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寒冬料峭,姳瑯孤身駕車駛向西芒國皇陵,清脆的馬蹄聲輕易地震碎了陵園的死寂。
“何人膽敢擅闖皇陵重地?”
她解下斗篷,碩大的帽兜自頭頂滑落,露出一副清麗自持的姿容,并沒有開口答話的意思。西芒的冬寒冷徹骨,薄冰迅速攀上她的眼睫,似粒眼淚欲墜未墜。
遠處沉重的腳步伴著積雪被踩踏的聲音而來,皇陵里走出一名身著艷紅戎裝的女子,仿佛周身被火焰環(huán)繞。
“我算著日子,你的確也該到了?!?/p>
紅衣女子屏退四下,領著她往陵墓里走去。
她們所經(jīng)之處,一盞盞長明燈次第點亮,白光幽清,照得富麗堂皇莊嚴威重的墓穴愈加孤冷沉郁。
最終抵達內(nèi)室。一方蟠龍木雕刻的棺木直挺挺地擺放在大殿中央。
紅衣女子緩步走上前,輕柔地撫摸著棺木的一角,仿佛生怕驚醒了睡在里面的人,小聲地道:淙,她來了。你可安心了?!?/p>
紅衣女子努力仰起臉,眼淚依舊噴涌如注。
而姳瑯根本無法走到棺木前,整個人早已如同冰封。
[一]
淙,不祥。姳瑯一直這樣認為。
黑衣,斗篷,蒼白面孔,看不清眼神,嘴角隨時浮著一抹若有若無的譏誚。
她遠遠看見他在對街擺弄一個攤販面前的雞蛋,明明他把雞蛋放回去時還是完整的,可她分明看見那些在他掌心滾過的雞蛋黃都悉數(shù)落到了他的口袋里。
她盯著他的手指好奇了很久,絲毫沒有留意到不遠處有疾馳的馬蹄向她奔來。
厲風逼迫,她還沒來得及感知危險,已被熟悉的手臂用力推開。
她支撐著身體艱難地回過頭,那雙手臂的主人已經(jīng)倒在血泊之中。馬兒的嘶鳴聲響徹長街,
整個長街無不唏噓,慘,太慘了。
她伸手抱住叔父被馬蹄踩爛的脖子,想用手堵住那個不斷流血的窟窿,可是她的手掌太小,血一直流一直流,從燙到暖,再到冰涼。
馬蹄的主人顯然也始料未及,騎在馬上滿臉錯愕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馬隊末尾的馬車里下來一個人,一只金線勾勒的白靴隨著他的步伐踏出,徑直走到她身邊:“姑娘,節(jié)哀。”遞給她一方潔白的手帕。
直到她踏上白靴主人的馬車,目光都一直頓在少年的淙的身上。他把玩著手中的雞蛋,連連拋擲到空中,又穩(wěn)穩(wěn)接住,如此反復,似笑非笑地回望著她。
這笑容是匕首,直剮進姳瑯的心上。
她只不過是貪看了他一眼,叔父就如燈花一樣熄滅。鉆進轎輦之前,姳瑯狠狠地看了淙一眼,飽含森森恨意。
從那時起,她就認為淙該死。可那時她怎么能想到,一開始就由仇恨滋養(yǎng)的感情會像暗夜里盛開的曼陀羅,吐著毒汁,讓人麻痹而不自知。
[二]
她來到陌生男子的府邸,門口的金柱上雕刻著騰云而躍的龍紋。叔父曾教她辨認過,這是大京王室御用的圖騰。
果然,她聽見前來迎接的人恭敬作揖,安霆王。
她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除卻一雙金線纏繞的白靴,他整個人都籠罩在月金色的浮紗之下,美好得好像一個夢境。
在大京無數(shù)少女的心中,安霆王也遙遠得如同一個夢境。十二歲封王,十五歲便一人一騎偷襲西芒營帳,生擒領軍之將。那一戰(zhàn)大獲全勝的同時,安霆王開始初露鋒芒。
也是在那一年,他屢獲戰(zhàn)功,卻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得到了皇帝駕崩,大皇子登基為新帝的消息。
大京新帝登基伊始就暗中收回了安霆王手里的帥印,卻在朝上宣布封他為先鋒,務必剿滅以西芒為首的頑劣小國,一統(tǒng)北荒。
于是,他不停征戰(zhàn)。名號響徹北荒每寸土地。
而現(xiàn)在,這么一個英雄人物就站在她面前。這令她不能不懷疑,叔父命喪馬蹄之下,是否真是為了救她?
