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水……
微微的涼氣讓鴻睜開眼睛,眼前一只手輕輕地搖晃著,一些冰涼的帶著清香的東西點在了他的額頭。鴻大叫一聲,掙扎著想坐起來,可虛弱脫力的感覺占據(jù)了身體,手腳不聽使喚,那聲嘶吼也只是在喉嚨里低啞模糊地盤桓了下。
醒了呢?耳邊吳音響起。
鴻只覺著頭痛欲裂:復(fù)國,起兵,伏擊,血戰(zhàn),追擊,突圍……
少女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別亂動,我用茶葉幫你敷一下。溪水淙淙輕響,軟軟的吳語讓鴻的心神漸漸安定下來。
咦,你肩上怎么刺著一個雁?
你是誰?
若耶——就是這條溪水的名字。
若耶捧起水讓鴻喝,水很甜。
這里,應(yīng)該是個安全的地方吧?鴻閉上了眼睛。
苧蘿山下,浣紗溪畔。
一個深深掩于竹林的院子,簡單的青瓦藍墻,滿墻的常春藤一直爬上屋檐,一派江南水鄉(xiāng)的氣質(zhì)。
一個白面有須的中年男人推開木門,卸下肩上的鋤頭和竹編的小筐,便坐在石凳上大口地喘著粗氣。雖身著粗布夾衣,行止間卻有著常人不及的穩(wěn)重。
夷光,夷光。
女人循聲從屋里出來,沏了一盞碧綠的茶,芳香四溢。男人迫不及待地一飲而盡:夷光,丫頭呢?
女人笑:丫頭兒采茶去了,還沒回呢。
男人又大飲了幾口,指著地上的竹筐說:挖了幾個筍幾只瓜,便力乏成這樣,唉,老啦。
女人掏出手帕幫男人搌了搌汗,看著男人白皙蒼老的面容,心中涌上一絲酸楚:夷光累相公受苦了,你原本……
男人搶道:夫人,這是哪里的話,一起泛舟五湖,歸隱山林,乃我生平夙愿。
女人欲言又止,男人握住女人的手,細細摩挲:夷光,你這手本是柔荑之質(zhì),跟著我受苦了……
女人有些羞澀地抽出手:夷光本是農(nóng)家浣女,也就是得相公憐愛罷了。
院門“呀”的一聲被撞開,綠衣少女扶著受傷的鴻,踉蹌地走了進來。
二
三月,就像夢一般,若耶的精心守護讓鴻產(chǎn)生了莫名的親近感,一個令自己也覺得可怕的念頭也越發(fā)清淅:留下吧,和若耶相守一生。
鴻,忘了父王自刎姑蘇,喪國喪家,浪跡天涯之痛了么?怎可為了沉迷美色而重蹈父王覆轍?
不,決不能,鴻捂著臉。
多虧這半個月來若耶的精心照顧,傷已好了許多。鴻走出小室。
女人在院子里掃著落葉,旁邊的爐火上滲出淡淡的藥香。
她應(yīng)該便是若耶的母親了,鴻聽若耶說過,母親叫夷光,是個美人。
夷光,夷光……
鴻的頭又隱隱痛了下,這一次的受傷,好像讓自己有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了。
鴻微笑著向女人抱拳行禮。
女人抬頭莞爾,欠了欠身子。這位素衣女子的美仿佛來自人心最柔弱的部分:恍若桃花飄零于明亮的眼波,琴弦在亂世風雨間動蕩。
若耶來了,輕盈得像一陣風,抬起手腕:好看嗎?
那些光潔如玉的小石頭被一根紅絲線串起來系在手腕上。
小山哥哥送給我的……
三
一個健壯的青年舉著一盒燕脂,目光里滿是愛意。
小山哥哥!
若耶接過禮物,眉梢里盡是笑。
不過,鴻卻隱隱覺得青年小山看自己的眼神并不友善,甚至,有一些敵意。所以,當小山的手試圖觸摸佩劍的時候,鴻本能地將小山一把推開。
小山憤憤地要和鴻比劍,鴻毫不退讓。
你們這是干嘛?
若耶挺身立在兩人中間,叉著腰:在你受傷的時候,小山也幫著采藥呢!
若耶的小手暗暗溜到鴻的手心里捏了一下。
小山輕輕地哼了一聲。
靜謐的山嶺,若耶和鴻進山采藥,山雨忽來,但鴻總感覺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躲在樹洞里,若耶說想唱歌,脆脆的聲音在山林中回旋: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鴻覺得聲音似曾相識,若耶忽地停了口。
鴻問為什么,若耶擺手說,不唱了不唱了,比娘唱得差遠了。
這一晚,平靜的村子被狼煙洗劫,小山被越兵掠走。
越王宮,森嚴的大殿。
越王勾踐神情復(fù)雜的看著階下的女人,粗布衣衫掩不住她明艷照人的光澤。她就是顰蹙顧盼間力撼千軍的絕世美人——西施?
