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來茶館,他第一次見到她。
茶館里人流穿梭,客似云來。臺子上有戲班唱曲,一撥客人簇擁而坐,紙扇輕搖,香茶慢品,醉在這溫軟香甜的調(diào)子里。
他,詹子笙,便坐在當中。
臺上正唱的是揚州小曲,唱詞聽不太真切,但咿咿呀呀韻味十足。唱曲的女子也算是柳腰桃面頗具身段兒,只是濃妝艷抹姿態(tài)撩人,有了嘩眾取寵的意思。
其實,詹子笙注意到的是坐在唱曲女子身后彈琵琶的女子。她看上去年紀更小一些,身著蓮青羅裙,膚若凝脂,星眸櫻唇,如筍玉指在弦上靈動地翻飛,眉宇間雖覺微微涼意,倒別有幾分姣花照月的嫻靜。
那一瞬,人聲遠了,琴聲遠了,在詹子笙的眼前,只存留下這絕美的圖畫。
一曲終了,詹子笙吩咐身邊的隨從阿良上前去重重地打了賞,唱曲的女子立刻滿臉堆笑地下來,圍轉(zhuǎn)在他身邊,極盡諂媚之辭。
詹子笙微微地皺了眉,用紙扇輕輕拂去她搭上他肩膀的手,目光追隨琵琶女子一路走到臺下,隱沒在幕布之后。
(二)
新月如鉤,高懸沉沉夜空,如同一彎纖細的心事。
詹子笙與阿良驅(qū)馬回客棧,馬蹄篤篤踏在青石板路上,在夜里顯得分外清脆。兩人絮絮地說起剛才聽的小曲兒,意興未盡。
詹子笙問,阿良,你看剛才彈琵琶的姑娘如何?
沒心沒肺的阿良撓撓頭嘻笑道,彈琵琶的我倒沒注意,那唱曲兒的倒是有些豐韻,嘿嘿。
詹子笙皺眉對他道,庸脂俗粉,哪比得上……話到了尾音,成了唇邊的笑意,他仰頭望向月空,仿佛陷入無限遐想。
阿良不解主人心思,卻另有一番憂慮,沉默許久之后才說,公子,我們來揚州游玩已經(jīng)一月有余,如今您婚期已近,您看我們是不是……
看到主人面露慍色,阿良縮頭不敢再說下去。詹子笙忿忿地哼一聲,甩下他策馬前行。
是夜,詹子笙遭遇了人生里第一次失眠。一向如不生根的風一樣自由不羈的他討厭任何約束,才如此反感和排斥父母早早為他定下的婚約,任性逃離至此。在他心里,花前月下兒女情長怎比得上策馬揚鞭浪跡天涯來得更有意義?
而今夜,向來瀟灑的他內(nèi)心里突然生出一絲莫名的惆悵,雖細雖微,卻真實地存在那里,只需輕輕一觸,便蕩起層層漣漪。
難道,是因為遇見了她?
夜風穿過窗欞悄然潛入房間,不經(jīng)意地游進他的夢里。
(三)
自此,詹子笙日日奔往茶館聽曲,一坐就是一整天。人家聽的是曲,而他,看的是人。
盡管如此,他也從不主動去搭訕,就只是遠遠地看著她如一枝清雅的蓮,靜靜地駐立在這聒噪和喧鬧里。能這樣看著,就很好。
就在這樣的默默關(guān)注里仿佛過了一生一世,直到某日被家奴捎來的急報強行拉回了現(xiàn)實。
急報說,詹老爺病危,請公子速速回鄉(xiāng)。
再顧不上考慮太多,詹子笙與阿良快馬加鞭回了家,急匆匆下馬進門,卻見父親笑吟吟地在堂前逗鳥兒。
詹子笙瞬間明白這不過是父親騙他回家的手段,頓時反感叢生,轉(zhuǎn)身欲奪門而出。
站??!給我回來!父親怒喝一聲。
詹子笙只得硬生生停住腳步。此時,母親也聞聲從屋內(nèi)出來,看到他便撲上來摸著他的臉心疼不已。
兒啊,你就聽你父親一句,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都是人生定數(shù),你又何必執(zhí)意違抗惹你父親生氣?并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親家是堂堂巡撫大人,高攀尚唯恐不及。你卻在婚期將近時逃婚不歸,叫我們?nèi)绾问請?,叫你父親如何擔得起這罪名呢……
說著,母親淚如雨下。
母親的焦急與傷心讓詹子笙心下一軟收回了腳步,暫時逗留家中。只是,婚期越近一日,他就越覺得心緒不寧,茶飯不思,就連夜里也無法安睡,總在恍恍惚惚間聽得有隱約琵琶聲縈繞耳旁,睜眼起身去細細地聽,卻又消失。
他還未曾意識到,這其實便是相思。
(四)
詹子笙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窩深陷幾許,長衫寬了幾寸。眼看距婚期已不足七日,他卻如行尸走肉般失了人形。母親見狀心碎,深夜里拉著兒子的手悄聲問他是否心里已有她人?