“你叫什么名字?”
“姳瑯。郭絡羅姳瑯。”她仰起臉,瞳孔清澈得仿佛能照見人影。
他微微一愣,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又停。即便他常年征戰(zhàn)并未久駐京師,也知道郭絡羅氏乃大京顯赫一族。歷代女子無一不被選入皇室,甚至還有兩三位位居中宮。只是近年來郭絡羅氏逐漸敗落,而一心鞏固帝位的新主并無選妃之意,即使在太后百般催促下,新帝應允下的大選也定在三年之后。
“你且安心住下便是?!?/p>
她被安置在王府最為僻靜的一處院子里,里面種滿粉白的花朵,風一吹就會下起花瓣雨。
[三]
叔父出殯是在七日后。
安霆王特意租下一間客棧,命人選了上好棺木。姳瑯一謝再謝,按照祖制,待選的秀女不可為親人守喪,只有頭七這一天方可燒些紙錢,以盡孝道。尤其是郭絡羅一族女子,此生只能有一次守喪的機會,那便是國喪。
這些規(guī)矩叔父早就告知,可她還是那樣不能自制地跪在棺木前,從袖子里扯出一條雪白絲棉旁若無人地系上發(fā)髻。
安霆王只好把屋內(nèi)伺候的下人都打發(fā)出去,沉默地守在門口,耐心地等著她把那一疊疊紙錢送入火光,化為一片片灰燼。
那時,她只有十三歲,眉間愁容似未舒展開的花瓣。火光瀲滟下,她的側(cè)臉明滅,宛如隨時都會被風撲滅的燈花。
就在那時,棺木里忽然發(fā)出動靜。征戰(zhàn)多年培養(yǎng)的警覺使他本能抽劍一探,劍身閃耀的銀光一下子被截成數(shù)段。
姳瑯一驚,叔父說過安霆王手中的雪刃與離耳弓都是絕世兵器。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東西能在須臾之間將它摧毀。
不,不對。
那所謂截斷劍身的并不是兵器,而是被一條周身黝黑的蛇所纏,趁安霆王猶疑的工夫,蛇頭瞄準他執(zhí)劍的手掌,毫不猶豫地咬了下去。
姳瑯還未來得及發(fā)出驚呼就被從棺木中跳出的人用手掌死死捂住。
“放開她!”黑蛇雖死在安霆王劍下,一團黑氣卻在他掌上迅速蔓延。
穿黑衣的淙在姳瑯耳后輕輕地笑了,分明是第一次聽見這樣詭異妖魅的笑聲,姳瑯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他。
“哈,你不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嗎?”
安霆王把劍提了幾分,一用力黑氣蔓延得更加迅猛。眉宇間卻絲毫不見任何瑟縮。
這一句將死的威脅對安霆王而言,恐怕還比不上被告知衣服臟了。那樣的話,也許他還會皺一皺眉頭。
“放了她?!闭Z氣很輕,像是商量。目光卻如火炬,震懾人心。
淙也不惱,依然云淡風輕地笑:“你想當英雄,我便成全你。”
他只不過吹了一下口哨,數(shù)百條黑蛇就扭動著身子從屋梁上跳了下來,耀武揚威地朝安霆王逼近。
濃烈的腥味熏得姳瑯兩眼發(fā)花,就在淙試圖帶走她,把安霆王一人留在此處做困獸之斗時,姳瑯用力掙脫他的鉗制,混亂中咬破他的手掌。血滴落處,蛇身痛苦扭動。
“蛇怕他的血!”
