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女

我一向喜歡安步當(dāng)車。走著上班，走著去街里買東西，走著去會親朋好友，只要時間來得及我是堅持乘坐“11”路的。這樣鞋就很辛苦。比如開膠了，拉鏈斷了，鞋底偏了等等，所以我必須經(jīng)常地去修理它。

我常去的一家修鞋鋪子，在Q城的永泰街與南馬路之間的一條胡同口。說是鋪子，實際上是一輛長方形的小棚車。有四只輪子，里面剛好容下兩個人，以及用來修鞋的家什。修鞋的女人很年輕，中等個兒，黃面皮，一雙明亮的眼睛，總是露著溫和的笑意。

她的棚車與別人的不同。

棚車外面看著與別的修鞋棚車沒什么兩樣，預(yù)制板上包著鐵皮，風(fēng)吹雨淋的，有一些銹斑漬跡，挺破舊的樣子，里面卻不同了，拾掇得小客廳一樣。頂棚上貼著淡綠的壁紙，窗子開得很大，幾乎占據(jù)了東面墻的三分之二，開窗時遮窗板是朝上掀起的，上面刻著五個字：雅芳修鞋鋪，是標準的隸書。窗子朝著街道，行人走過，便能清楚地看到里面。她靠著北面，坐在一只小矮凳上，腳前立著鞋拐子，工具柜安放在靠窗的一側(cè)，挨著她，伸手便可取到所需要的東西。

工具柜分為五層，從上往下數(shù)，頭一層是象棋盤子一樣的小木格子，每個小格子里，裝著不同型號的鐵釘子，二層格放膠水和皮革刀一類的小工具，三層放的是不同號碼的成品鞋掌，四層是一些舊輪胎、大塊的皮革，最下面則是各種小鐵錘。此外，窗下剩余的一點空地，讓一張小茶幾填滿了。小茶幾上面有一只草編的花簍，里面隨意放著一把向日葵，是足可以以假亂真的仿生花。下面的隔層上，有些報紙和過了期的舊雜志。小茶幾的對面是一條長木凳，不用說是給主顧坐的。

棚車的門低矮，來人弓著腰才能進去，一進門就得坐在凳子上。否則頭就會撞到門框或頂棚上。她見到顧客嘴角便現(xiàn)出兩個甜甜的酒窩兒，很耐心地介紹修鞋配料。如果是粘鞋掌的，她就在工具柜的第三層格子里拿出一對成品給你看，說這鞋掌是某某廠加工的，樣子好看，粘到鞋底，就同新買的鞋一樣。顧客點頭。她又說，它是塑膠合成的，彈性不好，耐磨性差，遇冷容易變硬變脆。顧客說，還是結(jié)實一點好吧？她點頭說當(dāng)然啦，便從第四層抽出一條舊輪胎，在手中彎幾下。說這個結(jié)實，彈性好，顏色不大好，中間有花線，上點鞋油，也是可以的。她請顧客不必著急，仔細地比較一下，要哪種材料更合適些。免得由于匆忙，選擇不當(dāng)，增添煩惱，浪費材料、工夫和感情。她說的挺有意思。完全是為顧客著想的。你選好了，她請你看墻上，顧客也只有這時才注意到，在女人西面的墻上，釘著一排鞋掌樣品，每張樣品上都標著價格。就價格你和女人再討論一番，直到彼此滿意。比如一副高跟鞋的鉤心板要五塊錢，你說不對吧，別的鞋攤才要二塊錢，鉚大勁兒也就是三塊錢。她說就這個價了，我要的價碼并不高，這些鉤心板是特別制作的，用的是造飛機大炮的不銹鋼料。你表示懷疑，她就嘆口氣說，我不勉強你，拿別處去看看吧。她說這話是笑著的，眼睛直盯著你的眼睛，她的目光里閃過一絲狡黠，弄得你有些猶豫不決，摸不著底。她又說 ，貨比三家嘛，還是多看看的好。過后你才明白，她的意思是不給你點兒教訓(xùn)你是不會信任我的。

