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會拆穿別人的謊話。我覺得就算不拆穿,反正我也知道那是假的;就算拆穿了,我也還是會相信的。
十四歲的時候,是她讓我明白了,我有一個非常致命的弱點??墒悄菚r,我還并不了解,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說,在那個時候,因為我們已經(jīng)不通音信很多年。他們每個人都認為我瘋了,他們都認為一個像我這樣總是很乖的好孩子,不應(yīng)該和她那樣的壞孩子親密無間。我固執(zhí)地認為所有的人都是蠢貨,我知道她不是壞孩子,就算她是又怎么樣?我喜歡聽她給我講那些壞孩子之間的故事,我知道她需要我,因為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敢掉眼淚。所以我忍受著她偶爾乖戾的脾氣;我忍受著和她一起逃課的時候心里那份沉甸甸的驚恐——對她而言,逃課是家常便飯,對我而言,那卻是在背叛我遵守并尊重的東西;我也忍受她叫我膽小鬼,因為我自己也覺得我的確是。
直到有一天,班里丟了錢,很多,對那個年齡的小孩子來說,是個天文數(shù)字。丟了錢的課代表嚇得不知所措,我至今記得班主任站在講臺上,深深地,看著鴉雀無聲的我們。后來,錢找到了,大人們確實能解決很多事??墒钱斕焱砩希嘀魅伟盐覌寢尳腥W(xué)校,很簡單,班主任要我媽媽轉(zhuǎn)告我,錢就是她偷的,她已經(jīng)承認并且交了出來,老師不當眾宣布這個是為了給她留點面子——但是他們要我從此離她遠一點。媽媽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所以你現(xiàn)在知道了,老師是為你好?!蔽艺f:“我不相信,她不可能偷錢,不是她,她家里很有錢……”媽媽說:“那你告訴我,世界上到底是窮人更多,還是小偷更多?”我說:“應(yīng)該是窮人更多?!眿寢屨f:“所以啊,人不是因為窮才要去偷錢?!?/p>
媽媽的語氣很淡定,毋庸置疑。對我而言,她一向都代表著最正確的東西。在后來的日子里,為了掙脫這種永遠正確的審判,我用盡了難以想象的力量。不過那都是后話了。我十四歲的那個夏夜,我只知道,我相信我的媽媽,她是對的。
但我還是做了一件事。第二天我找到她,我們靜靜地看著彼此的眼睛,居然好久都沒有講話,居然彼此都沒有對這突如其來的靜默表示驚訝。我問:“是你拿的嗎?”她臉色很平靜地說:“誰告訴你的?”我說:“你別管,告訴我你拿了沒有?!彼Я艘幌伦齑?,勇敢地說:“我沒有?!?/p>
我在心里對自己輕輕微笑了一下,狠狠地看了一眼她花瓣一樣的嘴唇上那個齒痕,我對她說:“你說沒有就沒有。我相信你,我只信你?!?/p>
這就是我的弱點。我明明知道這個人在撒謊,可是因為眷念,我還是相信她。只是我不知道,這個弱點是很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它會一直伴隨著我,我改不掉,不管過去多少年,都無濟于事。
所以我從來不會拆穿別人的謊話。我覺得就算不拆穿,反正我也知道那是假的;就算拆穿了,我也還是會相信的。我知道這在邏輯上說不通,我也知道一個人不可能同時相信截然相反的兩件事。但是我身體里住著兩個靈魂——有可能還不止兩個,總之一個靈魂原地不動,穩(wěn)穩(wěn)地站在真相身邊,像個忠實的奴隸;另一個靈魂轉(zhuǎn)身向著幻象頭也不回地奔跑,絕塵而去的背影上卻倒映著原地不動的靈魂……那雙驚慌卻依然安靜的眼睛。我整個人的意識,就掙扎在這兩個南轅北轍的靈魂之間,那個越來越遙遠的距離里。不過這兩個靈魂是永遠不會失散的,奔跑的那個最終還是會回來,原地不動地那個偶爾也會去追——他們倆的掙扎廝殺把我的領(lǐng)地搞得一片狼藉,“我早已沒了明晰的疆域”。
人生,最終會被我們過成一個破敗的旅店。每一個房間都會被占滿,被清空,被用舊。每一把鑰匙都會被不同的指紋弄得污濁、混沌,發(fā)出曖昧不明的光。你們這些滿嘴或高明或拙劣的謊言的人,你們這些習(xí)慣了被欺騙的人,你們這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假話的人,來吧,都來吧,我點燃我店堂里那盞昏黃的煤氣燈,給你一個房間的號碼。因為我其實和你們一樣。
混濁的燈光里我們誰都沒有輪廓。那種感覺類似微醺,很美。
你們在騙我嗎?你們又在騙我嗎?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信了。只是有個小問題——被我明知故犯地相信了,你可要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