衛(wèi)延風最會討她歡心了，連稱不敢，皇帝爹很高興：“朕跟大將軍商量過了，子卿下月就要出征，不如在出征前，將你們的婚事辦了！”

……

怎么又提到成親這事上來了？我用眼神隔空問衛(wèi)延風。

他也極快地看了我一眼，顯然也沒料到事情會這么發(fā)展，還沒來得及開口，皇后又笑起來：“公主還未出嫁，倒是懂得事事以夫君為先的道理，金妃妹妹泉下有知，也該高興了?！?/p>

就知道是她惹出來的事！

衛(wèi)延風從我猙獰的表情和漸漸捏緊的拳頭里意識到再不出面婉拒可能就要出狀況了，于是挺身而出：“稟皇上，戰(zhàn)前娶親對公主不公平，望皇上允臣打了勝仗回來迎娶公主！”

皇帝爹點頭：“朕明白子卿的心意，不過你也要體諒大將軍愛子之心，為盼你顧念家中妻子，萬事以安全為先，切莫逞強?！?/p>

明白了，這是擔心他上了戰(zhàn)場拼老命，可誰知道他娶了親又會不會拼老命??？到時候真死在戰(zhàn)場上了還調(diào)轉(zhuǎn)槍頭來罵我克夫，那我可虧大了。

于是我挺起胸，深深呼出一口氣，上前一步握住皇帝爹的手：“父皇，艾金不愿成為大人的牽絆，大人正當壯年，自然要以國事為先，等將軍和大人凱旋，再談家事……”我頓了頓，在皇帝爹深沉的目光下索性深吸一口氣干脆挑明了更正道，“再談婚事！”

衛(wèi)延風配合地立即跪下來：“請皇上成全！”

大將軍有些不高興，皇后也抱著看熱鬧的心態(tài)微笑不語。

皇帝爹板著臉，我心里直打鼓，先前艾金與他關系并不親密，我來之后種種反常，他也未必不曾懷疑，這回我真是拒婚心切，鋌而走險了。

皇帝爹沒有說話，我被他嚇得有些發(fā)抖，正在琢磨要怎么圓回來，他突然就大笑起來：“艾金不愧是朕的女兒！”

我瞠目結舌地望著他：“父……父皇？”

“子卿！”

衛(wèi)延風上前一步：“臣在！”

“愛卿盡管放心上陣，艾金由朕替你照顧，等你和大將軍凱旋，朕一定擇佳期替你與艾金風光大婚！”

居然就這么糊弄過去了，皇帝爹臨走之前還特意讓衛(wèi)延風留下來“再陪朕的艾金聊聊”，送走他們，我和衛(wèi)延風大眼瞪小眼。

他摸摸鼻子，顯然也沒想到會這么容易過關。

我在這一刻想了許多事，雖然婚事推過去了，可衛(wèi)延風要上戰(zhàn)場卻無論如何都推不過去，他能不能活著回來呢？

衛(wèi)延風見我久久不出聲，就咳嗽了一聲：“幸好對付過去了。”

我沒有出聲。

他又笑了一聲：“若是皇上執(zhí)意指婚，我娶了你，公主來日回來，要怎么跟她交代？”

我繞到他對面的榻上坐下來，輕輕地問他：“你什么時候出發(fā)？”

他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我是問他何時上戰(zhàn)場，于是收斂起笑容：“下月初?！?/p>

“你害怕嗎？”

衛(wèi)延風又重新笑起來：“我從十四歲就跟父親上戰(zhàn)場，何曾害怕過？”

我哼了一聲：“知道你不怕，可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辦？”

他瞇起了眼睛，我從他欠揍的眼神里，看出了“你還真把自己當我內(nèi)人了”的意味。

于是我笑起來：“你可千萬別死，你死了我還得嫁給你那個喜歡逛窯子的弟弟，萬一被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身份，那我可就慘了?！?/p>

衛(wèi)延風臉上沒有如我所愿出現(xiàn)“原來如此”的表情，反倒有幾分“看你還能怎么編”的意味，我臉上莫名有些發(fā)燙：“行了，他們都走了，你還坐著干什么？”

他于是起身告辭：“臨行前臣定會再來向公主辭行。”

我看著他的背影發(fā)了好一陣呆，最后紫嫣端著冰鎮(zhèn)鴨梨進來的時候才回過神來，她還在感嘆：“衛(wèi)大人今日又沒嘗到?！?/p>

我這才想起來，他今日何止沒嘗到紫嫣的冰鎮(zhèn)鴨梨啊，他也沒回答我的問題??！到底我的信他給送到?jīng)]有？爹爹見了信是什么反應？是不是鬧著要進宮來看我？

我怎么光顧著想他上戰(zhàn)場會不會死了！把正事兒都給忘了！

紫嫣還在惆悵：“大人上回被毛麗人的長矛刺穿了肩胛骨，皇上派御醫(yī)悉心照料了三個月才好轉(zhuǎn)，這回又要上戰(zhàn)場了，也不知能否平安回來?！?/p>

我剛剛平復下來的心又被她撩動得上躥下跳起來，那衛(wèi)延風就是愛逞強，都受了那么重的傷了，休養(yǎng)過來就算了唄，還上什么戰(zhàn)場啊，這么拼命干什么？