她依舊低頭干活。你遲疑著走了。去到路邊，隨便找個修鞋攤，只花了兩塊錢就換了一副新的鉤心扳，心里覺得很劃算，沒過幾天，鞋跟又壞了。于是你去找那個在路邊的修鞋攤，去找那個修鞋匠討個說法，左找右找，找不到了。他們是一些流動的修鞋攤點，今天在這里，明天到那里，不停地換地方，甚至從這個城市換到另一座城市。你只能認倒霉。上了當(dāng)，只好自己安慰自己，權(quán)當(dāng)交學(xué)費了。再次來到雅芳修鞋鋪，她也不說什么。有的鞋匠是不接受返工活的，即使接了活兒，也要發(fā)幾句牢騷，讓你心里不自在。她不，她只是當(dāng)著你的面打開鞋底，抽出鉤心板，再拿出她特制的鉤心板，排放到你面前，做比較，請你自個兒看。你發(fā)覺自己是個沒有眼光沒有經(jīng)驗的人。你吃了一塹卻長了一智。如果你不急著穿，就約定時間來取。如果你急著穿，也可以坐下來等。女人說，很快就好，有報紙和雜志，隨便看吧。她修鞋的時候，安靜的小棚屋里，響著樂聲，那是一臺袖珍單放機，架在工具箱上，放著流行歌曲。時而她也跟著哼兩句。抬頭瞄眼窗外，當(dāng)是歇歇眼。這時她眼里只有鞋，好像忘了你的存在。她扎著硬帆布圍裙，蓋住腿和腳，拆開的鞋放在腿上，就像醫(yī)生給病人做手術(shù)。她的手指靈活地在那些方格子里抓來抓去，手里不斷變換著工具，木銼、釘錘、錐子、剪子、刀子……看得你直想伸手幫她一把。這哪里是修鞋，簡直是修鞋舞 ?；顑旱拇_做得不賴。不只是修補了壞的地方，鞋上的灰塵呀、多余的粘膠呀等等的都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個指紋都不留下，這點與許多修鞋匠不同。看著舒心，穿上走兩步，腳的感覺很輕松舒適。我問她師傅是誰，她說，她是制鞋廠的工人。難怪活兒做得這么好。她說，這幾年鞋廠不行了，生產(chǎn)線太陳舊，跟不上行情。人家新款都上市了，咱這才撅起屁股往前趕，黃花菜都涼了。技術(shù)設(shè)備啥的也不行，都太陳舊了。沒辦法，工廠只好停產(chǎn)了，留幾個看門的，其余的就自謀生路了。

有一天晚上，我在電視上看見了她，本市搞的一臺社會調(diào)查節(jié)目，報導(dǎo)下崗人員再就業(yè)的情況。采訪地點是她的小棚屋，她一邊做活一邊同記者交談。記者問她：“剛下崗的時候，心里承受不了吧？”“真是的，干得好好的，冷不丁沒工作了，擱誰也受不了哇，哭了一天一夜，想想，眼淚管什么用？還得自個兒想轍弄碗飯吃呀，就支起了這個棚車?！薄澳氵@么年輕漂亮，完全可以做一些其它的工作，比如賓館服務(wù)員啦之類的。”“呵呵”，她笑了，笑得很燦爛，“做生不如做熟，這是我的本行啊！”“你在這里工作的感覺同在鞋廠里不一樣吧？”“開始的時候，很不習(xí)慣的，覺得低人一頭，特別是遇到熟人和同學(xué)，我總是趕忙躲開。”她歪歪頭，調(diào)皮地擠擠眼。“現(xiàn)在完全適應(yīng)了，是嗎？”“是這樣，我每天能拿回一百七十多元呢，比在鞋廠賺得多?！庇浾唧@訝地說：“比我這個做記者的也賺得多呀。這叫禍兮福所倚吧?！彼龑χR頭張張嘴，不知說什么好?！澳阈扌臅r候，聽歌曲嗎？”記者注意到那臺單放機，采訪的時候，鄧麗君還在唱《小城故事》?！坝蓄櫩偷臅r候，聽聽歌曲，省得顧客等著膩。沒顧客的時候，聽這個，”她放下手中的活兒，換了一盤磁帶，大家就聽到了，中央電視臺給迪斯尼唐老鴨配音的播音員，他在用美妙的公鴨嗓說英語，記者興奮地說：“我知道，這是李揚的《瘋狂英語九百句》，”說著，一下子愣住了，盯著她看，像看一個外星人?！拔艺f，修鞋還用得著英語嗎？”“怎么用不著？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中國人往外國跑，外國人往中國跑，要是老外來修鞋，不是說話方便嗎？”“可也是。不過咱這個城市，外國人沒那么多，也就幾個外教。”“還是的呀，有一個也是有，將來就說不定了，與世界接軌嘛，再者說啦，我這個大學(xué)漏不甘心呢，攢足錢，上大學(xué)，然后開一座五星級的現(xiàn)代化修鞋城?！庇浾邚埓笞旃笮?，大約一下子想到這是采訪，忙收斂了，穩(wěn)穩(wěn)神，半晌，很小心地問：“你結(jié)婚了嗎？”她有些難為情的樣子，羞澀地笑笑：“這不在采訪的范圍內(nèi)吧？”“不過這沒關(guān)系，請如實回答好了?！薄斑€沒有”?！坝心信笥蚜藛?？”“還沒有?！庇浾哂行┫渤鐾獾臉幼?。順便說一句，這是位男記者。他說：“唉，我也是?！眻髮?dǎo)就這么很幽默地結(jié)束了。我記得記者還回頭囑咐攝像的，說：“這段剪掉，同主題關(guān)系不大。”攝像的說：“真實更動人吧。”

