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y!還有人活著嗎?
2009年,蘇芬24歲,和任為租住在雙榆樹的一處小區(qū)里。兩室一廳的老房子,他們占了一間大的。另一間,租給了孟言哲。
那時,孟言哲剛剛畢業(yè)一年,出身二本,面目一般,幾經(jīng)奔波在一家小公司里做一線市場調(diào)查員。每天背著大包贈品,早出晚歸,流竄在一個又一個小區(qū)之間。
聽蘇芬和任為隔三差五的吵架,已經(jīng)成為他生活的習慣。那時蘇芬和任為超愛吵架,多半都是任為工作的事。
任為時年28歲。原公司中層,不幸在2008年那場裁員浪潮中中獎。其實,蘇芬也理解他,平時指揮人慣了,再讓他從底層做起,就放不下身段。有時回來,他會和蘇芬抱怨工作里的不順,說“公司里都是些蠢貨”“沒能力的人都當上領(lǐng)導(dǎo)了”之類的話。
蘇芬一勸他忍耐,他就要發(fā)脾氣。一次任為說起公司升職不公的事。蘇芬說,“你太驕傲了。人家怎么說都比你干得長,對公司更了解,你這不是自討罪受嗎?……”
任為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像上億噸TNT炸開來了……
之后的某天晚上,孟言哲下班回來。房間里安安靜靜的,沒開燈。好幾天沒聽見舍友吵架或者大聲嚷嚷,反倒讓他有點不習慣。
孟言哲先敲了蘇芬房間的門,里面良久沒有反應(yīng)。他又扭了扭門把,沒鎖,于是壯著膽子推門走進去,黑洞洞的房間里,一股腐臭撲面而來。
孟言哲霎時有種不祥的驚悚感。他掩著鼻子,說:“Hey,還有人活著嗎?”
蘇芬突然從床上坐起來,大叫:“出去——”
孟言哲嚇了一大跳,條件反射地揮臂一拳,把蘇芬復(fù)又打倒在床上。
男神難愛
蘇芬覺得,一定是上天有意派孟言哲來打醒她的。
那是她和任為吵架后的第五天。那天任為摔門而去之后,再沒有回來。
孟言哲堅信自己從蘇芬的房間里掃出一噸的垃圾。而蘇芬鼻子上貼著創(chuàng)可貼,大方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吃孟言哲給她煮的熱湯面。很廉價的清湯掛面,撒了蔥花,煎了只荷包蛋。但對于吃了5天零食過活的蘇芬來說,是可以吞掉舌頭的美食。
孟言哲推開窗子,放進新鮮的空氣。蘇芬呼吸著有點潮濕的新鮮空氣,整個人都清爽了。
孟言哲說:“蘇芬,為了一個不愛你的人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意思么?你應(yīng)該把他整成個鬼樣子才對?!?/p>
蘇芬想了想說:“我舍不得?!?/p>
盡管那時“男神”這個詞還不流行,但蘇芬依然把任為當“神”般供著。
因為被裁員之前,任為一直是“優(yōu)秀”的代名詞。他的身邊,從不缺少艷羨的女同事。有擅長理財?shù)腁女士,還有擅長文藝的B小姐,以及擁有各種特長的CDEFG。因此,蘇芬面對任為,總是以一種仰望的姿態(tài)。有時,她還會把任為糟糕的事業(yè),和自己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和任為戀愛的不是她,而是有各種能力的ABCDE,也許,他就不會有這么艱難的人生。
孟言哲說:“你知道嗎,愛情是對等的。你愛他,他愛你,就是很完美的平衡。不要因為他優(yōu)秀,就去放低自己。那只會滋長他的脾氣?!?/p>
蘇芬喝完最后一口面湯,沒說話。
她不想承認,其實孟言哲說的,還是有一點道理的。任為對她任性妄為的態(tài)度,正是源自他們愛的不平衡。她總是以仰望的姿態(tài)看著他,得到的,必然是他的輕視。
消失的98天
孟言哲有個特別的愛好,就是打掃衛(wèi)生。心情好了,把房間打掃一遍。心情不好,也把房間打掃一遍。他覺得打掃是一種放松心情的好方法。
蘇芬對他的愛好,深表支持。每次孟言哲打掃的時候,蘇芬都會打開房門說:“言哲,還有我這里呢?!?/p>
