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哭泣的夏婆

夏婆在自己的玉米地里除草的時候，看見幾輛汽車從她頭頂上的盤山路緩緩駛向村子。她數(shù)了數(shù)，一共五輛。夏婆不識字，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上來。但是數(shù)數(shù)她還是能無師自通的，比如家里有多少東西她都能默誦在心。家里有一頭黃牛，有兩倉玉米，足夠他們一家五口吃到今年七月。此外她床底的罐里有四十六塊錢，那是去年她上山砍云香竹賣得來的錢。年初的時候她是養(yǎng)了六只雞的，可是都得雞瘟死了，死了是不能算數(shù)的。

夏婆看著那些車子好像都喝醉了酒似的，一路走一路搖搖晃晃前進，好像稍不小心就會跌下來。夏婆當然記得十年前的一個傍晚，他的男人就是去臨村喝了酒，回來時從這條路上摔下來死的。村里人在亂石堆里找見他的時候，看見他四肢大張，像是美美睡大覺一樣躺在那堆如狼牙森然的石頭上，他的臉上甚至露出了迷醉的神情，仿佛在升天的道路上發(fā)現(xiàn)了極樂世界。村里的人把他的男人抬回了屋里，從牛欄里拆了四塊木板，刨制了一口棺材。把他的男人抬進棺材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棺材做短了，他男人的腿露出外面來。夏婆說，不管了，裝吧。村里人把他的男人塞進了棺材，夏婆聽見了骨頭斷裂的聲音。她心里說，反正男人從山上掉下來的時候就斷了不少骨頭，再斷幾根又有何妨呢。棺材板被當當釘上，村里人說，夏婆，你不哭嗎，你不是最能哭嗎，為什么你家男人死了你不哭。夏婆說，我不哭，我為什么要哭，這個男人花了八塊錢把我娶了過來，什么活都不干，就懂得喝酒，晚上就爬到我身上來，讓我生了五個孩子，卻不管不顧，全是我把孩子拉扯大的。我受的苦還少嗎，他死了我為什么要哭，我是不哭的。夏婆說這話的時候突然鼻子一酸淚就掉了下來。這淚一掉就像閘門一樣打開了，更多的淚涌了上來，她不得不張開嘴哭了起來。夏婆的男人停靈三天，她哭了三天，她一邊哭一邊痛陳男人的種種不是。她說起她剛過門的幾天，因為煮飯遲了就被他踢了一腳。她說起她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因為是個女的，坐月子的時候他竟然沒有煮塊肉給她吃。她說這么多年來種地他都沒有幫忙過，犁田是她自己犁，施肥播種也是她自己做，收成脫粒也是她做。五個孩子都是她拉扯大的。她甚至在好多年里都沒有吃過肉。有一次她實在受不了了，在他半夜喝醉酒后回來不給開門，他竟把門踢爛了進來把她毒打了一頓。夏婆越哭越傷心，村里人感覺到她的傷心不是為了死了男人，而是男人死了終于有了發(fā)泄不滿的機會。如果任由她這樣哭下去，他死了的男人可能會受不了又從棺材里爬起來打她，都紛紛勸她不能再哭了。但是她沒有停下來。在她的哭聲里村里人忐忑不安地過了三天，好在沒有見她的男人從棺材里爬出來，匆匆抬去后葬了才算了事。

等汽車過盡夏婆又低頭拔草，她的五只烏黑的手指經(jīng)過的地方那些嫩綠的雜草紛紛離地而起，她把那些拔起來的草都聚攏在一起，等回去的時候挑回去，就可以拿來喂牛了。她看見自己的手指上已經(jīng)開始粘染了一層墨綠色的汁液，那是草折斷后流出來的汁液，她想這樣的草一定營養(yǎng)豐富味道鮮美，她家的牛一定非常喜歡吃。這樣想的時候夏婆禁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她聞到了草的清香。她家的牛是一只健壯的母黃牛，如果順利的話，明年就可以產(chǎn)仔了。她想牛真好啊，就吃這樣的草料，但干活卻下那么大的力氣，幫上那么大的忙。如果沒有牛，他們一家甚至無法在這個閉塞貧瘠的村莊里活下來。如果牛也像人一樣吃米，那么她是養(yǎng)不起的。這樣算來，牛甚至要比人還好。