安霆王看準時機挑破黑衣少年的肌膚,血珠順著劍尖散落,黑蛇仿佛被燙傷般痛苦逃離。
淙忍痛抱緊姳瑯,另一只手抓住金絲繩索借力一躍,半空中,風吹落他頭上的黑紗斗篷,露出一張狡黠英俊的臉,看著姳瑯:“你這么聰明,可不像是郭絡羅那么蠢的氏族的人吶?!?/p>
姳瑯一驚,努力不讓自己露出端倪。
“小美人,我們一定還會再見?!彼UQ?,瞳孔泛著妖冶的紫?!跋乱淮?,也許我就不會舍得放過你了?!?/p>
說完,他用力一拋,姳瑯自他懷中向后失重墜落,最終穩(wěn)穩(wěn)落入安霆王的懷中。
她目光追著淙逃離的背影,咬牙切齒,自然就忽略了安霆王眼底里莫名燃起的星火。
[四]
“為什么要擅自行動,你可知這么做只會打草驚蛇?”
城郊荒廟,蛛網(wǎng)密布的破落屋檐下,一襲紅衫的女子面上焦急畢現(xiàn)。
淙滿不在乎地靠在墻角,嘴里銜著一根甘草,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他一笑,紅衫女子心就軟了,緊皺的眉頭懈下幾分,放緩語調(diào)問:“安霆王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身份吧?”
“發(fā)現(xiàn)了又如何,總有一天他會知道的?!?/p>
“一旦身份敗露,你被活捉事小,連累整個西芒你該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淙側(cè)過臉來看了看她,這個陪伴自己潛伏在大京整整九年的女子。為了完成使命,為了不讓他獨自深入險境,她放棄了郡主的身份,遠離家鄉(xiāng),與他躲在這方破廟中,忍受常人無法忍受的一切。
“焰夕,對不起,是我太魯莽。你放心,我不會就這樣殺死安霆王,他只配死在我們西芒的戰(zhàn)場上?!?/p>
深紫色瞳孔里閃過的一絲晦暗輕易就被焰夕捕捉眼底。同樣身為皇子,他卻偏偏是帝王最不重視的一個,只因他生母出身卑賤,從出生起他就被人詬病。否則,一個年僅八歲的少年何以請命遠赴敵國,成為一名不見天日的細作。
也是他離開西芒的第二年,她以命相脅,終于獲準不遠萬里前來與他并肩。
彈指時光老,九年不過曇花一現(xiàn),只有她知道這些年他是怎樣從尊貴無比的皇子變成市井混混的,清冷的外表下包裹著一顆怎樣瘡痍的心。
焰夕走近他,剛一碰觸他的手臂,就看見他虎口上深陷的牙印。
“淙,你受傷了?”
[五]
“再不請?zhí)t(yī)診治,你的命就沒了?!?/p>
安霆王整只手都已經(jīng)黑透,就連臉上也不可避免地蒙上了黑氣。緊皺的眉頭宛如一朵欲綻未綻的黑蓮。
從客?;貋戆馋鯇Ρ簧咭皇轮蛔治刺?,只是屏退了下人,囑咐今日不見客。便躲到姳瑯的院子里,黑氣游走到臉龐的工夫他已飲下了整整一壇酒。
“太醫(yī)一來,皇上必然知曉。到時候,本王才是不死都不行了?!?/p>
她倏然一凜,大京新帝善妒多疑她亦有所耳聞,卻不知連為他立下汗馬功勞的安霆王都這般如履薄冰。
也是,哪一個亂世沒有離別,哪個皇朝不見血光。
有風吹過,粉白花瓣紛紛揚揚落了一肩。她想要替他拂去,指尖被輕輕握住。他笑道:“你可知道這花叫什么名字?”
