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襪易生塵 何處覓長生

摘 要：在《長生殿》這一曲愛的頌歌中，“看襪”這一情節(jié)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這一情節(jié)不僅對楊玉環(huán)和李隆基形象的重塑起到了重要作用，而且在李、楊愛情不斷升華的過程起到了證情之用。

關(guān)鍵詞：《長生殿》 “看襪” 文化內(nèi)涵

如果說“天寶遺事”遇到白居易終于散發(fā)出落落光輝，不至于湮沒于世，那么李、楊的愛情悲歌遇到洪可謂又得知音。洪以他的全部熱情來頌揚李、楊之間的至情，并且創(chuàng)造性地添加了許多情節(jié)，“看襪”便是一例，這一情節(jié)對深化主題、豐富人物形象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一、斯人不在襪猶存——“看襪”觀情?！翱匆m”這一情節(jié)讓我們看到一個與眾不同的妃子形象，通過“看襪”作者要讓我們看到一個化身為愛神與美神的楊玉環(huán)，是一個深受大眾同情的為愛而犧牲的原型，兼有神性和人性的特點，而這種主題通過看襪者的不同態(tài)度得到了有效傳達。

（一）通過對前代作品情節(jié)的創(chuàng)造性改編體現(xiàn)出作者對楊玉環(huán)的情感態(tài)度?！翱匆m”這一情節(jié)對明代屠隆《彩毫記》中的“羅襪爭奇”當有繼承之處，所變者是其形式?！恫屎劣洝分袚斓綏钣癍h(huán)錦襪的是一個禁軍，當然這符合當時的情景，六軍鼓噪，楊妃賜死，最有可能看到得到這錦襪的也應該是這禁軍了。而《長生殿》中的錦襪被王嬤嬤撿去，我們大可以對照來看。

“羅襪爭奇”中有禁軍自述：

六軍鼓噪思亂。楊妃賜死馬嵬。當時小人在傍。被我拾得一只繡羅襪。經(jīng)今數(shù)載。香氣不滅。長安人氏聞知。爭來求看。每看一度索他青蚨十文。積漸致富。如今在長安城中開張一座大酒鋪。盡可過活。

《長生殿》中“看襪”一出中則有：

老身王嬤嬤，一向住在這馬嵬坡下，開個冷酒鋪兒度日。自從安祿山作亂，人戶奔逃。那時老身躲入驛內(nèi)佛堂，只見梨樹之下有錦襪一支，是楊娘娘遺下的。老身收藏到今，誰想是件至寶。

比較之下，我們可以看到洪對拾襪者的處理，錦襪沒有被禁軍拾走卻被一老婆婆拾走，而且收藏之時老人并沒有預見這襪子會是件至寶，與嘩變的軍隊無關(guān)，與神奇的香氣無關(guān)，更與金錢無關(guān)，僅是一位村間老嫗，看到，拾起，收藏數(shù)年。與禁軍相比，這種情感顯然更勝前者，當然這種處理與作品的各自的主題不同有關(guān)，但我們卻可以從中看到《長生殿》作者對楊玉環(huán)的態(tài)度，貴妃不僅是貴妃，更是一位因愛而死，為國而亡的女人，因戰(zhàn)亂而失業(yè)的老嫗并沒有對襪抱怨，而是珍藏，這一舉動讓人感慨。

（二）作者對楊玉環(huán)形象的重塑是通過看襪者的不同態(tài)度體現(xiàn)出來?！恫屎劣洝分腥藗?yōu)榱藸幙戳_襪，一國如狂，《長生殿》中亦是如此，“往來客人盡見投”。 “看襪”的人絡(luò)繹不絕，洪安排了幾個有代表性的人物登場，鐵笛小生李，獻飯老漢郭從瑾、金陵女貞觀主。