正如他們所說的一樣，夏婆確實能哭，村里死了人都愛請她去哭一哭。夏婆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差不多是村里最老的人了，誰家的事她都清楚。只要一坐在棺材邊，這個已死的人的一樁樁事情都被她一一歷數(shù)出來，他受的苦，他有哪番好，都被她一邊哭著一邊說出來。親人們在一邊聽著，這個已死的人的形象又在他們眼前站立起來，并且很多他們已經(jīng)忘記了的事情又在夏婆的哭述中浮現(xiàn)出來。他們終于感受到了死去親人的痛苦，也跟著哭起來。

夏婆又拔了會草，直起身子向村莊望去。村子掩映在一片竹子的后面寂靜無聲。車隊進入村子已經(jīng)有半個鐘頭了吧。村子的寂靜有點反常。夏婆又瞇著眼看了一會，她看見村頭的那片竹子在一陣風的吹拂下?lián)u了搖。接著她聽見有一陣哭聲在風的吹送下傳過來。但是風很快住了，那陣哭聲因為沒有風力地推送落在不遠處的玉米地里，她再無法聽到。夏婆又低下頭拔草，草葉波動中一群群的蚱蝗紛紛逃竄出來。夏婆突然心里一驚，剛才那哭聲很像是媳婦金梅發(fā)出的。難道夏剛又打金梅了嗎？夏剛因為家里窮，到了三十歲都找不到老婆，好不容易托人說了這個媳婦，他可不能動不動就打她。夏婆放棄了除草，連地上的草也來不及收攏起來，邁著步子就往村里趕。

果然是金梅在哭。她的腳下是四歲的女兒蓮香，抱著金梅的大腿只露出半邊臉。金梅一邊哭著一邊說，你們不能拉我們的牛。這牛是我家婆一把草一把草喂大的，沒有了牛我們怎么種地。金梅說一句就用還空著的一只手的手掌背抹一下淚水?？抟宦暰湍ㄒ幌?。她的哭是哽咽著發(fā)出來的，這使她的哭聲顯得斷斷續(xù)續(xù)沒有連貫性。夏婆接著看見，在金梅前面一丈遠的地方，他們家的黃牛被綁在一棵龍眼樹上。他的兒子夏剛一只手扶在樹上一直低著頭，這時突然抬起來朝金梅吼道，哭什么哭，哭就行了嗎。金梅繼續(xù)哭道，我為什么不哭，我是傷心了哭，我嫁過來得到什么了，就是天天哭。

以那只黃牛為中心，剛才開進來的車以合圍之勢停著，車上的人都下來了，或站或坐把金梅和夏剛圍起來。夏婆看見里面一個大肚子的男人對夏剛說，你貸的款拖太久不還是不行的。今天先交兩千元，明年再把余款交完。如果今天拿不出兩千塊錢，牛是要拉走的，這個沒有什么可以商量的。