她搖搖頭。
“它的名字叫做櫻。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在這里種滿櫻花?”他已是薄醉,雙眼慵懶地抬了抬,“櫻同英,這里是我為那些同我出生入死卻先走一步的大京朝勇士們所立的英雄冢?!?/p>
“若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的尸體藏起來,只要不暴露我的死訊,皇兄就不會對本王舊部痛下殺手。西芒也會忌憚三分,不敢貿(mào)然出兵……”
冬天快到了吧,姳瑯抬頭望向北方飄來的流云,目光寒涼得根本不像是屬于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孩童。
“你把此事交托于一個相識不過七天的人,”她把目光收回來,平穩(wěn)地望向他從容的面龐,“就不擔心我跟今天那個人是一伙的?”
“我信你。”
“嗬”,如此輕易如此篤定的三個字,第一個對她說這三個字的人是叔父。來到大京之前叔父扶著她的肩說:姳瑯,“叔父信你,終有一天你會親手報仇?!?/p>
也許把希望與囑托放在她身上,叔父就能毫無牽掛、毫無留念地撲向死亡。那么輕易,一句話都來不及留下。
很久以來姳瑯都不明白,這究竟是一個人的信任,還是他的殘忍。
“憑什么我要替你一個陌生人做這么多事,憑什么你就能輕易放棄性命,而我就要應允你所有的囑咐,讓你無牽無掛地死去?”
她臉上的笑意退至嘴角,宛如囈語:“你,不許死。”
她握住他的手,上面結滿老繭粗糙磨礪,也許是剛剛共同經(jīng)歷一場兇險,也許是他肯屈尊降貴為一個素未謀面的死者出殯,某一個瞬間,姳瑯不是沒有想過的,或許可以就這樣一直握下去。
至少,渺渺一生,自己可以不要孤獨一人。
可心不肯,她記得的,她曾對叔父發(fā)誓永生效忠西芒。
手就這樣漫不經(jīng)心地抽回來:“你好好歇息,我在家鄉(xiāng)也見過被毒蛇咬傷的水農(nóng)如何自救,不妨讓我試試?!?/p>
她真的取來草藥,搗爛磨碎,冰冰涼涼敷在傷口上。他臉上的黑氣逐漸消散,這些年他殺了那么多人,也失去過那么多人,生死于他早已麻木。然而,在這個清冽的清晨,窗外的櫻花邊開邊落,生與滅的距離那么清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對這個睡顏如瓷的少女動了情。
[六]
如果世間有一種容器能夠把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收起,封存。在此后漫無邊際的絕望蒼涼里拿出來重溫,那該多么好。
三年的時光又能有多長呢,不過三載春秋,院子里的冬櫻開了又謝,區(qū)區(qū)數(shù)回而已。
西芒與大京的紛爭從未平息,而原本和西芒連成一線的比鄰小國也逐漸被大京蠶食。大京的皇帝站在祈愿臺上雄心勃勃地宣告,他要成為大京朝歷史上最威武的帝王。
百姓心中無不明了,這所謂的威武需要用多少鮮血來鍛造。
為此皇帝培養(yǎng)了一批又一批精良的軍隊,而安霆王征戰(zhàn)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于是這三年他有很多時間留在大京,留在這個先皇賞賜的宅子里,看書,下棋,看花開,賞花落。以及,看著姳瑯如何一點點長成有風情的女子。
她很聰明,只花了三年時間就精通了其他女子畢生都無法學會的技藝。她喜歡穿粉白相間的衣服,那是櫻花的顏色。
可是他卻認為她是注定艷冠群芳的女子。
時光冷面無私,不為任何人任何事所動。冬櫻謝完了的春,全國各地的佳人都乘著華麗的轎輦奔赴這一聲勢浩大的殿選。每個妄圖憑借姿色爬上龍床,從此獨享富貴尊寵的女子無疑都是美貌的,但都沒有辦法讓人記住。
至少那個野心勃勃的帝王看了一批又一批,只是滿目厭倦與不耐,直到姳瑯那一排覲見。
帝王挑剔而銳利的目光最終落在姳瑯身邊穿紅衣的焰夕身上,饒有興致地問道:“你不知道只有在大婚的時候才能穿大紅嫁衣嗎?”