首先是因偷聞曲而一直仰慕楊妃的李，見襪感嘆“可惜了絕代佳人絕代冤，空留的千古芳蹤千古傳”?！稄椩~》一出中，當有人說李隆基專寵貴妃，而導致干戈四起，四海動搖時，李馬上出來為楊玉環(huán)辯解：“休只埋怨貴妃娘娘。當日只為誤任邊將，委政權(quán)奸?！笨梢钥吹嚼顚钣癍h(huán)的傾慕，不僅僅因為她美，還因為她的音樂才情，從偷曲到看襪，他可謂是楊玉環(huán)忠實的支持者，作品對楊玉環(huán)的態(tài)度皆由他代言。接著便是郭從瑾，他因偶遇而觀襪，“老漢殘年向盡，遭此亂離，今日見了這錦襪，好不痛恨也?！边@代表了一類人的心聲，一旦干戈四起，首當其沖的便是這些百姓了。戰(zhàn)事未起之時，因?qū)櫠撩裨沟氖虑?，文中也早有所鋪墊，一人得寵，一門榮極，楊國忠拜為右相，三位姐姐盡封夫人?！兑勺彙芬怀鲋薪韫觾x說出“可知他朱甍碧瓦總是血膏涂”，可知這三位夫人的驕奢淫逸。而《進果》和《舞盤》同時發(fā)生，一面是弦歌邈邈，一面是馬蹋生民，形成了強烈對比。所以郭從瑾最有權(quán)利替這一類人抒發(fā)心中的憤懣感傷之情，“樂極惹非災，萬民遭害”。楊玉環(huán)在他們眼中就是一個禍國殃民的淫娃，這錦襪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遺臭之物。最后便是女道姑的嘆惋：“傾國傾城，幻影成何用！莫對殘絲憶舊趾，須信繁華逐曉風”，大有“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的味道，又似《紅樓夢》中“好似一片大地白茫茫真干凈”的悲涼。如果說批判，老漢郭從瑾的幾句話讓人深感其痛，比起道姑的幻滅論來得更真切，道雖玄妙，但世人看的未必是道。

看襪者的觀點迥異，但是我們從中卻可以窺到作者的良苦用心。看襪看的是楊玉環(huán)至死不悔的真情?！堕L生殿》里的楊玉環(huán)至死對愛情也沒有悔恨，所恨者是軍威不向逆寇加，死后的她又經(jīng)過了深刻的情悔。她聽說自己是蓬萊仙子，可以登仙籍之后，首先想知道的竟然是她與李隆基能否再見，可見成仙對于她而言，遠比不上與心愛人的相守。這樣美麗專情的女子怎么能讓人痛恨，人們默認了貴妃的死是美的犧牲，是為愛而死，所以動亂過后，滿目瘡痍，卻少有激憤和詰責，讓人感受最多的是傷感與反思。想起楊玉環(huán)，時人感嘆的竟是“絕代紅顏，風流頓歇”，“猶見凌波襪，不見凌波人”，作者甚至把楊玉環(huán)的死寫成為國捐軀，這對楊玉環(huán)的塑造絕對是與眾不同的。

二、只為舊情憐錦襪—— “看襪”證情?！翱匆m”這一情節(jié)不僅重塑了楊玉環(huán)的形象，同時也提升了李隆基的形象，這也是洪的高妙之處，他筆下的唐明皇變成了一個情真意切，不忘舊情的男人，達到了證情的效果。

外人“看襪”還屬旁觀，唐明皇自然不比外人，看到貴妃錦襪更是百感交集，思與痛更甚他人。他一見襪便哭：“呀，果然是妃子的錦襪，你看芳香未散，蓮印猶存，我那妃子呵。”有人曾分析唐明皇看到錦襪想到的是貴妃的一雙小腳，懷念的是與貴妃的愛欲之情，遺憾的是情愛難以再續(xù)?！耙m”確有這層原始隱喻，初見襪時唐明皇的唱詞有句為“還憶取，深宵殘醉余，夢酣春透勾人覷。今日里空伴香囊留恨俱”。這很容易讓人想起貴妃醉酒的媚態(tài)，作為深得個中三昧的唐玄宗自然不能免俗，他雖為一代君王，但他首先是一個男人，他既英武果斷又懦弱昏庸，既多愁善感又薄情寡義，所以作為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楊貴妃也會患得患失，常常感嘆“君恩如水付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 生怕韶光無定主，暗里亂催春去”，“可見他身雖在這邊，心終系別院”，一個因情而憂心忡忡的妃子形象躍然紙上。他們的愛情更不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如此繾綣難分的。但已經(jīng)歷了遷宮易位之亂，如今已到暮年的唐明皇的思念斷不會如此狹隘。何況即便身為太上皇，他也應該是身邊多佳麗，不愁消寂寞，又怎么會終日念一人，甚至對木像痛哭。這是一份難得的真情，卻絕非一蹴而就，釵盒是證，錦囊是證，錦襪也是證。

