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頭的破廟里住著一個孑然一身的老頭兒,他叫老老木。老老木窮酸邋遢,眼珠渾濁,目光呆滯,反應(yīng)很遲鈍,一副傻傻的樣子。他是從外地來到這兒的流浪漢。
老老木來到我們村是在去年大雪紛飛的冬天。從那以后,他像生了根的浮萍,在破廟里安了家,以接受村里人的施舍為生。
老老木來自哪里?有人說他來自河南,也有人說他來自山東,還有人說他來自廣東。因為他在說話時,有時候會夾雜著河南腔、山東話、粵語。
村里的人問他時,他只會呵呵笑,不回答。問急了,他指著東邊說:“那兒?!毕肓讼?,又指著南方說:“是那兒?!痹傧胂?,指西方,然后又指北方,最后,他一臉茫然說:“我也不知道我的家鄉(xiāng)在哪兒!我只記得我們村在山的東邊,叫東山村吧?!?/p>
問了若干次后,村里人見問不出什么,從此便不再問了。
在許多日子里,老老木佝僂著腰蹲在斑駁的墻邊,吧嗒吧嗒吸著旱煙袋,身邊放著一個陳舊的瓦罐,默默地注視著在他面前來來往往的行人。
那天,因為我淘氣,被老師罰抄課文,回家時已經(jīng)很晚了。
當我路過破廟時,看到老老木像往常那樣蹲在墻邊吸煙袋。血色的夕陽照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發(fā)出一種炫目的金色光芒。
老老木癡癡地望著漸漸西去的太陽,那眼神很空洞,很惆悵;落寞的臉上,被歲月的刻刀雕刻出層層像松樹皮般的皺紋。
我忽然被他的眼神和表情震住,如同在黑夜中劃過的光彩奪目的流星,直逼心底。
這是一個孤獨的老人!我不由得對他產(chǎn)生了憐憫之心。
我朝老老木挪去,想陪伴他說會兒話。
老老木看到我向他走去,抬起了頭,目光中有一種渴望。
可是,當一陣微風吹來時,我看到他那窮苦樣兒,皺起了眉頭。老老木大概看出我有要離去的意思,忽然撮起嘴唇,發(fā)出綿長、尖銳的“噓噓”聲。
我驚愕了,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就在這時,老老木忽然抓起身邊的瓦罐往嘴里灌了一口,霍地站了起來,兩眼熠熠生光,哪里還有一點老態(tài)?
“嗤!”一道細細的白線從老老木的嘴里噴射而出,從我面前掠過,飛向左邊的草叢里。
我扭頭看了看左邊,草叢里居然軟軟地躺著一條碧綠的竹葉青,頭已經(jīng)沒有了,身子還在那里扭動!
“現(xiàn)在沒事了,陪我聊會兒天怎么樣?”老老木笑著對我說。他笑的時候,臉上的皺紋一層層蕩漾起來,仿佛有一陣風掠過平靜的水面。
我看著沒頭的竹葉青,驚魂未定地問:“這是怎么回事?”
老老木拿著一根木棍走過來,挑起竹葉青說:“它剛才想咬你!”
我不相信:“沒頭的死蛇也會咬人?”
老老木笑了:“它想咬你之前是活的?!?/p>
我被他的話弄糊涂了:“誰打死它的?”
老老木說:“是我。”
我更加糊涂了,我看見他蹲在那兒動都沒動,怎么打死竹葉青的?用什么打死的?
忽然,我明白過來,這條草叢里的死蛇一定是老老木丟棄的,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只要一走近這兒,他就裝神弄鬼糊弄人,目的是引誘人陪他多說幾句話。
他用得著這樣嗎?我本來是想找他說幾句話的呀。這樣一想,我不由得有些生氣了。
可是,也不對呀,如果是早死的蛇,身子還會扭動嗎?他嘴里噴出來的那道細細的白線又是怎么回事?難道說,他是用那道白線“打”死竹葉青的?那么,那道白線又是什么呢?
