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牽掛
1944年的下半年,二戰(zhàn)進入反攻階段,一紙調(diào)令,26歲的曹越華便成了 “中國遠(yuǎn)征軍”的一員。正在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攻讀外國文學(xué)的他,會四國語言,被選中在密支那戰(zhàn)役中給美軍做翻譯官。
而他熱戀的對象王德懿遠(yuǎn)在昆明探親。軍令如山,他被軍車直接送往巫家壩機場,來不及告別親朋好友,特別是心上人王德懿,心中百般不舍。沮喪中,他在車途巧遇同學(xué),便慌忙將頭探出車窗留下一句:“我到緬甸去了,告訴王德懿?!?/p>
過了幾天,得知曹越華參戰(zhàn)的消息,王德懿心情一下跌入谷底,整日都為在前線奮戰(zhàn)的戀人擔(dān)憂。那時二人戀愛還不到一年,一年前在昆明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一見鐘情。王德懿比曹越華大一歲,出身于重慶一個日漸破落的名門望族,其老家“王家沱”正是以這一龐大家族的姓氏命名。王德懿有大家閨秀的傲嬌范兒,卻同樣知書達理,曾先后在四所大學(xué)攻讀,身上清新脫俗的新女性氣質(zhì)深深吸引著曹越華。
而曹越華出身于山東一個書香門第,淳樸、書生氣、性格內(nèi)向,卻一表人才,同樣是聚會中的焦點。那次聚會,趁著舞會的音樂,曹越華鼓足勇氣向羞澀的王德懿做出邀請:“小小……姐,請你……跳個舞好嗎?”一個語無倫次,一個面紅耳赤,卻在舞曲中找到了合拍的節(jié)奏。于是,昆明一條條浮華街巷,留下了兩人甜蜜的身影。
戰(zhàn)爭是殘酷的。日夜為戀人擔(dān)憂的王德懿,白天四處打聽前線消息,夜晚含淚書寫心中默念了千萬遍的名字,身體逐日消瘦。終于,三個月后,她收到了曹越華的信件。迫不及待地打開:“親愛的,給我一個答復(fù)吧,您深情的目光輝映著我曾經(jīng)蒼白的青春,我將回報你最傾心的微笑……”王德懿看著看著,淚水便止不住地往外淌。
這封情書,是曹越華到戰(zhàn)場后的第二天,在充滿槍炮聲、死亡氣息、漫天飛舞著泥土的戰(zhàn)壕里寫下的。他將對戰(zhàn)場的恐懼,化作對戀人的思念,寫下了這封被網(wǎng)友評為“2013全球最浪漫情書”的書信。這封情書,給了王德懿極大的鼓勵,也在以后的風(fēng)雨中一直溫暖著她,成了他們70年愛情的見證。
在等待中堅強
兩年后,1946年,曹越華終于凱旋而歸,與日思夜想的戀人王德懿團聚,不久后在重慶結(jié)婚組建了家庭?;楹?,二人都在西南貿(mào)易部旗下的兩個小公司上班,度過了11年平靜、幸福的時光,生育了兩個女兒,直到1957年,反右派斗爭爆發(fā),曹越華這個本分書生,因在聯(lián)合抗戰(zhàn)時為美軍做過翻譯,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
那天,曹越華收到要被帶走調(diào)查的通知,回家無聲地收拾起行囊。兩個年幼的孩子簇?fù)碇醯萝舱驹谝慌?,沉默著,啜泣著,傷感和無奈充滿了整個房間。曹越華不敢看他們,愧疚、不舍折磨著他的心。等到他跨出家門,妻兒們才追了出來,孩子們爆發(fā)出響亮的哭聲,撕碎了這對不得不再次面對分離的夫妻的心。
丈夫一被帶走,悲傷的王德懿清醒過來,她不能就此倒下,兩個孩子和年邁的公婆還指望她照顧呢。于是,這個從小被嬌生慣養(yǎng)的嬌小姐,不得不獨挑大梁,擔(dān)負(fù)起一家七口的生活。之前完全依賴丈夫做“生活顧問”的她,迅速把自己變成了旋轉(zhuǎn)的陀螺,白天在單位忙碌,晚上在家里忙碌,給一家人做飯、伺候孩子們吃喝、撫慰兩位老人的情緒、給生病的孩子熬藥……
從那時起,為了一家人的吃喝,王德懿再沒穿過新衣,再沒時間看一本心愛的書籍,更沒時間埋怨命運的不公。當(dāng)五年后,曹越華終于被釋放回家時,他幾乎快認(rèn)不出當(dāng)年那個令他心動,嬌貴、氣質(zhì)清新、亭亭玉立的嬌小姐了——44歲的王德懿被生活打磨成一個堅強、質(zhì)樸、平凡而勤勞的婦人。
曹越華心疼、愧疚不已,他決心好好投入工作,給王德懿一個安穩(wěn)的依靠。在此期間,他們又生了兩個兒子。然而,命運捉弄,相聚不到三年,1965年,在那個動蕩的特殊時期,曹越華再次被帶走。而此次形勢更加嚴(yán)峻,一不小心全家都會被牽扯其中。親朋好友、周圍的鄰居,都有意疏遠(yuǎn)了王德懿,連她工作的單位也勸說她離婚,與曹越華劃清界限。