焰夕抬起下巴,神態(tài)倨傲地答:“當然知道,今日,不就是我與皇上的大婚之日嗎?”
如此張狂,不可一世,更犯下滔天忌諱——即便是真被選中,也只有皇后才配穿正紅與皇帝成婚。妃子根本沒有大婚資格,至多不過是場熱鬧的冊封儀式罷了。
可是姳瑯分明從這個冷酷的帝王眼底窺探到激賞、欣喜、還有濃厚的興趣。
而與之對比鮮明的是,這個來自西芒,被送來和親以求休戰(zhàn)的焰夕郡主眼底只有望不盡的蒼涼與烈焰燃過之后的灰燼。
姳瑯落選退出大殿,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焰夕,曉來晨光如素縞蜿蜒在她的背影之上,單薄得好像隨時都會消失。
[七]
姳瑯是在皇宮的紅墻外再次見到淙。
依然黑衣,斗篷,唯一不同的是他嘴角笑容悉數(shù)抹去,只余淺淺的弧線。他說:“竟然連你都落選了,那么焰夕一定成功了吧?!?/p>
他眼底的落寞太過明顯,某個瞬間,疼痛猝不及防。她疑心自己只是錯覺,卻不敢細細去尋,生怕現(xiàn)出端倪。
可是當淙開口說:“我身上沒有錢,你能不能請我喝酒?”,她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在他流出眼淚之前,她以為世上所有男子的酒量都和安霆王一樣。即使喝得再多,都不會失態(tài)。淚珠一顆顆猝不及防地從紫色瞳孔里滑落,她慌亂中只好伸出手去接,那些晶瑩液體被掬于掌心,燭光下,淚光粼粼。
那是少年淙的眼淚,他這一生只哭了那一回。于是姳瑯以為他深愛著那個紅衣女子焰夕,這一次她確信不再是錯覺,鈍重的刀刃在心口來回滑動的感覺,那樣清晰可聞。
而她也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這三年她會逃避安霆王每一個熾熱眼神,與他始終保持著疏離。即使他們朝夕相處,即使他們是這世上彼此唯一信任的人。她也沒有辦法靠近,并不是僅為今日的選秀,只因為安霆王并不是她心底的那個人。
這些年來,那個人只是一個黑色剪影投射在她心里?,F(xiàn)在,那個影子與少年淙完美無缺地重合。
可是淙,你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眼淚呢?
可是淙,如果我早告訴你,我和你有著同樣的身份,同樣的目的,會不會就避免了你們也用同樣的計策呢?那樣的話,讓我成為刺殺帝王的寵姬,你和焰夕不就可以回到西芒,白首到老了呢?
最后姳瑯還是什么都沒說,她奮力背起喝得爛醉的淙,扶到房間,安置他睡下。臨走時,她抬起手很想摸一摸他的臉,這個最初令她失去了親人的少年,讓她飲恨至今的少年。
她不能控制地想起初見時他臉上睥睨萬物的神情,即使是西芒國的君王也不曾有過那樣志在必得的目光。
怎能不教人貪看呢。
她怔怔地坐在床邊看了很久,房里安靜得能夠聽見燈花燃盡地嘶嘶聲,仿佛是時光的耳語,緣分單薄如紙,火花一綻,就化作灰燼。
回到王府已是半夜時分。下人們焦急地問:“姳瑯小姐,王爺一直讓轎輦在宮門外等著,您去哪里了呢?!?/p>
她反問: “王爺呢?”