夏婆聽出來了，這些人是上她家來收錢的。十幾天前也來了幾個人要收錢，但是夏婆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指給他們看后那些人搖搖頭走了，沒有想到他們今天來了這么多人，一來就拉牛。她覺得那些債來得太冤了。前些年外面來了工作隊，號召村里人種墨西哥木薯。他們說這木薯引產(chǎn)自墨西哥，是坐飛機空運過來的，經(jīng)濟價值高，種了后縣里要建廠收購，那時候他們就可以發(fā)家致富了。村里人都不敢種。村長吳大旺就來登他們家的門了。吳大旺問夏剛，村里誰家的房子最矮最破爛。夏剛說，我們家的。吳大旺又問，村里誰年紀最大才娶到老婆，夏剛說，我。吳大旺又問，你知道為什么嗎？夏剛說，因為我最窮。吳大旺拍了一下大腿說，夏剛，這幾個問題你都清楚，可見你很聰明，一點都不糊涂，但你知道你為什么最窮嗎？夏剛搖搖頭。吳大旺說因為你沒有志氣，人窮所以志短。夏剛臉紅了。吳大旺說，你想揚揚志氣嗎。夏剛點點頭。村長說，那你就帶頭種墨西哥木薯，發(fā)一回家，走到村子的前頭去。夏剛問，這木薯真行嗎。吳大旺說，夏剛啊，剛說你聰明你又糊涂了。這木薯不好人家能讓它大老遠坐飛機到我們這里來。夏剛說，但我沒有買種子和肥料的錢。吳大旺說，向信用社借，人家專門為這做了工作，信用社優(yōu)惠發(fā)放貸款。夏剛就向信用社貸了3000塊錢種墨西哥木薯。但是木薯種出來了，縣里的廠沒見建起來，也沒有人來收購，本地的客商說沒見過這種木薯也不愿收購，木薯都爛在地里了。夏剛像做了一個夢，夢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背了信用社三千塊錢的債。

現(xiàn)在人家上門來追債了，追債不成要把牛拉去抵債。牛是家里最貴重的財產(chǎn)了，沒有了牛就沒法種田了。夏婆走進了人群中間，一下坐在了一根橫木上。她雙手抵住了自己的額頭說，金梅不要哭，有什么好哭的，你媽活到七十多歲了，什么苦沒見過，都是要死的人了。拉走就拉走，我們不哭。夏婆說著抬頭掃了一眼那些圍在四周的人，她看見的是一張張油汪汪的臉，幾乎每一張都是一樣的。接著她看見村長吳大旺也站在那里，看見她看過來，縮了一下頭。夏婆站了起來，小跑著走到吳大旺的面前，伸手指著他說，都是你作的孽，是你騙我們家夏剛種的木薯，是你騙我們夏剛貸的款，這錢應該由你來還。吳大旺說，夏婆你不要說得那么難聽，我什么時候騙你們夏剛了，木薯是他自愿種的，錢也是他自愿貸的，我只是向他做了宣傳。夏婆說，還說不是你騙的，你不是說要建廠，要收購嗎，為什么讓我們的木薯都爛在地里。吳大旺說，這我就管不著了。種木薯的事是上面布置下來的，上面怎么說我就怎么說。夏婆說，這么說不是你的錯了，反倒成我們錯了。吳大旺說，夏婆啊你就不追究我了，我算什么，只不過是是人家手里的一根棍子，叫指向哪里就哪里，什么時候是自己做過自己的主啊。

夏婆還想質(zhì)問吳大旺，但卻不知道該怎么質(zhì)問。吳大旺說的上面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但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在左右著她的命運，卻又讓她無從尋找。她叫金梅不哭，但自己的淚一下就流了下來。夏婆知道自己馬上要哭了。她的腦子里一下很混亂，她惟一清楚的就是不能讓這些人把牛拉走。那些債來得稀里糊涂，現(xiàn)在看起來多么像一個陷阱，為什么要他們來還呢。但是對方那么多人，她憑什么能把牛留下來呢。夏剛是有一身蠻力，但那都是用來打老婆的，碰上了公家人，遇到了人多，也是孬種。他甚至沒有膽量像金梅那樣鬧一鬧。夏婆想，也許只有哭一哭了，還可能管用。這樣想著，她又走回坐到那根橫木上，張開嘴哭了起來。比起金梅，她哭得更有節(jié)奏和韻味，更加肝腸寸斷。隨著她的哭聲，她一生的痛苦也像眼淚一樣流了出來。夏婆哭道，金梅啊，你不知道你媽有多苦。你媽十三歲的時候爸就死了。爸不是病死的也不是餓死的，他是上吊死的。他們把他綁起來，每日每夜踢他打他，他受不了就跑到隴溝里面在一棵龍眼樹上吊死了。金梅啊，你不知道，我爸他死得慘啊?？蓱z我十三歲就死了爸，村里人還不讓我哭，說如果我哭了也沒有好下場。他們用毛巾塞住我的嘴，用棉被蓋住我的頭，不讓我哭出聲來。金梅啊，我爸死的時候我連哭一哭都不行啊。