這時,我記起他拿瓦罐往嘴里灌了一口東西,那瓦罐里一定有什么秘密吧!
我走過去拿起瓦罐看了看,里面是清亮亮的水,并沒有其他的東西。我又折回到原來躺死蛇的地方看,這兒有一小撮草像被鋒利的刀切割了似的,切口整齊、新鮮,一顆蛇頭被切倒的草遮住了大半。旁邊一些小草的葉片上,沾著晶瑩的水珠。
現(xiàn)在是干燥的夏天傍晚,草葉上不可能有水珠。
看來,老老木是用水將竹葉青“打”死的。
我喜歡看武俠電視劇,很羨慕那些飛來飛去武藝高強的俠客,尤其喜歡小李飛刀李尋歡,他的飛刀絕技神出鬼沒,百發(fā)百中。
難道老老木是一個武林高手?他也會飛刀?水做的飛刀?
想到這兒,我不覺啞然失笑,看了那么多武俠電視劇,從來沒有看到有哪個俠客能用水做飛刀,然后從嘴里噴出來殺人!
“你在想什么?”老老木見我久久沉思不語,問道。
我說:“老木爺,是你噴水將蛇射死的?”
老老木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小帥子,還在外面瘋玩什么?回家吃飯嘍!再不回,就吃空氣!”我正要問他一些問題,這時,媽媽拖長聲音在一聲聲地呼喚著我。
我抬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太陽已經(jīng)下到了山的背后,暮色四合,天空有些朦朧。
我對老老木說:“我要回家了?!?/p>
“好,回去吧,”老老木臉色一正,嚴肅地說,“不過,今天發(fā)生的事你對誰也不要提起!”
吃過飯后,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門口的池塘里傳來青蛙們“呱呱呱”“咕咕咕”“咣咣咣”的叫聲,此起彼伏,煞是熱鬧。
青蛙們叫得歡,正是捉泥鰍、黃鱔的最佳時機。我推開窗戶一看,外面稻田、水溝邊已是火光點點,人影晃動。
我對阿爸阿媽說:“我去捉泥鰍、黃鱔?!?/p>
他們說:“去吧,注意腳下的長尾巴。”我們鹽村管蛇叫長尾巴。
我說:“知道了。”
于是,我背起魚簍,右手拿著手電筒,左手提著魚鉗出了門。
出村后,我沒有向稻田走去,徑直來到老老木所住的破廟。他噴水殺蛇的秘密就像一片雞毛撓著我的心頭,癢癢的,我決心要弄清它。
兩扇斑駁的廟門虛掩著,從門縫里透出一絲微弱的光線。
我敲門:“老木爺,睡了嗎?”
老老木說:“沒,我知道你會來,等著你呢。”
我推門進去,看見老老木盤腿坐在床上,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臉有些朦朧,但眼睛卻閃閃發(fā)光。
屋子里沒有凳,我只好走到他身邊坐下:“你知道我會找你?”
老老木意味深長地說:“我這兒有一根細細的線拴著你的心頭,你不來,才是不正常?!?/p>
我一時沒有明白他話里的含義,怔怔地看著他。
老老木像傍晚那樣,抓起身邊的瓦罐,將一口水含在嘴里,只見他的兩腮慢慢地鼓起,直到鼓得圓溜溜的,兩唇微啟,“嗤”一條拇指粗的水線激噴而出,射向五米開外一塊約兩寸厚的木板上?!班?!”木板上出現(xiàn)一個拇指粗的圓洞!
我看得目瞪口呆,同時,明白了老老木話中的含義。是的,老老木能噴水殺蛇的確像一條細線拴著我的心頭。
好久,我才回醒過來,問:“老木爺,你這叫什么功?水飛刀?”
