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甘肅省夾邊溝勞改農(nóng)場里有個叫高吉義的人,有一天和八個伙伴偷到一袋重達一百六十斤的洋芋。幾個伙伴餓得太久,什么后果都不管了,將一袋洋芋煮掉吃光。
這是超出人類身體極限的荒謬舉動,更何況餓久的饑民。可是,長期的饑餓叫人放下生理的本能,一直吃,變成心理上的渴欲。果然,他們九人吃到了腹痛難當?shù)牡夭?,坐在車上稍一晃動,喉底就會掉出一塊還沒嚼好更沒消化的洋芋。當晚,其中一人終于撐破了胃,不到午夜就斷氣了。高吉義則倒在炕上翻來覆去,又哭又喊,吐也吐不出,拉也拉不出。好在有一個一直很照顧他的老右派叫牛天德,整夜伺候他,幫他揉肚皮。揉著揉著,高吉義果然吐了,而且是上吐下瀉。牛天德是個工程師,斯文儒雅,這時卻用一個盆幫他接下所有的穢物,吐一回倒一回,拉一回倒一回,整晚出出入入沒合眼。
第二天早上,高吉義醒了過來,出門走動,舒活手腳,發(fā)現(xiàn)有人架了梯子上房頂,就好奇地爬上去看看怎么回事,原來是牛天德,趴在房頂用一塊布晾曬著一層黏稠的東西。再走近一看,高吉義發(fā)現(xiàn),牛天德正從那些穢物里撿著小小的像指頭蛋大的洋芋疙瘩往嘴里塞…………
這是楊顯惠在他的《夾邊溝記事》里寫的駭人的大餐。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回母親的河北老家,問親人們是怎樣挨過那三年困難時期的,他們都吃過樹皮嗎。
二大爺與大舅舅都點點頭,表情淡然,話也不多,只是說“連草地都啃成荒灘了,樹皮怎能不吃吶”。他們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往事遠矣,不想再提。
很多年后,我才了解到吃草與樹皮意味著什么,你肚子是填飽了,卻沒有營養(yǎng),所以你會渾身乏力,坐下去就怕站不起來了。當年有許多人都嘗試過站著拉屎,任由排泄物沿著褲管流到地上,因為蹲下去可能再也起不來了,假如在荒郊,癱坐到晚上會有被狼吃掉的危險。說到拉屎,大多數(shù)人肚中沒有油水,老吃這些纖維過多的東西就會造成腹脹,肚子里一團一團草蛋拉不出來,最后能把人活活脹死,嘴角溢出一絲黑血。于是大家就自制一種很像耳掏的木勺,相互從對方的肛門里掏挖糞團,常常弄得人痛苦難當,血污四處。
直到二爺爺去世,我再也沒和他聊起那三年的事,因為人總該保住他最后一點尊嚴。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味道之人民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