孟言哲看著她兵荒馬亂的臥室,就有種扶墻噴血的感覺。當然,讓蘇芬鐘愛的,還有孟言哲的好廚藝。每天,他都會做幾道美食犒賞自己——不過現(xiàn)在多了個蹭飯的。蘇芬下班早,還會去市場挑幾樣食材帶回家,等著孟言哲下廚房。
日子久了,他們之間似乎有了一種隱暗的情緒,在悄悄滋長。
后來,到了10月,長假的第一天,孟言哲做了一桌子的菜,有最拿手的栗子排骨和咖喱雞腿。
蘇芬不客氣地夾了一大塊排骨,放在自己碗里,說:“你發(fā)財了?這么腐敗?!?/p>
孟言哲得意地笑了。他說:“放完假,老板就要宣布我升職了?!?/p>
蘇芬在心里,不由得想起任為。這就是所謂的性格決定人生吧。
她倒了兩杯酒,說:“來,提前祝賀你。”
可就在這時,房間的大門開了。消失了98天的任為,以一種很酷的方式現(xiàn)身了。他瞥了一眼舉著酒杯的兩個人,一言不發(fā)地走進房間。
蘇芬皺了皺眉,一口飲盡杯子里的酒,跟了進去。
那天晚上,蘇芬和任為合好了。任為沒有說這98天去哪兒了,蘇芬也沒問。但她心里清楚,他都做了什么。現(xiàn)在這個世界,想藏匿行跡并不容易。其實任為回了濟南老家,進了父母介紹的安穩(wěn)國企。從此見識到了什么叫真正的論資排輩。其間,他還忙里偷閑,相了幾次親,都是一本正經(jīng),直奔婚姻的姑娘。
蘇芬不想怪他。畢竟是28歲的人了。他肯放棄國企的安逸低頭回來,就說明他還離不開北京的盛大繁華。
第二天,任為一早就出門找工作了。蘇芬上班的時候,在樓門口的垃圾桶里,看見了昨天晚上的栗子排骨、咖喱雞腿,和一束依然新鮮的玫瑰花。
拾垃圾的大爺說:“誰把這么漂亮的花給扔了啊。真是錢多燒的?!?/p>
蘇芬沒說話。
她大概知道是誰。只是她把那個名字,悄悄溺死在了心里面。
恍如被愛
不久,孟言哲退了房。蘇芬下班回來,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搬走了。她打電話給孟言哲,說:“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呢?”
孟言哲頓了下說:“又不是永別,咱們還得常聯(lián)系呢。”
掛上電話,她在孟言哲空空的床板上坐了一會兒。暗沉的夕陽,像顆黃油球,飛快地滑進了地平線。
蘇芬心里暗暗地生出一點點的,一點點的難過和失落。
任為終于在一家德資公司,站穩(wěn)了腳跟。到底是高材出身,一旦擺正了做人的態(tài)度,自然受到重用。第二年,被公司派往慕尼黑培訓(xùn),回來就進入了升職通道。他們搬了新房子,不再和別人合租。此時的蘇芬,已經(jīng)有了些成熟女人的韻味。她至少不會攢一大堆臟衣服,塞在床底下。而且還會把房間,整理得像家居廣告中的一樣溫馨可人。
她很喜歡新房子里的大浴缸。搬進去的第一天,她就跳進去洗了個泡泡浴。她說:“任為,將來咱們的房子,要買一個更大的三角浴缸?!?/p>
任為一邊刮胡子,一邊冷淡地說:“你知道現(xiàn)在北京的房子多少錢嗎?能放那么大浴缸的衛(wèi)生間,得要多少平方米?”
蘇芬泡在熱水里,感到好無力,忽然就想起孟言哲。那個幫自己打掃房間,做飯哄自己開心的男人。雖然只有短短的98天,但她有一種恍如被愛的感覺。
越老越八卦
2011年,蘇芬開始在公司嶄露頭角。老板十分欣賞她的工作風格,升她進了管理層。不過,她的這一點成績,在任為面前直接被漠視了。此時的任為,頭上已經(jīng)有了精英的光環(huán)。工作越做越順手,經(jīng)手的,都是過千萬的項目。于是,那些隱忍多年的優(yōu)等嘴臉全都回來了。
這一年,他們買了房子,組合貸款20年。拿到鑰匙的那天,蘇芬站在空空的房間里,莫名地就掉淚了。任為說:“買個房子,哭什么?”
蘇芬擦了擦眼睛,不想和他說話。
那段時間,蘇芬忙得心力交瘁,又要忙工作,又要看裝修。然而每天回到租屋,看著滿滿的垃圾桶,和堆在洗衣籃里的臟衣服,心里就格外煩。
她說:“任為,你就不能幫幫我嗎?”
任為卻不耐煩地說:“是你該幫幫我。你干脆辭職,忙忙家里的事,等著辦婚禮多好?你那工作有什么前途,干著有什么意思。”
蘇芬聽著,無言以對。
搬進新房的那天,孟言哲發(fā)來短信說:“Hey,賀喜啊,不用再租房了。有沒有裝你的三角大浴缸?”