下人搖搖頭:“還沒有回來。”
她回到房間,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被抽走,軟綿綿一絲力氣都沒有。
是了,西芒皇室人人都會驅(qū)蛇,早在三年前淙用黑蛇來嚇唬安霆王時,她就知道他是西芒被流放的皇子。
她沒有告訴安霆王,她并不是郭絡羅一族的女子,并不是生來就該被選入皇宮。
她出生卑微,但因承襲了作為舞姬的母親的美貌,便被叔父買了回來,當做親生女兒教導、疼愛。那個蒼老的男人是西芒戰(zhàn)敗之將,因為年邁,已經(jīng)不能在戰(zhàn)場上保衛(wèi)國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一個單薄少女的身上。
她一點點卸下臉上的胭脂,忽然有人推門進來。安霆王帶著滿身酒氣徑直朝她走過來,不由分說地捧起她的臉,用力地吻下去。她吃痛地一耳光掀過去,仿佛裂帛之聲。
安霆王微閉了閉眼:“姳瑯,不管你是誰,留在我身邊?!?/p>
姳瑯攤開疼痛至麻木的手掌,仿佛看見了,上面的斑駁血腥與愛恨迷離。
[八]
當夜,帝王就親自冊封焰夕為妃,賜居彤云宮。那是除了皇后的祥瑞殿之外離皇帝的寢居最近的地方,也是最為繁華富麗的所在。
按照慣例,隔天便是新妃拜別母家,正式入宮的日子。
安霆王奉命親自護送焰夕到城外送別親人,所謂親人,不過是藏身于茫茫車隊中間的淙。
淙,你知道為什么我一直穿著紅衫嗎?并不是因為我喜歡,而是我在等有一天你忽然愿意娶我了,我就能立刻做你的新娘。
雖然我已不能等到。但能夠陪在你身邊十二年,我已無憾。
淙,如果我成功了,請你無論如何把我的尸體帶回西芒。我太想念那里的草原,我好想回去看一看。你一定要向小時候那樣為我扎一頂花環(huán)親手為我戴上。
說完,她顫抖著轉(zhuǎn)過身。
可是手卻被淙緊緊拽住。他微笑著,氣韻萬千:“堂堂西芒不該如此對待一個女子。焰夕,跟我回去。”
淙潛伏于大京多年,與其說是潛伏,不如說是流放。原本他的父王就沒有指望過這個兒子能夠做些什么。他把希望全部都寄托在這個愚忠的女子身上,用一個寵妃去殺一個帝王比叫一個無名小卒混進皇宮當刺客要容易得多。
可是他怎么會想到這個早已被他放棄的皇子會在十二年時間里集結一批死士,他們就像存在于黑暗里的影子一樣不為人知。而此刻,他們從四面八方涌來,擁護著他們的皇子淙帶走焰夕郡主,維護西芒國所剩無幾的尊嚴。
刀刃相見,必然血流成河。安霆王亦聽見裝扮成侍衛(wèi)的一路跟隨的姳瑯小聲而懇切地請求,“王爺,求你放過他們。我也是西芒的細作,愿意留下來承擔一切?!?/p>
忽然刮起一陣狂風,長衫裙袂都被迎風吹起,這場景多像一場浩瀚的道別。
安霆王于風沙中瞇起眼,然后他正要下達退兵的密令,大批兵馬從皇城方向奔來。
為首的將領是帝王最忠心耿耿的死士。他說,陛下英明,早就看出焰夕前來和親是別有目的。果然是與太子淙一起密謀顛覆大京。今日,西芒狗一個都別想活著離開。
廝殺,吶喊,刀光,血影。姳瑯只看見少年淙的黑衣、安霆王的白衫,以及焰夕的紅色嫁衣全部糾葛在一起,鋪天蓋地的血光,哀號遍野。
最終,毫無武功的她成為人質(zhì),一把厚重的長刀架上她的脖子。
她站在狂風中,忽然很想知道此刻院子里是否正下著一場冬櫻雨。就在她低下頭,用脖子親吻刀刃的鋒利時,安霆王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用了幾分力,她并不知道,可她看見汩汩鮮血染紅了他雪白的衣襟。
“放開她,否則,本王當自刎于此?!?/p>
“可,安霆王,陛下說這個女子并不是郭絡羅一氏的女子,而且她與西芒皇子淙暗中也有來往,不能留?。 ?/p>
于是他又多用了幾分力,鮮血大片大片流淌。她害怕得哭起來,可是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畢竟是帝王的嫡親手足,首領無計可施,只得妥協(xié)。
