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雜糅回憶和感喟、歷史與現(xiàn)在、偶然與莫測,以個體出發(fā)深入人性與時代的佳構(gòu),以具象到抽象而使得瓷人成為一種隱喻和象征。小瓷人,從國外買回,經(jīng)歷了“文革”抄家,地震震蕩,到偶然雙手砸斷,到對瓷人之“殘”的聯(lián)想和抒情,短小的篇幅里,寫得風生水起。最后,引老子的話“美好者不祥之器”沉郁而戛然收尾,余味不盡。這篇是孫犁先生晚年憂憤之作。對時代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和介入,使得他晚年生活越發(fā)孤獨和郁悶難解,卻也在某種程度上幫助了他晚年文體風格的形成。
這是一個小女孩的白瓷造像。小孩梳兩條小辮,只穿一條黃色短褲。她一手捧著一只小鳥,一手往小鳥的嘴中送食,這樣兩手和小鳥,便連成了一體。
這是我1951年,從國外一個小城市買回的工藝品。那時進城不久,我住在一個大院后面,原來是下人住的小屋,房間里空空的,我把它放在從南市舊貨攤上買回的一個樟木盒子里。后來,又放進一些也是從舊貨攤上買來的小玩意兒,成了我的百寶箱。
有一年,原在冀中的一位老戰(zhàn)友來看我。我想起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過封鎖線,他是軍分區(qū)的作戰(zhàn)科長,常常派一個偵察員護送我,對我有過好處,一時高興,就把百寶箱打開,請他挑幾件玩意兒。他選了一對日本燒制的小花瓶,當他拿起這個小瓷人的時候,我說:“這一件不送,我喜歡。”
他就又放下了。為了表示歉意,我送了他一張董壽平的杏花立軸。他高興極了。
后來我的瓷器多了,買了一個玻璃柜,專放瓷器,小瓷人從破木盒升格,也進入里面?!拔幕蟾锩保划斪鳌八呐f”抄走了。其實柜子里,既沒有中國古董,更沒有外國古董。它不過是一件哄小孩的瓷器,底座上標明定價,十六個盧布。
落實政策,瓷器又發(fā)還了。這真是有組織有計劃的抄家,東西保存得很好,一件也沒有損失,小瓷人也很好。
我已經(jīng)沒有心情再玩弄這些東西,我把它們放在一個稻草編的筐子里。1976年大地震,我屋里的瓷器,竟沒有受損,幾個放在書柜上的瓶子,只是倒在柜頂上,并沒有滾落下來。小瓷人在草筐里,更是平安無事。
但地震震裂了屋頂。這是舊式房,天花板的裝飾很重,一天夜里下雨,屋漏,一大塊天花板的邊緣部分墜落下來,砸倒了草筐,小瓷人的兩只手都斷了。
我?guī)捉?jīng)大劫,對任何事物,都沒有了惋惜心情。但我不愿有殘破的東西,放在眼前身邊。于是,我找了些膠水,對著陽光,很仔細地把它的斷肢修復,包括幾片米粒大小的瓷皮,也粘貼好了。這些年,我修整了很多殘書,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修修補補方面,很有一些天賦。如果不是現(xiàn)在老眼昏花,我真想到國家的文物部門,去謀個差事。
搬家后,我把小瓷人帶入新居,放在書案上。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有些傷感了。我的一生,殘破印象太多了,殘破意識太濃了。大的如“九·一八”以后的國土山河的殘破,戰(zhàn)爭年代的城市村莊的殘破,“文化大革命”的文化殘破、道德殘破,個人的故園殘破、親情殘破、愛情殘破……我想忘記一切。我又把小瓷人放回筐里去了。
司馬遷引老子之言:美好者不祥之器。我曾以為是哲學之至道,美學的大綱。這種想法,當然是不完整的,很不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