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紅衛(wèi)兵向受傷害老師的道歉

2013年1月12日，北師大女附中（北京師范大學(xué)附屬實驗中學(xué)前身）“老三屆”的20多名學(xué)生與30多名老師、家屬舉行見面會，他們中的一些人向“文革”中受到傷害的校領(lǐng)導(dǎo)、師生道歉。

在道歉的學(xué)生中，66屆的劉進和宋彬彬最被人熟知。前者是女附中“文革”工作組時期“師生代表會”主席。后者則是開國上將宋任窮之女，曾因登天安門城樓給毛主席獻紅袖章，被人稱作“宋要武”。

不到10點，北師大附屬實驗中學(xué)一間狹小的會議室擠滿了50多人，除學(xué)生外還有20多名老師。

會議室的一角，放置了卞仲耘的半身塑像。塑像是女附中校友于2007年倡議，由500位師生捐款建成，于2011年安放在此的。校友們希望能以此表達對卞校長的紀念。

1966年的8月5日，時任北師大女附中校黨總支書記兼副校長卞仲耘，在部分學(xué)生發(fā)起的游斗中，被毆打折磨致死，是“文革”中北京首名蒙難的教育工作者。

會上，女附中幾位“老三屆”學(xué)生給卞校長雕塑鞠躬默哀。

劉進第一個發(fā)言?！?8年前發(fā)生的劫難，卞校長被毆打折磨致死，其他校領(lǐng)導(dǎo)身心受到嚴重創(chuàng)傷，我的內(nèi)心充滿懊悔痛苦?！痹捯粑绰洌瑒⑦M哽咽，摘下眼鏡擦拭淚水。

她的情緒有點激動，大聲說：“我要向老師們道歉，為了貼第一張大字報對老師造成的傷害道歉，為了40多年前那一天沒有保護好他們而道歉，為我當時的偏激思想和行為對校友們造成的影響和傷害道歉?！?/p>

劉進的最后一個道歉對象，是同班同學(xué)宋彬彬，“是我讓你和我一起貼大字報，是我作為總領(lǐng)隊派你帶領(lǐng)同學(xué)們上天安門城樓，而影響了你的人生。”

在見面會上，宋彬彬也數(shù)度落淚。她做了題為《我的道歉和感謝》的發(fā)言。宋彬彬首先向當年在校的所有老師同學(xué)道歉。她稱卞校長被“暴力致死”前，自己和劉進曾兩次阻止，看到同學(xué)散了，以為不會有事了，就走了?！拔覍Ρ逍ｉL的不幸遇難是有責(zé)任的……擔心別人指責(zé)自己‘反對斗黑幫’，沒有也不可能強勢去阻止對卞校長和校領(lǐng)導(dǎo)們的武斗。”

宋彬彬還表示：“請允許我表達對卞校長的永久悼念和歉意，沒有保護好校領(lǐng)導(dǎo)，是終生的傷痛和懊悔。”

女附中曾參與批斗校領(lǐng)導(dǎo)和老師的幾個同學(xué)也臨時發(fā)言，說自己做過很多錯事。

“如果我曾批斗過的高老師今天來的話，我也會當面道歉，她90多歲了，再不道歉，真來不及了?！?6屆王思梅說。

這一天到場的女附中老師，有的也發(fā)言表達了對道歉學(xué)生的寬容和理解。當年的教師儲瑞年認為，情況超出了學(xué)生處置的能力，他為學(xué)生的誠懇道歉感動，理解她們做過的事情。

女附中“文革”時期的校長胡志濤的女兒丁東紅也來到了見面會。在1966年的8月，校長胡志濤同樣被學(xué)生批斗。胡志濤在挨打時，仍然在記掛其他老師的安危。

丁東紅說，母親經(jīng)常提起那些批斗她的學(xué)生，有的不止一次點名道姓，說這些學(xué)生都是好孩子。在丁東紅的記憶里，母親是一個講原則的人，很多問題寧死不彎。唯獨這個問題，特別寬容。