老老木哈哈一笑:“水飛刀,這個名字有趣!不過,我的這門功夫叫噴水功?!?/p>
我只知道鐵砂掌、金鐘鐵布衫、鐵頭功、九陰白骨爪、飛刀……卻從沒看見過有“噴水功”這門功夫。
這時,頭頂?shù)碾姛糸W了幾閃,慢慢地熄滅下來,停電了!屋子里像一個地窖,又黑又悶熱,還有蚊蟲像蜜蜂一樣“嗡嗡嗡”地不斷向我們襲來。
老老木說:“我們到外面去吧。”
我摸黑跟他來到外面,在如水的月光照耀下,遠處的群山朦朦朧朧,影影綽綽;低空中,螢火蟲在穿梭飛行,它們腹部不斷閃爍著紅色、黃色、綠色的光芒,給這單調(diào)的夜色增添了不少情趣;四周的曠野里,蟲鳴蛙聲相互交織,動聽,熱鬧。
我們來到草地上后,老老木又撮起嘴唇,這次發(fā)出的聲音急促、低沉,震得我的耳鼓有些生疼。
我記起了他在白天也如此做過,不解地問:“你這是在干什么?”
老老木笑了笑說:“沒什么!”
我不再問了,我知道,即使問,他也不會說。
老老木說:“草地干凈著呢,坐吧?!?/p>
我問:“沒蛇?白天這兒還出現(xiàn)一條竹葉青呢。”
老老木說:“不會再有蛇出現(xiàn)?!?/p>
他坐著,我則躺在上面,手枕著頭,問:“噴水功是一門什么功夫?”
老老木吐了一口煙,說:“其實,它屬于內(nèi)功的范疇。”
他告訴我,這門功夫在一般情況下不能輕易讓別人知道,所以,它流傳了上千年,鮮為外界所知。
而且,這門功夫還有兩條奇特的規(guī)定,一是凡是見過這門功夫的人,他就算是這門功夫的弟子;二是師父不能告訴弟子自己的任何詳細信息,在弟子學會了功夫后,他必須離開,永遠不見面。
我說:“我現(xiàn)在就是你的弟子了?”
老老木認真地說:“是的?!?/p>
我說:“如果按照第二條規(guī)定,你大概對你的師父不甚了解。可是,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弟子,但我知道你叫老老木。”
“對,我對我?guī)煾傅那闆r的確一點兒也不了解?!崩侠夏径⒅艺f,“老老木是我的真名嗎?沒準我叫老老楊老老牛老老馬呢!再說,你知道我是什么地方的人嗎?”
我一想,果然,他來我們鹽村大半年了,從來沒人知道他家鄉(xiāng)的確切地址。正如他所說的,他的名字是假,他的家鄉(xiāng)東山又何嘗不是假的呢?
我有些好奇地問:“你是怎么認識你師父的?”
老老木幽幽地告訴我,他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去東北深山里采參,不慎驚動一窩虎頭蜂,蜂群“嗡嗡嗡”向他襲來,在這危急時刻,一個捕蛇的老者從林中鉆出來,拿起水袋灌了一口水,朝蜂群噴去,水一碰著那些虎頭蜂,那些毒蜂便紛紛掉地斃命。
隨著老者不斷地噴水,不一會兒,一窩虎頭蜂被他消滅殆盡。
老老木呆了,他不是被虎頭蜂嚇呆了,而是被老者這門奇特的功夫給震呆的。從那以后,他就跟老者學習這門噴水功,同時也學會了捕蛇的技巧。
他會捕蛇的技巧?我心頭一凜:白天他撮嘴發(fā)聲,就有蛇出現(xiàn);晚上到有蛇的草地上來,按照我們平常的做法,為了防止被蛇咬,一般要用棍子敲打,所謂的打草驚蛇嘛,而他沒這樣做,只是撮嘴發(fā)聲,就放心大膽地叫我坐下。
難道,他撮嘴發(fā)聲,就可以用不同的聲音喚蛇或者驅(qū)蛇?可是,他為什么要喚蛇來,然后又用噴水功殺死呢?難道故意想在我面前露一手?有必要嗎?