姳瑯奔向安霆王,他的血已經(jīng)染紅了整件衣衫。刀從掌中滑落,他整個人也無以為繼地跌落在塵土:“不要哭,姳瑯。我答應過你,不會死。三年前,我做到了?,F(xiàn)在我也會做到?!?/p>
他失去意識前最后一句話是對淙說的:“焰夕交給影子武士護送回西芒,你要親自帶姳瑯走??熳摺?/p>
[九]
或許于兩國后世百姓而言,那不過是個輕描淡寫的故事。時光把其中的絕望與深情都生生碾碎,拋到半空中,化作幽藍煙火。
再也不會有人知道,淙是怎樣用力地握緊著姳瑯的手,一路奔跑過徹夜。他們?nèi)サ搅四睦?,沒有人知道?;蛟S連他們都不知道,那場漫無目的地逃離究竟是遠去還是始終停留在原地。
姳瑯只知道到最后她實在沒有力氣,淙就一直背著她,而他肩上的傷口一直淌出鮮血。冰天雪地里,她趴在淙的肩上沉沉睡去。醒來時,凝固的熱血將兩人肩上的肌膚死死地粘連在一起。稍稍扯動都是鈍重疼痛。
淙拔出劍,自自己的肌膚上切下去。他想舍去自己的肌膚使姳瑯免受撕裂之痛。
她當然不忍心,即便說不出話,也要死死握住他手里的刀刃,直至掌心劃破,疼痛入心。
僵持了許久,久到她幾乎喪失所有力氣,終于聽見淙的聲音哽咽。他說:“姳瑯,這也許這一生我唯一也是最后能夠為你做的事情?!?/p>
再盛大的煙火也會墜落,這是她一直一直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她還是不能不悲傷,還是不能不絕望。
淙在路上告訴她,這三年里沒有一刻他曾忘記她的臉。
他偷偷潛入安霆王府無數(shù)次,看見她在櫻花樹下學琴、下棋、煮茶、刺繡,不爭朝夕,不棄不離。
他從未想過要靠近,但也絕不會遠離。焰夕是他始終虧欠的女子,而她則是他這一生永遠無法擁入懷中的美夢。
最終他揮劍忍痛切下凝固在她肩上的小塊肌膚,露出森森白骨。
他說他將永遠記住,舍棄她就像舍棄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那樣疼,那樣不舍,那樣地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
因為這四個字,他放棄了她。如若早知不過虛妄一場,何必告知那些藏于骨縫里的深愛。如若早知情義不能兩全,又何必要有如此情動一遭。
[十]
他們終究沒能逃開如斯命運。他們在黎明分手,雪山的至高點能看見初生的陽,那樣近那樣暖,那樣涼薄。
姳瑯無路可去,最終回到安霆王府。得知安霆王沒有死,而用所有權位跟皇兄交換了姳瑯的性命。
冬櫻花再開時,姳瑯被封為側(cè)福晉。
淙率領影子武士奪得西芒皇位,勵精圖治,強大西芒,終身未娶。
史官花了大量筆墨記載西芒武將焰夕,那個無論何時都身著鮮紅戰(zhàn)衣陪同淙出征的女子。
冕雀三年,淙因勞成疾,英年早逝。焰夕于一月后,自刎于陵墓內(nèi)。
姳瑯從陵墓回到王府的那日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紛紛揚揚覆蓋整個大京。那個冬天,一向喜寒,凌霜而開的冬櫻樹無故枯萎。
她想起她與淙生命里僅有的相依為命,漫天大雪里他背著她走了很遠很遠,她望著身上的腳印以為他們已經(jīng)逃開了命運的枷鎖。
那一天,她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安霆王來喚她一起用晚膳時才發(fā)現(xiàn)她的瞳孔里面已經(jīng)凝滿了冰霜。安霆王像往常一樣為她披上斗篷,輕輕地從身后擁住她。
我答應不會先你而去,也答應你可以一直一直把他放在心里,可是為什么,依然留不住你。
雪花落在冬櫻枯萎的枝干上,終是一場無望的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