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雨縈寒,別后千般。可相憶、當時樽前。深歌淺醉,語笑還繁。竟夢中虛,影中淚,畫中緣。 無憑舊路,過眼荒煙。奈如今、思忘都難。忍看圓月,怕見來年。恰三生債,兩生契,一生還。
——王穎《行香子》
她們,一個是娼門中的絕世美妓,一個是凡塵中的絳珠仙子,完全不同的身份,卻有著相似的悲情人生,連名字里也都同有一個“玉”字。霍小玉與林黛玉,兩個相隔了千年的文學形象,同樣是貌似“玉”美,命堪“玉”脆,總不禁讓人感慨良多。千回百轉(zhuǎn),愛也好,恨也罷,香魂一縷,同歸了幽幽青天!
關(guān)于“玉”字,許慎《說文解字》中釋曰:“玉:石之美。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橈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技,潔之方也?!弊q訛從中我們不難看出,玉是高潔美麗的象征,同時也代表一種價值、一種才能,就像霍小玉與林黛玉無不都是才貌雙全的絕代佳人。同時,“玉”又是溫潤的,但同時又“不橈而折”,也是脆弱易碎的,如同霍小玉與林黛玉都有著不合乎那個時代的獨特而鮮明的個性,這似乎也注定了她們凄涼的命運,二人都在芳華正盛時溘然離去。此外,“玉”還有“愛”之意?!对娊?jīng)·大雅·民勞》中的“王欲玉女(汝)”譺訛,可譯為“王相愛于你”。文本中的霍小玉與林黛玉都同樣的為愛而生,為愛而死。
就才貌而言,霍小玉和林黛玉雖皆為作者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我們卻很難不為她們的魅力所傾倒?!痘粜∮駛鳌吩陂_頭處便有此言:“資質(zhì)艷,一生未見,高情逸態(tài),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弊s訛再有后來李益與之初見時的驚詫——“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曜,轉(zhuǎn)盼精彩射人。”并且霍小玉的歌曲也非常美妙,“發(fā)聲清亮,曲度精奇?!被粜∮癯晒Φ貞{借自己的才貌暫時贏得了公子李益的青睞,“如此二歲,日夜相從”。在《紅樓夢》中,作者雖也描寫了黛玉的容貌,但對其才氣的表現(xiàn)卻更為突出。初見黛玉,作者并未正面渲染其姿容,而是巧借鳳姐之口及寶玉的眼來突出黛玉的絕世美麗。心直口快的鳳姐一見黛玉即驚嘆:“天下竟有這樣標致的人兒!我今日才算看見了!”譼訛此語雖未直接寫出黛玉的美麗,卻給讀者在心里留下了一個“絕美”的形象。寶玉眼里黛玉的形象則更為具體:“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嫻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焙靡粋€“裊裊婷婷的女兒”“神仙似的妹妹”!筆至此處,一個活生生的“絕美”黛玉已躍然紙上。曹雪芹胸中筆下的林黛玉,是一個詩化了的才女,她的《白海棠》《葬花辭》《桃花女兒行》《秋窗風雨夕》《題帕詩》和《五美吟》等無不表現(xiàn)了她過人的才思。
霍小玉與林黛玉都有著屬于她們的才與貌。小玉是風塵女子,有著無比出眾的容貌,但卻更表現(xiàn)了她的愛才;黛玉是大觀園中的“奇葩”,她出落得清麗不凡,更有著尋常人所不及的聰明才智,是一個滿腹才情的女子。作為讀者,我們無法去評價或區(qū)分孰優(yōu)孰劣,或許有人認為小玉更美,因為她更接近于世俗眼中的才貌雙全之女;又或許覺得黛玉似乎更勝一籌,因為她有著不屬于這個塵世的靈與美。不管如何,霍小玉與林黛玉在我們讀者心中都有著無可替代的位置,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她們卓越的才貌,更是為她們悲戚的愛情所感動著。
可以說霍小玉與林黛玉都是天生的“情種”,一樣為愛而生、為愛而死,愛情是她們的全部歸宿,當擁有著愛情時,一切都是甜蜜的、美好的;可是一旦失去了愛情,一切的一切都將變得無謂,生命也將隨之而逝?;粜∮衽c林黛玉的愛情,初時可以說多少都帶有一見鐘情的意味。試看《霍小玉傳》:“小娘子愛才,鄙夫種色。兩好相映,才貌相兼?!被粜∮衽c李益初次相見,皆覺兩人才色相配,這是他們愛情得以開始的重要原因。在《紅樓夢》第三回中寶、黛第一次相見,黛玉嘆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后寶玉也發(fā)出類似感慨:“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的,今日只作遠別重逢,未為不可?!睂?、黛自是有木石前盟,今生初見,已然是在對方心里種下了愛的種子。小玉與黛玉的愛情雖說都是在第一次見面時便有了愛情的萌芽,但是卻有很大的不同?;粜∮衽c李益的愛戀,說到底都還是為對方的才或色所吸引,更看重的是才、色這些外在條件;但是林黛玉與賈寶玉在初見時更多的是表現(xiàn)在內(nèi)里靈魂上的“心有靈犀”,是似曾相識的感覺,而這種“似曾相識”也便是他們后來互為知己的體現(xiàn)。