夏婆哭著從橫木上跌坐在地上，她干脆把兩只腿伸直了。她感覺到自己兩只腿伸直出去的時候鏟起了很多地底的腐葉。那些腐葉就像那些陳年往事一樣栩栩如生。她看見原來合圍的人群已經(jīng)有些松動，很多人退到了更遠一點的地方。原來一直談笑著的幾個人也已經(jīng)換上了另外一種表情。空氣中只有她的哭聲不絕于耳。她繼續(xù)哭道，金梅啊，你媽命苦啊，我的大女兒十六歲就出走了，現(xiàn)在還下落不明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的二女兒嫁到了大新，十年了竟沒有來看過我。她這是有狠啊，這有什么辦法呢，誰叫我們家窮呢。金梅啊，最可憐的是我的三女兒，她到水利上干活，被汽車壓死了。她的尸體就停在工地上，讓我去收尸。金梅啊，你不知道，那時候進村的道路還沒有修通，我是背著她的尸體一步一步爬進來的。金梅啊，你不知道我是一路咬著牙爬進村里來的，只要那時候我稍微一松勁，我就會抱著她的尸體跳到崖下啊。金梅啊，我真后悔自己那時候沒有跳下去，使我繼續(xù)留在這個世界上受那么多的苦。還有四女兒，生下來不到三個月就死了。金梅啊，我命苦啊。

夏婆邊哭邊看到合圍的人開始潰敗，紛紛退開，很多人鉆進了車子里。幾個女的還在角落里偷偷抹了幾把淚。夏婆知道自己的哭已經(jīng)發(fā)揮了作用。這時候金梅已經(jīng)停止了哭泣，轉過來勸她不要哭了，說，媽，不要哭了，哭得太傷心對身體不好。夏婆在心里說，金梅啊，這時候我怎么能停下來哭呢。她繼續(xù)哭道，媽是傷心了才哭，哭壞了身體就哭壞身體吧，反正媽媽已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哭死了就死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金梅啊，媽媽對不起你。娶你的時候沒有什么錢，竟沒有能擺酒。因為沒有擺酒，你進門的時候是從后門進的，連前門都沒有得進，媽媽對不起你。金梅啊，你也是苦命的人，從小就沒有了爸媽，是被你大伯養(yǎng)大的，要不你怎么會嫁到我們家里來呢。金梅啊，媽媽也是有錢的，娶你的時候媽媽攢了三千塊錢，那是媽媽養(yǎng)了幾年豬攢下的，本來就是用來結婚用的，但是被你大伯硬要去了。你大伯說養(yǎng)你那么大不能白養(yǎng)了，否則不給過門，所以媽媽把錢都給他了，結婚酒就沒有錢請了。

夏婆看見金梅在她的哭述中紅腫的眼里又溢滿了淚水，然后她張嘴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抱在她懷里的蓮香也張開嘴哭了起來。蓮香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來了這么多人，不知道媽媽和奶奶為什么會哭，她只感覺到深深的恐懼，必需放聲大哭才能緩解心中的恐懼。這樣所有的人看見他們祖孫三代抱在一起，一個比一個哭得傷心，一個比一個哭得響亮。