這一次，可以說陳小魯?shù)牡狼甘且粋€催化劑，我們也看到社會上對他的道歉很認可。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時機，我們希望讓更多的人知道真相。——北師大女附中“文革”工作組時期的“師生代表會”主席、“革委會”副主任劉進說。

對話

宋彬彬：再不道歉就沒機會了

《新京報》：參加道歉會，首先想說些什么？

宋彬彬：北師大女附中的“文革”，是從1966年6月2日我參與貼出第一張大字報開始的，大字報不僅破壞了學(xué)校的正常秩序，更波及并傷害了許多老師。所以，我首先要向當時在校的所有老師和同學(xué)們道歉。

《新京報》：前一天晚上想的最多的呢？

宋彬彬：我想的是終于有一個機會跟老師道歉了。對這個機會我盼了很久。我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今天你們也看到了，老師很多都80多、90多了，再不道歉，就沒有機會了。我希望我們的道歉老師都能看到。有的老師已經(jīng)走了，我不想留下更多的遺憾。

《新京報》：怎么想到道歉的？

宋彬彬：從我個人來說，2003年回國，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參與了對學(xué)校“文革”初期及“八五事件”的調(diào)查。在和大家不斷交流中不斷受到教育。我希望有一天有個機會，向老師表達歉意，也促進大家對“文革”進行反思。

《新京報》：道歉后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宋彬彬：最感動的就是老師們的寬容，尤其是聽到胡校長的女兒說，胡校長生前多次說過，女附中的學(xué)生都是好孩子。我非常感動。

《新京報》：你希望這次道歉達到怎樣一個效果？

宋彬彬：引起大家的反思，只有真正的反思才能走得更遠。

《新京報》：你在道歉信里說，40多年了，一直有兩個宋彬彬？

宋彬彬：40多年來，有兩個不同的宋彬彬。一個是老師、同學(xué)們認識、了解的宋彬彬，另一個是成為“文革”暴力符號的“宋要武”。

《新京報》：你有沒有改名叫“宋要武”？

宋彬彬：從來沒有。1966年8月18號之后，有很多人寫信給“宋要武收”。很多很多信，我從來沒有拆過，因為我不承認“宋要武”是我。

《新京報》：你說“宋要武”成為“文革”的一個符號。你怎么看待這種符號化？

宋彬彬：這么多年，作為一個符號，我經(jīng)歷很多，我有很大的心理壓力，而且在很多語境下沒有辦法去澄清這個事情。

但我也會想，其實“文革”時，“右派”也是符號，老師們未必不是符號，他們被當做“黑幫”被打罵、被侮辱，而他們因為這個符號，有的生命都消失了。這樣想，我個人的委屈也就不算什么了。

所以我想如果不從根源上認識，這樣的事情還會發(fā)生，所以我們需要做的是對整個“文革”的思維和基因進行認識。

《新京報》：有人將卞校長的死和你聯(lián)系在一起。你之前寫文章，也引來很多質(zhì)疑。想沒想過這次道歉可能會有更多質(zhì)疑？

宋彬彬：如果沒做好準備，我就不會站出來了。

《新京報》：可能有人會說你的道歉只是對自己的洗刷。你們也說過，有人稱你們“假道歉，真反撲”。

宋彬彬：無論我走到哪里，身邊只要認識我的人，都對我特別好，無一例外，特別保護我，給了我一個保護殼。這是我走到現(xiàn)在的原因。

《新京報》報：這是一次個人的道歉，還是一個群體的代表去道歉？

宋彬彬：其實我們這次站出來的是一個群體。“八五事件”作為“文革”中的標志性事件，必須反思。沒有反思也難以接近真相。我希望所有在“文革”中做過錯事，傷害過老師、同學(xué)的人，都能直面自己、反思文革、求得原諒、達成和解，我相信這是大家的愿望。

（摘自《新京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