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在我家定居已有二三十年了,朝夕相處,雖沒說上一句話,但心靈還是相通的,不像有些人,見了面把手握得很疼,心卻相距千里萬里。
冬青長得很慢,慢得看不出它在生長。但是,十年八年下來,枝干都很可觀。有幾回,我嫌它遮擋陽光,特意把伸向西南、快要頂住老屋紅瓦的小臂粗的斜枝鋸下來,不讓它長,壓制它長。冬青并不在意,不讓向西南長就向東北長、向上長,雖然有梧桐樹的枝葉伸到了它的頭頂,它仍不在意,它長它的。如今它已長過了老屋的屋檐,樹梢已有二人高了,主干比碗口還粗。
冬青的內(nèi)心和我的內(nèi)心一樣,本沒有張揚的意思。雖然長得很慢,但生長是不由人的,也許這是它自己都不能做主的,就像一位名人說的那樣:可以阻止美女的擁抱,但不能阻止自己的腳步。院子里的冬青,始終在西南角微笑地站著,與世無爭,活得散漫,活得灑脫。
與槐樹相比,冬青沒有防衛(wèi)的利刺。它的全身都是光滑的,光滑如處女的肌膚,任你愛撫。葉子的形狀與槐樹的葉子相似,但比槐樹的葉子要厚,厚得不能折疊,一折就會折成兩半,仿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似的,更不能像槐樹的葉子折成葉笛,往口里一放就能吹響,想吹什么調(diào)子就吹什么調(diào)子。冬青的葉子做不到,一片都做不到。
槐樹的葉子好生蟲,特別好生一種叫“吊死鬼”的爬蟲。秋天一到,“吊死鬼”就用葉子把自己卷起了,像卷席筒一般卷起來,吊在枝頭,吊在空中,一不留意就與你撞個滿懷,能把女孩嚇得連聲大叫:“死鬼!死鬼!”冬青的葉子雖然水分足,但從未見它生過蟲。我想,這許是冬青的葉子過于光滑之故吧,我見過雨點打在冬青的葉子上,還沒落穩(wěn)就滑了下去,雪花飄在葉子上,飄著飄著也滑了下去,如此光滑,爬蟲自然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冬青的葉子厚實、深綠。人們不是喜歡綠色嗎?冬青就一年四季地綠給你看。它的綠,仿佛是一種習慣,不因季節(jié)的不同而不同。春天里,它不似繁花搶人眼球;秋天里,也不似落葉給人悲傷。它就那么綠著,綠得徹底,綠得平凡。
而在嚴冬,習慣了鮮綠的冬青在詩人彭燕郊看來卻是那樣的不凡——
經(jīng)過了幾晝幾夜/接連不斷的/多少冰霜的鞭撻/多少風雪的侵蝕/多少死亡者的死亡
我以為地上再不會有花朵了/我以為地上再不會有綠的顏色了/我以為地上再不會有鳥雀的歌了/我以為地上/永遠永遠地/只留下孤人獨自的我/悲哀地相思著春天的我了……
但是,詩人錯了!嚴冬里冬青依舊綠。冬青一年四季地綠,但只有在萬物凋零的季節(jié)里,它的綠才會被發(fā)現(xiàn),才會贏得詩人一聲聲贊美。
而我,這么多年都沒有為院子里的冬青寫出一行贊美詩。我知道,贊美不贊美,對冬青來說猶如它的綠,都是一種習慣,習慣贊美,也習慣不贊美。不管你贊美不贊美,它都綠給你看;不管你看不看,它都依舊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