夏婆哭的時候當然沒有忘記觀察周圍的情況。他看見那個大肚子的男人好像不為所動，他把夏剛拉到一邊。她聽見大肚子男人對夏剛說，你勸勸他們不要哭了。夏剛說，他們愛哭我有什么辦法。大肚子男人說，哭也沒有用，錢還是要還的。夏剛說，你也看出來了，我們家能有什么錢。大肚子男人說，你到村里借借。夏剛說，我們家窮，沒人看得起我們，不會借錢給我們。大肚子男人說，夏剛你要清楚，錢是你向我們貸的，我們就找你還，這天經(jīng)地義。夏剛說，那我種木薯的虧空呢，這債我找誰要去。大肚子男人說，這不關我們的事情，你在我們這里有貸款，我就知道找你要錢。夏剛說，什么你們他們，我怎么搞得清楚，還不是有人來叫我種木薯我就種了，有人來叫我貸款我就貸了，在我眼里你們都是一起的，為什么現(xiàn)在只來叫我還錢，沒有人來賠我種木薯的損失。大肚子說，你不要胡攪蠻纏，你愛找誰就去找誰，我只知道找你還貸，你沒有錢還，我們就把牛拉走，牛賣得多少算多少，用來抵消你貸的款。

夏婆更大聲地哭了起來，她覺得單這樣也許還不夠，干脆躺了下來哭起來。金梅要把她拉起來，她雙手抱住橫木不起來。她繼續(xù)哭道，金梅啊，不要拉媽起來。讓媽死在這里算了。金梅啊，我們家對不起你。夏剛空有一身力氣，但卻只懂得用來打你。他是一個糊涂的人，不明不白就把家里搞敗了，也沒法保護我們娘倆。這錢根本就不應該由我們來還。金梅啊，你媽命苦啊，媽生了那么多孩子，最后終于得了個男孩子，但是有什么用呢，早知道不生還好啊。

夏婆看見自己的哭聲好像一支強心針一樣打入了夏剛的體內(nèi)。夏剛的臉紅了，脖子那里有青筋在爆起。她聽見夏剛對那個大肚子男人說，錢我們確實沒有，牛我也不會讓你們拉走。

大肚子男人說，真不讓我拉走？

夏剛說，不讓拉走。夏剛說了走過來站在牛的面前，攔住了牛的去路。

那個大肚子的男人也許沒有想到夏剛會突然變得強硬起來，他在原地走了兩圈說，好，我告訴你，昨天我們?nèi)ベF平村，村里有人趕上來攔我們拉牛的人，把牛牽走了。我們報告派出所，我們說是牛被搶劫了。派出所馬上出動，現(xiàn)在那人還在拘留所里，這個后果你要明白。

夏剛仍站在原地不動。大肚子男人說，等下我安排我們的人牽牛，如果你伸手來拉牛，我們的人也不會和你沖突。只要你的手碰到了牛繩子，我們的人馬上就放手。牛我們也不要了，隊伍撤出。但是我們回去要報告派出所，怎么處理我們說不準，但你要有思想準備。我奉勸你還是讓開。

夏剛仍站在那里。

夏婆繼續(xù)哭著，她哭道，牛啊我的牛，你們不能把我的牛拉走啊。這牛是我辛辛苦苦喂大的，它幫我犁田，是我們一家的命根子。我們不能沒有牛啊。你們不能拉走我的牛。夏婆的哭聲在最高亢的一聲里戛然而止，她雙腿一蹬，從斜坡上滾下來，人直挺挺躺在了那里。村頭早就遠遠圍看著的村里人就說，她暈過去了，要抽筋死人了，快去看看。

幾個婦女從人群里魚貫走下來，她們抓住夏婆的手腳后說，抽筋了，大家快給她按摩。他們蹲下來把夏婆合圍起來，讓她靠在一個人的身上，有的按摩她的腳，有的按摩她的手，有的按摩她的胸口。有一個人還起身去抓了一把草藥揉碎了涂抹在她的腦門和鼻子底下。

大肚子男人對夏剛說，我再問你一次，牛你給不給我們牽走。

夏剛說，不給。

大肚子男人不再說什么，原地走了一圈，退到一邊去，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諝庖幌录澎o凝滯起來。隊伍仍然三三兩兩圍坐在那里，也沒有撤退的意思。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夏剛站在那里沉不住氣了，他走了過去解開了牛繩。牛仍貪戀腳下的一抓草，在原地舔食著。那個大肚子男人站起來說，把牛綁起來。我告訴你最好把牛綁起來。如果牛跑了，你是要負責任的。