群臣嘩然。
勾踐饒有興致地瞇著眼:越王后不久前抱病故去,夷光既然來了,便留在本王宮中,如何?
夷光正色:民女柳蒲之質(zhì),亂國,背君,不忠不節(jié),只能自形慚穢隱于鄉(xiāng)野,怎能污穢朝堂?
勾踐轉(zhuǎn)念一笑,釋放了夷光和小山。
四
回到村莊的小山變得異常沉默,就連眼神也有意無意的躲著若耶。
鴻感覺到一種久違的戾氣又回到了身體里,歸期不遠了吧,只可惜了這越人歌……
他擦拭著佩劍。這時,有人敲了敲了房門。
公子,夷光想借寶劍一觀,不知——
鴻微笑著將手中的佩劍遞給夷光:家父遺物,也算是一把寶劍,難得夫人也是識劍之人。
不想,夷光細看之后竟雙目泛淚:公子佩吳王劍,不知是哪一位王子。
這個深居在鄉(xiāng)野的女人竟然認識夫差劍!鴻大驚,夫人如何知曉寶劍出處?
夷光輕嘆:我本該早就知道的,只是自欺欺人罷了,鴻太子,龍問將軍還好么。
鴻頓時無言。
夷光從里屋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個精致的木匣子,起鎖,開蓋,一件閃著青光的小器皿出現(xiàn)在了面前,通體龍紋環(huán)繞,光澤高貴華麗,像是一種酒樽。
義父龍問曾說過,父王夫差曾以諸侯敬獻的最好的烏金,給那位堆砌起國破家、亡千古遺恨的女子鑄造了一只金樽,舉世無雙。
寶劍吐著寒光橫過來。
鴻太子,夷光是禍吳之人,若要替父雪仇,就殺了我吧。
鴻接過劍,寶劍卻變得異常沉重,從手中滑落。
五
血!
血,像梅花一樣濺出來。
泛著青光的夫差劍刺進了小山的胸口。
小山再一次向鴻約戰(zhàn)比劍。直到最后一刻,鴻才驚覺,小山抱著求死之心輸?shù)袅诉@場比試。
小山躺在若耶的懷里,臉上沒有痛楚,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詭異的快慰,他的嘴角微微地翹著。
為什么?鴻的腦袋一片空白。
少頃,少伯、夷光聞訊趕來,夷光抱著小山的尸體淚不成聲。
事已至此,又何必隱瞞?夷光看了一眼少伯,便不再多言。
少伯閉上雙眼,長舒一口氣,我便是大夫范蠡……
鴻死死地盯著少伯,一段戰(zhàn)國往事漸漸浮出水面。
勾踐率三千鐵甲踏平吳宮,吳王夫差自刎。
范蠡焦急地在紛亂的吳宮中四處搜尋著,他知道,那個在若耶溪邊浣沙的女子,一定在等著他。
久尋無果,殘陽西下,范蠡的心漸漸變得絕望。
忽然,一聲嬰兒響亮的啼哭,讓他心中一驚。
斬開暗柜的門鎖,見到了一張混合了血水和泥污的面容。
一霎那,她看到了他。
是他,蓄起了不羈的胡須,多了一份剛毅,可那雙溫柔的眼眸,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卻要轉(zhuǎn)身離開,為什么?
這一刻,她想哭,只想躲進他懷里大哭一場,她拼命抑制住奪眶而出的眼淚,拼勁全身的力氣拽住了正要轉(zhuǎn)身的襟擺: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他一震,淚流了下來。
襁褓中的嬰兒停止了哭泣,慢慢地睡著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微微嘆了一口氣,孩子是無辜的。
之后,他們泛舟五湖,歸隱山林,一切歸于平靜。
而生活永遠不會像故事一樣完美,三年后,一身血污的吳將龍問找到他們,跪求三日。他們知道,已經(jīng)別無選擇。
夷光望著少伯:孩子肩上的鴻雁,你刺得太深了,他疼得哭了一宿,我也哭了一宿。
少伯早已老淚縱橫:鴻,是爹對不住你。
鴻的聲音顫抖著:小山,他才是,是吳王太子?!
夷光噙著淚水,輕輕點頭。
數(shù)日后,夷光取出一對玉環(huán),一只交給鴻,一只交給若耶。
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后,若耶哭紅了眼。
夷光憐愛地說:傻孩子,若你真是我和你爹親生的,你下半輩子豈不恨我?若耶破涕為笑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亂世芳華,一顧傾城,再顧傾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