沒過多久，皇帝爹就聲勢浩大地送走了大將軍和衛(wèi)延風，我站在一群娘娘身后，連衛(wèi)延風的影子都沒見著，紫嫣看上去比我還遺憾：“公主，衛(wèi)大人此番出征，也不知何時才能回朝?！?/p>

她不知道我當然更不知道，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一仗并不比傳了十年、聽上去仍舊叫人后怕的沙壩之戰(zhàn)輕松，正是因為知道這一仗難打，皇帝爹才動用了衛(wèi)大將軍。

以大將軍今時今日的地位和榮耀，尋常小仗哪里需要驚動他呢？

大將軍率領的云國軍隊很快就出發(fā)了，我一整天都有些郁郁寡歡，晚上皇帝爹親自來金子閣看我。

我那時候正躺在軟榻上發(fā)呆，皇帝爹來了之后問我：“艾金老實告訴父皇，一而再拒婚，是不是真的舍不得父皇，還想陪父皇幾年？”

“……”

皇帝爹見我無語，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真擔心他若死在戰(zhàn)場上你就要當寡婦了？朕的女兒，寡婦又如何？還愁再嫁？”

我煩躁地搖頭：“誰要再嫁了！”

皇帝爹問：“如果子卿活著回來，大將軍再來請旨賜婚，你嫁是不嫁？”

等他有命活著回來再說吧，我撇撇嘴：“父皇就這么想把艾金嫁出去？”

“艾金早日開枝散葉，你母妃在天有靈也能安息了?！闭f完他一直盯著我看。

我摸摸自己的臉：“父皇我臉上有什么臟東西嗎？”

他神色復雜地搖了搖頭，我也心情不好，顧不上跟他天倫之樂，他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紫嫣問：“皇上說什么了？公主可曾露餡？”

她這么一問我才驚覺，現(xiàn)在我在皇帝爹面前似乎已經(jīng)沒有刻意裝作艾金了，完完全全把他當我另一個爹在對待，偶爾撒嬌，有時耍賴，可從前的艾金從不這樣?。?/p>

我總算后知后覺地明白，方才他看我的那復雜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糟了。

一晚上沒睡好，第二日大早，我在紫嫣的陪同下去給皇帝爹請安，內(nèi)心忐忑不安，生怕一個不小心惹他懷疑了就給我下個“滿門抄斬”的罪，真是伴君如伴虎，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爹爹啊爹爹，我好想您啊，好想回家！

不過這種忐忑的心情在見到皇帝爹的一剎那，很神奇地消失了。

他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平身”，又讓宮人把本該給他的藥膳端給了我：“艾金這幾日臉色不好，這藥膳朕嘗過，味道還不錯，你吃些。”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想到在家中，爹爹也總是這般惦念著我，于是再顧不得我是冒牌的公主，徑直撲進皇帝爹懷里：“爹……”

他居然溫柔地撫摸我的頭：“怎么了？才幾日不見，就已經(jīng)思念子卿如斯？”說著他嘆了口氣，“這世上父皇能把所有你想要的都送到你面前來，唯有相思病之解藥，只他能給。”

好吧，皇帝爹顯然誤會了，我被他的父女情深所感動，他卻以為我是想念衛(wèi)延風了。

我在他龍袍上蹭干眼淚，小心地抬頭：“那父皇會替艾金把解藥尋回來嗎？”

皇帝爹愣了愣，隨即大笑起來：“朕的公主果真是想念子卿了？你放心，朕一定把你的解藥，完好無損地送到你面前來！”

看樣子皇帝爹并沒有對艾金公主突然性情大變這件事有什么懷疑，紫嫣說，可能是因為我和艾金實在是長得太像，只顧著疼女兒去了，也沒注意到我跟艾金的區(qū)別，至于那天表情奇怪，大約是以為我只顧衛(wèi)延風，不怎么關心他了吧？

我怎么可能是思念衛(wèi)延風成疾呢？只不過有些想家罷了。

紫嫣首先就不相信：“公主，衛(wèi)大人這才去了幾天，您就如此焦躁，照著往常，不到入冬，大人是回不來的?！?/p>

“誰說我是為了他才……我焦躁了嗎？！”

紫嫣不跟我計較，老實地去做綠豆湯給我解暑，這才對嘛，我焦躁當然是因為天氣太熱了！

不過這樣說也不準確，因為又過了幾天，我還真有些惦記衛(wèi)延風了，他是我來皇宮之后除了紫嫣以外知道我真實身份的人，說起來在宮外也還算有過一面之緣，他時不時來看看我，我也有個能說話的人。

他這一去，路途遙遠又兇險難料，傳回來的消息只是全軍概況，我不知道他的具體情況，心里也琢磨著這樣激烈的一場仗，他不可能避免得了受傷，這樣熱的天，萬一沒注意發(fā)炎了，傷口還不得潰爛??？這樣想著我在寢殿里走來走去，越發(fā)焦躁了。

紫嫣受不住了，終于把我攔下來：“公主，還要等好幾個月，您現(xiàn)在就撐不住了可怎么好！”

好在我的“相思”沒有等到“成疾”那日，前方就傳來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