蘇芬躺在床上,忽然覺得終于聽到了一句人話。
那時孟言哲跳到一家紡織品公司,工作也算順風順水。雖然不常見面,但從未疏遠。他仿佛知道她全部的人生軌跡,要不,為何總在恰當?shù)臅r候,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
孟言哲又傳來一條短信,說:“后面就要準備嫁了吧?!?/p>
蘇芬回:“你真是越老越八卦了?!?/p>
那一夜,蘇芬無法入眠。她看著睡在身邊的任為,第一次有種說不出的陌生感。
她有點想不明白,自己用全部的青春,究竟愛了一個怎樣的人。
傷自尊的親密
2014年到了,蘇芬依然沒嫁。任為也不是沒有提過??伤褪遣幌?。于是任為也不再催她。因為比起結(jié)婚,他還有更重要的生意需要慢慢談。
1月的時候,蘇芬“領(lǐng)了便當”。HR Melanie是她公司里的好友,她說:“你知道的,公司這幾年也不景氣,我已經(jīng)幫你爭取了最好的條件。咱們是朋友,別人為難我就算了。你就放我一馬,簽了吧。”
蘇芬還有什么好說呢。上面讓Melanie和她談辭工,也是怕撕破臉。
其實,蘇芬心知肚明,公司業(yè)績沒那么不好。主要還是不想養(yǎng)她這樣福利越來越高的“老”中層。再續(xù)約,工資就要漲到現(xiàn)在的近1.5倍,還要享30天帶薪年假。不過,死賴著不走也沒意思。有和公司打官司的勁頭,還不如找個財大氣粗的新東家。
孟言哲在微信上說:“聽說你瀟灑一別了呢?”
“想干嗎?”
“一會兒吃個飯慶祝一下吧?!?/p>
“滾?!?/p>
“能文明點不,怎么說也是高知女性呢?!?/p>
蘇芬“噗”一聲笑了。她回:“我找你吧?!?/p>
時至今日,孟言哲已進化成她惟一可以爆粗口的朋友了。那種傷自尊的對白,卻透著一種難能可貴的親密。
孟言哲最近招待印度客戶,定了間五星酒店的行政套房。他假公濟私,請?zhí)K芬去五星酒店的酒廊坐坐。蘇芬開車過去的時候,已經(jīng)午后了??蛻粢患覅⒓右蝗沼芜€沒回來。
孟言哲說:“印度人也太不專業(yè)了,談個生意還把老婆孩子帶過來?!?/p>
蘇芬說:“就你專業(yè),客戶住套房,你蹭酒廊?!?/p>
孟言哲笑了,“其實今天找你來,是想請你把把關(guān)呢?!?/p>
那天,一位留著短發(fā)的姑娘,姍姍來遲。
孟言哲說:“介紹一下,我女朋友?!?/p>
走向未來
這一天,蘇芬回到家,準備大掃除。任為加班不在,她一個人,把房間打掃得閃閃發(fā)亮。此時,外面的天已經(jīng)黑了,晚霞緩緩地浮動在天空上。
蘇芬在光亮的地板上,躺了一會兒,感覺有點餓,于是去廚房下了碗面給自己。她撒了蔥花,煎了雞蛋,裊裊飛散的香氣,讓她忽然想起許多年前,某人做的那碗雞蛋面。她一時心血來潮,一邊吃面,一邊拿著手機搜“某人”的女朋友。
蘇芬在“某人”女朋友微博的置頂里,看見一張懸賞啟示,上面寫著:誰知道這是給誰的,獎勵5個億!蘇芬點大附著的圖片,是一張陳舊賀卡的照片,上面寫著:
姑娘,愛得累了,就歇歇吧。如果可以,我想替換你一去不回的男主角。
蘇芬一口面哽在喉嚨里,就咽不下去了。腦海里幽幽地浮現(xiàn)出那一年,扔在垃圾桶里的栗子排骨、咖喱雞腿,以及那束不肯凋謝的玫瑰花。
其實,這張卡片早該放在她手里的吧,只是很可惜,直到今天才出現(xiàn)在她眼前。
任為在凌晨打來電話。他說:“蘇芬,今天會開不完,我就不回去了?!?/p>
蘇芬說:“好的,不過以后這些事,不用和我說了?!?/p>
任為說:“怎么了?生氣了?好好的,使什么小性子?!?/p>
蘇芬輕聲笑了,她說:“沒有,我只是累了。”
那一天,任為沒有回來。他認定蘇芬是在無理取鬧。而蘇芬覺得正好。她花了點時間,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然后睡了一個十分安穩(wěn)香甜的覺。
清晨,北京城的霧霾散了。她拖著她的行李箱,離開了她曾經(jīng)渴望的家。
陽光輕輕灑在她的身后,像緩緩展開的翅膀。
有眼淚,無聲劃過她的臉頰。
但她不想擦掉。
因為她知道,那是她某些已逝在時光里的祭奠,也是她新生給未來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