于是,我將我的疑惑拋給老老木。
老老木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是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了,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我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將這門功夫傳授給一個人。經(jīng)過這大半年來對村里人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你最有潛質(zhì),所以就故意喚蛇來讓你見識噴水功!”
我爬樹掏鳥窩、下河捉魚摸蝦的動作倒是很麻利,可是與比我矮一頭的木子打架時,我老是被他打得鼻青臉腫。
我這種人還有學習功夫的潛質(zhì)?
老老木說:“潛質(zhì)這東西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發(fā)現(xiàn)的,而且,你的身上還有一種良好的品質(zhì):善良、守信?!?/p>
聽到他的夸獎,我的臉有些發(fā)燙,岔開話題問:“這門功夫好學嗎?要學多久呢?”
老老木搖頭說:“不好學!至于要學多久呢?沒一個準確的時間,也許八年十年,也許一輩子,這得看一個人的悟性。”
我說:“你跟了你師父多久?”
老老木說:“一年多,然后他就離開了我,從此杳無音訊?!?/p>
我說:“我想學?!?/p>
老老木說:“在學這門功夫之前,你一定考慮好,一輩子都不能結(jié)婚!還有,要隱姓埋名遠走他鄉(xiāng)!”
我嚇了一跳,阿爸阿媽就我這么一個兒子,要是我不娶媳婦,我家不就絕種了?如果遠走他鄉(xiāng),他們老了后由誰來贍養(yǎng)?
我說:“我不學了?!?/p>
老老木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在嘆什么?我從他的嘆息中,聽出有惋惜,有失落。
夜有些深了,月光變得朦朧,空氣也變得涼爽起來,那些捉泥鰍、黃鱔的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回家。
我也得回家了,但是,心中還有一個疑問沒有解開。
我說:“ 既然你的功夫那么高,為什么有一次你被人打得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床呢?”
兩個月前,愣頭青鐵頭的家里有一只鴨子不見了,他找遍了整個村子都沒找著,于是,他懷疑是老老木偷吃了。
老老木當然不承認,在論理的過程中,鐵頭惡向膽邊生,對老老木拳打腳踢,致使他受傷在床上躺了三天。
老老木取下煙斗,在鞋底下磕了幾下,沉思了一會兒,說:“練噴水功的人,就要像水的性格一樣:可圓可方,可分可合,可流可滴,可動可靜,可柔可堅,它沒有私心雜念,只有默默地奉獻,從不要求回報?!?/p>
我反復(fù)咀嚼著他說的這番話,還是不明白。
在我臨走時,老老木不甘心地追問:“你真的決定不學這門功夫?”
我堅定地說:“不學!”
老老木有氣無力地向我揮揮手:“回去吧?!比缓?,他起身勾著背,蹣跚地向破廟里走去。
看著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我陡然間覺得,他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第二天,我上學從破廟經(jīng)過的時候,看見大門是緊閉的。傍晚回家時,見破廟前站著好些人,阿爸也在那里。
難道是老老木出了事?我急忙跑過去問阿爸:“出什么事了?”
阿爸說:“老老木失蹤了!”
鐵頭“呸”地吐了一口口水說:“對于一個傻頭呆腦的人來說,遲早會把自己弄丟的,活該!”
我想起昨晚老老木對我說的噴水功弟子的兩條規(guī)定,知道他不傻,也不會把自己弄丟,他在走向下一站,在那兒尋找一個噴水功的繼承人。
也許,他的尋找過程十分艱辛,可是,我相信,憑著他對水性的理解,憑著他身上所具有的那種至高至純“只有默默地奉獻,從不要求回報”的精神境界,這門古老的武術(shù)一定不會失傳,一定會傳承下去!
但,我沒對阿爸說,也沒有對任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