夏剛望望夏婆這邊。這邊沒有什么動靜。夏剛遲疑著又撿起地上的繩子，把牛重新綁在了樹上。夏婆其實沒有昏過去，她的腦子清楚著呢，她只是哭累了，再沒有力氣哭了，但又不可能停下來，只好做出昏厥的樣子。她看見夏剛把牛解開又綁上。她在心里說，夏剛啊，你應該牽著牛就走，為什么那個男人一喊你就又綁起來了呢，你媽都哭昏了，他們還想怎樣。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跳起來，只在心里嘆了口氣。她看見人們退開后卻又不走，一時不明白他們到底想干什么，覺得自己就像躺在一個無底洞一樣。他們想干什么呢，難道他們想和自己耗著，看看誰更有耐心嗎？夏婆突然覺得勝利在望了，她甚至在心里快樂地笑了一下，比耐心她是不怕輸給任何人的。她知道自己可以不吃不喝這樣躺著好幾天。以前為那些傷心的事情，她不是也這樣不吃不喝躺著好幾天嗎。夏婆更加舒展地伸開了四肢。那些圍著她的女人當然懂得她的用意，手只是輕描淡寫地在她身上按摩著，但即使是這樣，夏婆仍然感覺他們的手經(jīng)過的地方都有一股股的愜意傳遍她的身體。

過了十幾分鐘，在一輛面包車的引領下一輛警車開了進來。那輛領路的面包車肯定是在剛才什么時候出去叫的警車。但是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些人真精啊，他們坐著不露聲色原來是在等警察。警車停下后，從車上走下來三個派出所民警。車上的警燈也一閃一閃亮著。三個民警下車后，穿過人群走了一圈，一個一個的逐個看了圍觀的村民的臉。站在那里的村民被目光一照，好像是臉突然被火燒了一把一樣，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幾步。警察看完站在了一邊。空氣變得緊張起來。

那幾個幫夏婆按摩的婦女看見來了警察，停止了按摩，陸續(xù)站了起來，走回了村民中間，遠遠看著。躺在地上的夏婆一下明白過來自己的的希望落空了，她突然害怕起來，心里想弄不好是要被抓起來關在牢里的。她也從地上爬了起來，但并沒有站起來走開，仍坐在那里，低著頭撿著粘在她身上的樹葉。

大肚子男人站在石頭上揮了一下手說，牽牛。

人群中走出來兩個人，他們經(jīng)過夏剛的身邊，把牛從樹上解下，又把牛從他身邊牽走了。

兩個牽牛的人走在前面，后面是車隊緩緩地跟著，隊伍開出了村子。過了一會兒，隊伍又出現(xiàn)在了對面盤山的村路上。夏婆坐在地上，她看見走在隊伍前面的黃牛伸長脖子一路小跑著，好像在急于奔向一個水草豐美的地方。夏婆在心里說，黃牛啊黃牛啊，難得我一把草一把草把你喂大的，你就這么走了，好歹你也回過頭來看看我這老婆子啊。但是黃牛一路小跑著沒有回頭，帶領著車隊隱在盤山的村路后面，看不見了。

夏婆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看見夏剛蹲在地上抹著淚，他的臉上一片淚光。她又看看金梅，金梅坐在那里也在低聲地抽泣著。他又看看蓮香，她正在跑動著撿剛才那些人丟在地上的幾個空礦泉水瓶。夏婆拍拍自己屁股，她感覺到屁股上的塵土爭先恐后地脫離出來投奔到陽光里。她朝坐在地上的夏剛和金梅吼了一聲，哭什么哭，現(xiàn)在哭還有什么用。不要哭了，想辦法把孩子拉扯大才是要緊事。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