雖然在愛情的初始時,霍小玉和林黛玉有著“重外”和“重內(nèi)”的不同,但不可否認,對于愛情,她們都是絕對的忠貞與癡情?;粜∮褡灾錾肀百v,不及李益的門第清高,因?qū)钜嫣岢霭四曛s,“一生歡愛,愿畢此期。然后妙選高門,以諧秦晉,亦未為晚。妾便舍棄人事,剪發(fā)披緇,夙昔之愿,于此足矣。”小玉并不是個被愛情沖昏頭,看不清現(xiàn)實的女人,若非如此,她就不會向李益提出共度八年的愿望。只是無奈李益“負心若此”,在李益避而不見的那段日子里,“玉自生逾期,數(shù)訪音信。虛詞詭說,日日不同。博求師巫,便詢卜篋,懷優(yōu)抱恨,周歲有馀。羸臥空閨,遂成沈疾。雖生之書題竟絕,而玉之想望不移,賂遺親知,使通消息。尋求既切,資用屢空,往往私令侍婢潛賣篋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鋪侯景先家貨賣……日夜涕泣,都忘寢食,期一相見,竟無因由。冤憤益深,委頓床枕?!毙∮袷幈M家產(chǎn),只為求得李益的一點音信,但最終卻思戀成疾,含恨離世。在臨逝前愛恨交織的她向李益道:“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yǎng)。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霍小玉之所以對李益會有如此強烈的報復(fù)心理,全是因為她對李益真的是愛到了骨子里。當愛情死去時,她的生命也結(jié)束了,靈魂當然也隨之消亡,隨之而來的便是對負心人的滿腹恨意;只有得到報復(fù)的快感,才能聊慰她曾經(jīng)付出的愛意。
如果說霍小玉對于愛情是“愛之深,恨之切”的話,林黛玉的愛情則更多的是讓人覺得痛心。對于愛情,寶玉和黛玉可以說都是忠貞的,黛玉把寶玉當作“知心人”,寶玉也不是李益那樣的負心漢,但是即便如此,他們的愛情依然擺脫不了悲劇的命運。黛玉愛著寶玉,愛得是那么的辛苦,因為她的愛情觀是追求一種靈魂上相契合的、唯一的、忠貞的愛,但在那個封建社會,黛玉的這種“理想式”的愛情又怎能敵得過世俗的“金玉良緣”呢?從“識金鎖”開始,寶、黛、釵三人的關(guān)系就開始矛盾化;寶玉第二次的“摔玉”則是寶黛愛情轉(zhuǎn)折性的一個事件,經(jīng)過這一事件,寶黛關(guān)系趨于明朗化;因金玉之說的另一信物“麒麟”而引起的矛盾,則讓黛玉真正明白了寶玉的真心,真正明白了她已是這場感情糾葛的勝利者。此后寶黛已有了心靈合一的默契,寶玉也更多地表現(xiàn)出對黛玉的“專情”,他們的愛情已再沒有寶釵夾雜于中間了,然而,兩人比金更堅、比玉更貴的愛情竟不為世所容,黛玉臨終前的那一句“寶玉,寶玉,你好……”是多么的讓人“腸斷心摧”“血淚盈腮”!
“雙玉”的愛情悲劇確實令人嘆惋,她們的人生際遇也同樣寫盡凄涼。霍小玉與林黛玉雖然一個是地位卑下的娼女,一個是沒落貴族家的小姐,但卻有著極其相似的身世境遇。霍小玉本是霍王小女,“王甚愛之。母曰凈持。即王之寵婢也。王之初薨,諸弟兄以其出自賤庶,不甚收錄。因分與資財,遣居于外?!毙∮褚蚕聍煊褚粯?,在幼時,有著父母的百般恩寵;無奈,庶出的身份讓霍小玉在父王逝去后不得不被趕出家門,隨而淪為娼妓,從此與母相依為命,以賣笑為生。黛玉身世無需贅述,金陵投親對其而言便意味著失去歸宿感的開始。初到賈府的時候,黛玉的表現(xiàn)是“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其中每一個字都是她的緊張與凄惶。在以后的日子里,這種客寓的憂慮感始終沒有消除。這樣看來,雖然霍小玉與林黛玉身份迥然,但是她們都有著相似的凄涼身世。
此外,霍小玉和林黛玉一再令后人嘆惋的便是她們的紅顏早逝,芳華不再。小玉和黛玉,都是為情而死,為愛隕落在了那個花樣的年紀。霍小玉從為李益集思成疾,到后來對愛情完全的絕望:“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辈l(fā)出一樁“毒誓”:“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霍小玉帶著恨意終去,并決絕地要報復(fù)負心的李益。她的死,在另外一方面來說也是她的生!只是霍小玉是“為愛而死,因恨而生”。黛玉在得知賈府的“掉包計”后,病重氣絕,“淚盡而亡”,臨終前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話未盡,人已亡,留下了千載不消的遺恨。寶玉之于黛玉,有恨,但更多的是愛和憾,或許對于黛玉來說,魂歸“離恨天”才是她最好的去處!
我常想,“人生若只如初見”那該有多好,這樣的話,霍小玉和李益可以永遠地停留在初識的“兩好相映,才貌相兼”的情境中;而寶、黛亦可定格在心動以前的相逢,雖有看似舊識的默契,卻并非一見傾心。假如時光永駐于此,隨即劇終,便會散發(fā)出另外一種淡淡的美麗,靜如止水。但這畢竟只是我們一種美好的想象,霍小玉與林黛玉生而注定了其悲劇的一生。她們的才與貌,愛與恨,乃至凄涼的身世,足以讓我們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悲嘆良久良久……
譹訛 (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頁。
譺訛 高亨:《詩經(jīng)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23頁。
譻訛 本文所引《霍小玉傳》中的文字均出自(宋)李等編《太平廣記:足本2》,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以下不作注釋。
譼訛 本文所引描繪林黛玉的文字均出自(清)曹雪芹《紅樓夢》,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以下不作注釋。
作 者:胡培心,暨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