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最美的時節(jié),當(dāng)是春日。煙霧迷蒙中的姹紫嫣紅,仿佛一曲淌出水來的軟歌。若是你此時又恰恰來到這十里八鄉(xiāng)都出了名的繡坊——弄錦坊,那家家戶戶鋪排的繡品,更是會讓你如入畫夢中。
我叫沈映月,自小在弄錦坊長大。我敢說,弄錦坊里和我年紀(jì)相仿的,再無第二個女子能比過我的手巧。姐妹們都羨慕我,一雙巧手,執(zhí)著繡花針上下翻飛,輕盈如舞。不僅繡得快,而且針腳細(xì)密纖巧。而我,卻羨慕另一個女子:夏玉璃。
玉璃來到弄錦坊快一年了吧。關(guān)于玉璃的來歷一直是個謎,因為連她自己都忘記了她是誰。自從玉璃來到弄錦坊,我就與她成為了好姐妹。只是,她不繡花,她作畫,那些山水花鳥,她只隨筆一揮,便栩栩如生。除了最初流傳的常繡的圖樣外,玉璃開始為我畫新圖樣。我知道,玉璃在用這樣的方式報答我。
那一日,玉璃興匆匆地來找我。她說:“映月妹妹,你看你看,我新畫了圖樣?!蔽医舆^玉璃的畫樣,只見是一簇蕙蘭押邊,枝葉細(xì)長舒展,花瓣盈盈透亮,似有若無,居中兩朵牡丹,一朵盛放,一朵半開,妖嬈又嬌羞。更有兩只蝴蝶翩躚,相邀而舞。雖然以花鳥為題的繡品有過很多,但是玉璃的這幅圖樣,卻有著全然不同的清雅與華貴?!疤懒?!”我由衷嘆道。我對玉璃說:“玉璃姐,正好錦繡布莊的司馬少莊主前些日說,他們新進了些布匹,想讓我給他們繡些繡樣呢?!庇窳犚娢艺f司馬少莊主,忽然臉頰飛過一陣紅暈。她定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心思已在不經(jīng)意間被我捕捉。而我在那一瞬,心下有微微的酸澀。
司馬拓,錦繡布莊的少莊主。說來,我和他青梅竹馬,自小相識,我們兩家也相交甚篤。小時候我總喊他“拓哥哥”,長大后覺得羞澀,才改成與眾人一樣的,喊他“司馬少莊主”。他不喜歡,他說:“月兒,你這樣喊我生分得很呢,我倒喜歡你喊拓哥哥。”我笑而不語,心中暗想:“我還想有天,喊你拓郎呢?!?/p>
當(dāng)我把玉璃的新圖樣繡好,找到司馬拓。他兩眼放光:“太妙了。月兒,這大宋恐怕是沒有第二人能有這樣的一雙巧手了。”我盯著司馬拓,看著他的眼睛說:“是這圖樣別致吧,是玉璃姐繪的圖樣呢。”司馬拓一怔:“哦,夏姑娘真是有慧心?!彼抉R拓有些許的跑神,我也看在了眼里。
一個月后,司馬拓從吳縣歸來。他急切切地來找我。他說:“月兒,你為我們布莊繡的圖樣,在吳縣大受歡迎。吳縣的鄭員外之子鄭絡(luò)與我相交甚久。他見了你繡的圖樣,竟然癡了,向我打聽你的詳情?!蔽乙惑@:“少莊主,那你,怎么說?”司馬拓看向我,眼神有些閃躲:“我……我如實說了?!蔽翌D時氣急,把司馬拓死命往門外推去:“我討厭你!你走!”“月兒,你聽我說完……”司馬拓想要辯解。玉璃恰在此時來找我。“映月妹妹,這是怎么了?司馬少莊主,你快走吧?!彼抉R拓一嘆氣一跺腳,只好先走了。
司馬拓走后,玉璃一問詳情,便笑說:“映月妹妹,你喜歡司馬少莊主吧,其實我早看出來了?!闭f罷,她略有所思,又道:“妹妹是擔(dān)心那鄭員外之子會來求親吧?妹妹,姐姐的命是你救的,如果他真來求親,如果他看得上我,我愿意替妹妹去?!薄安恍?,玉璃姐?!蔽覡孔∷??!吧得妹茫憬阋苍撌羌奕⒌哪昙o(jì)了。既是員外之子,也不算委屈我?!庇窳捨课业?。而我心中無限感慨,玉璃一直不知道,其實,救她的是司馬拓,而不是我。
一年前的初春,我正在弄錦坊繡著一塊百鳥朝鳳的布樣,忽然司馬拓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響起:“月兒,快來幫我……”我循聲,只見司馬拓半濕著身子,懷中一個女子更是渾身濕透,尚昏迷狀。我趕緊扔下手頭的活計,把司馬拓引至屋內(nèi)?!斑@位姑娘溺水了。月兒,要救她,我只能冒犯了。”司馬拓又是按壓胸口,又是嘴對嘴渡氣,那女子總算緩過氣來。司馬拓說:“月兒,她清醒,就說你救了她,不然男女授受不親,只怕她心中羞澀。”說罷,司馬拓匆匆離去。果然,夏玉璃醒后,一直以為救了她的人是我。
鄭絡(luò)果真來了。只是,他竟然是來要向夏玉璃提親的,而不是我。
這個鄭絡(luò)倒是生得眉目俊朗,一看就能讓人歡喜的。司馬拓帶著鄭絡(luò)來找夏玉璃。我們兩個人正逗趣間,司馬拓在屋外叩門:“月兒,快開門。”我心里仍是生他氣,賭氣不開。玉璃笑了笑,去開了門。門外一聲驚嘆:“玉璃,果真是你!”我好奇,便也回頭。只見一個男子雙手扶住了玉璃的肩頭,淚已盈眶。玉璃愕然:“你,認(rèn)得我?”