她給我修的鞋，是很耐穿的，過了很長時間，差不多快兩年了，我才又去找她，她的棚車占據(jù)的地方，已經(jīng)變成綠地啦。以往，附近常到“雅芳修鞋鋪”轉(zhuǎn)游的人，倒是沒少念叨她，但是誰也拿不準她搬到哪里去了。人們只有在需要修鞋的時候，才會又想起她，互相打探打探，“還沒信嗎？我還就認準她的手藝兒?！比缓笥只ハ喽冢骸按蚵牭剿男碌亟?，可別忘了言語聲兒?！辈贿^，“雅芳修鞋鋪”的老顧客，碰到一起的時候，多半是相對失望地搖頭。這樣，時間一久，人們又生出了種種的猜測，歸納起來有三種說法：一說修鞋女和采訪她的男記者結(jié)婚了，兩人去南方度蜜月，就順便留在當(dāng)?shù)亓?。具體留在哪一站，人們弄不清了，有說是上海的，有說是深圳的，有說是珠海什么的，五花八門。二說是修鞋女去上大學(xué)啦，學(xué)了一年就托福澳洲留學(xué)了，采訪她的男記者辭了工，追到海外去了，陪讀。三說是修鞋女遇到點麻煩，一氣之下跑了，跑到綏芬河一帶，同老毛子做上了跨國生意。這座城里的女孩子，有不少選擇這條道的，先跑到黑河或綏芬河，在邊境線上過來過去的，倒點這個那個的，待有了經(jīng)濟實力，就去過自己喜歡的生活了。這些事和修鞋女有什么關(guān)系呢？還真讓我說著了，這些事的確同修鞋女沒什么關(guān)系。

有一天，是盛夏的一天，準確地說是千禧年的夏天，我走進本城的一所商業(yè)大廈，是新建的規(guī)模最大的一所，在一層的拐彎處，看到一個醒目的牌子：跨世紀美容鞋城。人美容女人美容男人美容汽車美容現(xiàn)在輪到鞋美容了。我感慨著走過去瞧新鮮。這間鋪面有百來平方米大小。東西通條大柜臺，里面還有一張老板桌，配的是轉(zhuǎn)椅。三面墻上裝了鞋架子，擺著男女各款鞋樣。我不由納悶，這是賣鞋的還是修鞋的呢？柜臺邊站著兩小伙，其中一個不耐煩，說：“門口那兒不是豎著牌子嗎？斗大的字兒看不清?。俊边@時我身后的鋪門推開了，走進一個女人厲色到：“你怎么對顧客說話呢？”小伙子忙立正：“李總您回來了？”我覺得這聲音耳熟哇，一回頭，正是雅芳修鞋女呀。我想起詩人的話“不管做什么工作，熱愛生活的人，總是有快樂伴隨?！币院蟮氖拢x者諸君一想就知道，我們先是驚訝然后興致勃勃地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