《長生殿》中證情之物有三，一為金釵鈿盒，一為香囊，一為錦襪。這三種東西雖都為傳情，涵義卻大不相同，金釵鈿盒是剛?cè)雽m時唐玄宗所贈，楊玉環(huán)雖視若珍寶，甚至自盡前還囑咐高力士一定要讓釵盒隨她入葬?？墒菍τ阝O盒，卻未見李隆基有何珍視之意，就像他也曾賜給梅妃珍珠一樣，表達的是帝王垂愛。這也是他們愛情的初始階段，千般考驗還在后邊，直到釵盒分半各執(zhí)一端時，它才起到證情之用。至于香囊則是楊玉環(huán)尸解飛仙之時留下的，李隆基卻把它作為貴妃的替身完成遷葬。此時的他對于楊玉環(huán)又思又愧，見到香囊而不見人又疑貴妃已經(jīng)升仙，為后文的求訪埋下伏線。但不管是金釵鈿盒還是香囊都是李隆基與楊玉環(huán)之間的盟誓，而錦襪則流轉(zhuǎn)于民間，萬人爭看。他們的愛情也就放在了眾人的審判臺上，因而具有了更為廣闊的意義，這“襪”成了傳情證情之物，傳的是李隆基深深的愛戀，傳的是普天下人的深切同情，證的是愛可以超越生死的命題。這釵盒、香囊、錦襪分布于不同的時間和空間，從不同的角度證明他們的愛情的深刻。

“俊彎彎一鉤重睹，暗余香猶度。裊亭亭記當年翠盤，瘦尖尖穩(wěn)逐紅鴛舞?！边@是唐明皇觀襪之感，和“飄然來又往，宛迎風菡萏，翩翩葉上，疑似月中人，舉袂飄欲遠”一句遙相呼應，后一句是貴妃舞盤時，唐明皇的贊嘆。從詞中我們可以看到翠盤一舞給李隆基的深刻印象。如果說開始他們是為色求美人，以色怡君王與歷朝帝妃無甚差別，那到貴妃被遣，而《復昭》則又是一個感情深化的階段，貴妃被遣，唐明皇煩躁不安，甚至遷怒于宮人，朝遣而夕回，情感反勝此前。直至舞盤一出，唐明皇才深為楊妃折服，竟疑楊妃是月中嬌娃，隨后對她的大鬧翠華西閣也百般忍讓，千般解釋。最后七夕《密誓》把長生殿里的愛情推向高潮?？上А堵裼瘛芬怀?，唐玄宗還是背棄了他們的誓言，連天上的織女都不禁感嘆，堂堂一天子，不如尋常百姓家，竟護不得自己心愛的女子。到這里李隆基不過是尋常君王，可《聞鈴》《哭像》一現(xiàn)，我們看到的是不思傾國失勢，只思佳人難再得的李隆基，這和天上的楊玉環(huán)身在仙宮卻又心系人間，遙遙相對?！案薪鹗?，回天地”的至情在他們這里得到了印證。

三易稿而成的《長生殿》，幾百年來弦歌不絕，洪因一曲而斷送功名，因一曲而傳名于世，他用心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一個典雅的充滿真情的世界，“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也成為有情人普遍的愿望，面對無法挽回不可抗拒的宿命感，中國人有的是“上天入地求之遍”的執(zhí)著，有人說“長生殿是一部熱鬧的牡丹亭”，此言不虛。豈獨錦襪易生塵，唯有真情可長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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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杜金鳳，吉林師范大學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