原來,鄭絡(luò)正是從司馬拓運到吳縣的布匹上的繡樣上認(rèn)出了那是玉璃的畫風(fēng)。夏玉璃,吳縣的畫師夏之江之女。那夏之江好自然風(fēng)物,胸懷坦蕩,從不以條條綱綱框住玉璃,倒是愿意帶著她親近山水,四處走動。夏玉璃秉性靈慧,又自幼得家傳,故善丹青。鄭絡(luò),員外之子,卻無跋扈之氣,也愛琴棋書畫,風(fēng)雅之極,早已心儀玉璃許久。原本,鄭家已經(jīng)準(zhǔn)備向夏家提親。不料那年初春,夏之江夫婦攜著夏玉璃去踏春,竟遇歹人。夏之江夫婦雙雙遇害。唯有夏玉璃下落不明。幾個月后,那些歹人落網(wǎng),招出夏玉璃為免受凌辱,落水自盡。鄭絡(luò)不相信夏玉璃已死,始終在找尋她。
我忍不住打斷鄭絡(luò),問司馬拓道:“當(dāng)初鄭公子不是向你打聽的我么?”司馬拓嘆口氣道:“我說這繡品好,只有一半是繡娘的功勞,另一半是繪制這圖樣的女子畫藝高超。”鄭絡(luò)接口道:“正是。也虧得月兒姑娘的一雙巧手,把玉璃的圖樣繡得絲毫不走樣,倒是更為立體靈動。這才讓我輕易認(rèn)了出來。”一席話說得我不好意思起來,再看那司馬拓,一臉委屈地望著我。
此時玉璃站了起來,喃喃自語道:“夏之江,鄭絡(luò)……”她若有所思地來回走動,繼而失望地坐下,搖搖頭:“不記得,什么都不記得了……”
鄭絡(luò)一臉焦急:“玉璃,我不介意你忘記一切,我只希望從今往后,我來照顧你,不再讓你受一絲委屈。我這次就是來確認(rèn)一下司馬兄說的夏玉璃就是你。你等我,十天后,我就來娶你?!庇窳Э粗?,又看了看司馬拓和我,她微微點了頭。鄭絡(luò)便歡天喜地地離開了。
送走司馬拓和鄭絡(luò),我和玉璃都仿佛各懷了心事,彼此都靜默無語。我在想,玉璃心里該是更愛司馬拓的吧。如果她知道了司馬拓才是她的救命恩人,該是更愿意嫁給他的吧。從那天起,我開始變得心不在焉,總覺得心中對玉璃有愧。
再過一天,鄭絡(luò)就要來迎娶玉璃了。我焦灼難耐,什么都繡不成樣,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去找了玉璃,把司馬拓救她的實情和盤托出。我說:“一直沒有告訴姐姐司馬少莊主救你的實情,一是怕你害羞,二是我抱著私心。是的,我喜歡司馬少莊主,從小就喜歡。可是,如果他喜歡的是姐姐你,我愿意為你們祝福!”
一番話沒想到讓玉璃落了淚。她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垂眼道:“其實,我根本沒有失憶,并且,從你們救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jīng)清醒,只是確實羞澀,只好裝作昏迷。又不愿提及自己慘痛遭遇,想忘卻,才又裝作失憶。是的,我承認(rèn)我喜歡司馬少莊主多過鄭公子。但是,我沒有想到鄭公子對我用情至深,為我一直苦苦找尋而不放棄,并能在你的繡品上看出是我的畫風(fēng)。你說,他該是如何情深的男子。我愿意嫁他,絕無怨悔。只求妹妹不要怪我欺瞞你們那么久?!?/p>
我先是吃驚,繼而便理解了。我點點頭:“姐姐,好在我向你吐了真言,不然,你嫁給鄭公子,或許會讓我心懷愧疚了。”玉璃頷首:“其實,月兒,你真傻,司馬少莊主對你有意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如果不是這樣,他就不會在鄭公子向他打探你的時候而把我說出。他心儀你呀,害怕你被別人搶走了呢?!庇窳дf得我羞紅了臉。我與玉璃緊緊相擁,互相祝福。
鄭絡(luò)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把夏玉璃娶走了。玉璃離開弄錦坊的時候,給我留下了一幅畫。畫上一輪滿月盈盈輝亮,映照一條古道,一匹健壯的馬兒正奔跑向遠(yuǎn)方。我知道,慧巧的玉璃把我和司馬拓的名字巧妙地結(jié)合在了這幅畫里,她希望我們的未來也能完滿得如同這幅畫。這時,叩門聲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著“月兒……”嗯,是司馬少莊主。哦,不,我決定這一次打開門,喊他喜歡聽的那聲“拓哥哥”,然后再厚起臉皮問一問:“你,什么時候才能讓我,喊你一聲‘拓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