頂著巨大的壓力,王德懿卻說:“我相信他?!睘榱诉€丈夫一個清白,她一次次跑到丈夫單位替其申訴:“越華只是個老實的書生!”“他做翻譯時,美軍是當(dāng)時的盟軍!”……不間斷的反映,沒有打動領(lǐng)導(dǎo),反而惹怒了對方,直言再如此,便會讓曹越華受到更多的處罰。
無奈,怕丈夫吃更多的苦,王德懿不敢再輕舉妄動,轉(zhuǎn)而關(guān)心起丈夫本身。得知曹越華被隔離在黃桷埡古道擔(dān)漿糊,王德懿一到周末便做好飯菜帶上兒女,爬坡渡河十幾公里從解放碑走到黃桷埡,悄悄探望丈夫。
那時,被隔離的曹越華每每見到妻子,便會像個孩子一樣扔下?lián)?,蹣跚著小跑過來與妻兒們擁抱。吃過飯菜,50多歲的他更像個委屈的孩子,坐下來倚靠在妻子身上,沉默許久,不時會抹一把濕潤的眼眶。王德懿知道,他心中的苦不比她少,因為沒有人理解他,相信他。好在,同樣50多歲的她,還能給他一個不算寬闊卻溫暖的肩膀依靠。
丈夫角色的真正回歸
直到1978年,曹越華才完全從那個特殊年代脫離。而此時,他已59歲,妻子王德懿也年滿60,早已沒了昔日風(fēng)華,只剩下一個滄桑老太太。在丈夫缺席的婚姻里,是她這朵“鏗鏘玫瑰”一手將四個子女辛苦養(yǎng)育成人,各有了歸宿。
60歲也到了退休年齡,兩位老人終于有機會過真正相守的夫妻生活了。見證了老兩口大半輩子都在分離狀態(tài)的子女們,自然替父母高興。然而,令他們不解的是,當(dāng)兩位老人收到被單位延聘的邀請時,竟不約而同地都接受了。而曹越華在城郊工作,平時都住單位,只有周末才回家與家人團聚。工作,仍是這對夫妻變相的分離。
面對子女們的不解,兩位老人倒釋懷地笑了。長期缺席家庭的曹越華,多年都在渴望“回家”,但真正到了這一刻,他卻有諸多不適,他不知道如何做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甚至只是一個家人。于是,工作成了他新的寄托。而王德懿接受延聘,只為了感受與丈夫并行的快樂。
兩人均被延聘到75歲,但之后曹越華又在復(fù)旦大學(xué)校友會服務(wù)到88歲。于是,年近90,二老才算真正相守,過起了朝夕相對的日子。兩人重頭學(xué)習(xí)如何做一個溫柔的妻子、一個有包容心的丈夫。平日里除了讀書看報,兩人也學(xué)會了“打情罵俏”、“秀恩愛”,逢人來訪談到興起,便一起背誦那首“戰(zhàn)地情書”,偶爾,王德懿也會取笑曹越華:“農(nóng)村來的秀才,一輩子就愛吃咸菜?!比缓缶烷_始講自己年少時的風(fēng)光生活,旁人看來甚是羨慕。
直到今年5月,97歲的王德懿突然病倒,曹越華慌了神。王德懿得了腦梗阻,記憶變得顛三倒四,將年少時大小姐的生活與半輩子的遭遇揉碎了往外絮叨:“我們家沒有仆人嗎?”96歲的曹越華聽了哭笑不得,同時變得很沮喪:他被這個嬌小姐“罩”了一輩子,要不是她,他這個家早垮了,他也早垮了,可當(dāng)初娶她不是為了寵她一輩子的嗎?于是,在96歲這個年齡,夫妻倆角色才真正置換,回到最初的承諾。
59歲的小兒子曹龐沛說,記憶中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父親竟給自己打來電話,還批評了他。原來是記憶衰退的王德懿,每次見到兒子都會問同一個問題,連續(xù)幾天下來,曹龐沛失去了耐心,態(tài)度有些生硬?!耙斫饽隳赣H,她一輩子太不容易,你這樣不對……”父親生硬地批評。曹龐沛先是一愣,隨后在父親的話語中,意識到父親的變化。
的確,曹越華變得有擔(dān)當(dāng)了,他除了開始關(guān)心孩子、家事,還堅持每天照顧老伴兒,吃飯、走路、睡覺,他都形影不離。他還會幫王德懿回憶那封“戰(zhàn)地情書”,生怕王德懿忘記自己對她的愛。
多年來,在曹龐沛眼里,父親都是個沒多少情趣的耄耋老人,也始終與家庭氣氛格格不入,而母親病倒了,他卻開始用心融入家庭。是的,曹越華真的歸來了,就像《歸來》中的馮婉瑜,她一直不知道每天陪她去車站的人便是苦等的丈夫,現(xiàn)在的王德懿也一樣不知道,每天陪伴、照顧她的,便是她用大半輩子等待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