聽聞母親問話,詹子笙紅了眼眶。母親大驚,忙問是哪家小姐,只見詹子笙無望地搖搖頭,說只是萍水相逢暗自傾慕的戲班女子,尚不知姓甚名誰。
母親臉色沉重連連嘆氣說,兒啊,露水不成姻緣啊。
詹子笙心有不甘,拉著母親的手請求再去見那女子一次,就算以此做個了結(jié),從此便放下癡心妄念,死心塌地與巡撫千金拜堂成親。
一開始,母親憂心忡忡不能答應(yīng),但耐不住他兩眼含淚苦苦相求,又跪地盟誓絕不會別生事端,一定會在婚期之前趕回,便只好答應(yīng)去父親面前講情。
一得到父親許可,詹子笙即刻打起精神,食下兩碗清粥后便飛身上馬,直奔揚州。
云來茶館依舊客似云來,只是舊日佳人已然不見影蹤。詹子笙拉住茶館老板問那彈琵琶的女子去了哪里,茶館老板說,您說的是晚絮姑娘?七天前就走了,據(jù)說是回了老家,但不知哪里。
人去樓空的失落霎時涌上詹子笙心間,卻讓他刻骨一樣銘記了一個名字,晚絮。
(五)
之前的思念折磨,這兩日的奔波勞頓,再加上此時的失落,夜里,獨居客棧的詹子笙便發(fā)起了高燒,只覺頭腦昏沉四肢乏力,周身寒意徹骨。
月亮星光也隱進云層,四下里黑暗凄冷,身上病痛越發(fā)難受,詹子笙閉著眼睛心里升起決絕的念頭,不如就這樣死去也好。
正此時,模糊昏迷中的詹子笙見眼前白光浮動仿若佳人倩影,依稀里竟像是晚絮的輪廓,素色衣裙,遠遠地站在窗邊看著他。
詹子笙拼命地張口想要喚她的名字,喉嚨里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見晚絮聘聘婷婷走近他床前,面含笑容輕聲道了兩句話,詹子笙聽得斷斷續(xù)續(xù),只聽到“青山”“千帆”什么的,心下著急,便掙扎著起身想要問她個究竟,這樣一掙扎,意識醒了大半,再四下看去,房間里漆黑空蕩,哪里有晚絮的影子。
這時,他只覺身上的汗洇濕了后背,倒讓他松快不少??纯创巴庖呀?jīng)四更時分,天色漸明,于是再也不曾入睡,只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仔細琢磨剛剛夢里晚絮說的那兩句。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之際,忽然有了靈光,晚絮說的,莫不是王安石《江上》里的那句“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細細再回想,確是這兩句沒錯,只是晚絮是何用意卻不得而知。
詹子笙反復(fù)吟著這兩句,雖不解其暗示,但詩句里大約有柳暗花明之意,可如今苦尋晚絮而不遇,哪還有什么花明?他苦笑,無奈已于父母面前發(fā)誓保證,此一來只為告別,于是滿心遺憾,空然悵惘踏上歸程。
(六)
到成親之日,詹家上下張燈結(jié)彩,鑼鼓喧天,詹子笙頭戴烏紗,簪花披紅,騎上高頭大馬將新娘子迎娶到家。至掌燈時分,客人漸次告辭,喜宴散去,詹子笙躑躅著回到新房,拈起喜棒剛要挑起喜帕,腦海里突然浮上晚絮懷抱琵琶低眉順目的樣子,于是心內(nèi)一陣發(fā)緊,索性閉上眼,一狠心,將喜帕挑起來。
待到慢慢睜開兩眼,將目光極不情愿地朝端坐在床沿的新娘子移去,只見那鳳冠霞帔面容嬌艷的女子膚若凝脂,星眸櫻唇……詹子笙不敢相信,再細細看去,果然,不是晚絮又是誰?
晚絮羞澀地抬頭看他一眼,掩口輕笑道,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
詹子笙大驚,那夜真的是你?
晚絮含笑點頭。
洞房新喜這夜,燭影搖紅,佳人私語。晚絮說,她雖身為大家閨秀,但自幼習文習武,也是特立獨行的奇女子。其實她早已從父母那里偷偷得知他意欲違抗婚約,便對他的為人心生好奇,于是暗地派人打探到他的行蹤,一路跟了去。本心想若是此人乃草莽之流,不如由她先退了婚倒爽快??梢宦飞锨那年P(guān)注,又混入茶館數(shù)日察言觀色,竟?jié)u漸愛上他的謙謙君子之風。
詹子笙為這險些錯過的姻緣長舒一口氣,仿佛跋涉了萬水千山才尋見這面前的人,晚絮說的沒錯,若非歷經(jīng)青山繚繞迷霧障目,此刻哪有這忽見千帆來的驚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