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噴水車過后,地面影射著霓虹燈的繽紛的色彩。潮濕而涼爽的夜晚,空氣中這城市白天的味道漸漸在暮色中消散,隨之而來的是夜的氣味。
我蜷縮在車的后排座位,能看見這繁華地段,不過,僅僅是背面。比起前面的南京路,我所在的位置只是與之平行的另一條小得多的馬路。大商場的正門總是面朝著那些極具影響力的商業(yè)主干道,但后門或者側門會開在另一條令外地游客聞所未聞的弄堂。
是的,這里是新世界的后門,現(xiàn)在是晚上9點,一些著名的酒吧開始了黃金時間的營業(yè),一些晝伏夜出的人開始了他們一天的縱情生活。這座大商場里依然人聲鼎沸。我感覺不到它的熱鬧,因為我在它的背面。
前一陣子,有個女人從商場的大廳頂層跳了下來,肝腦涂地,嚇暈了兩個營業(yè)員。而我今晚能感受到那個寂寞而哀傷的靈魂在這小巷游蕩的聲響嗎?我不得而知,我看到一個女人幽幽地從車旁經(jīng)過,偷偷瞄了我一眼,我剎那間聞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似香水又不像,類似于洗發(fā)水或者香皂的味道而又摻雜著肉桂和咖啡的味道。她許是剛從健身房出來,手里拿著一杯“摩卡”。城市女子總是這樣的,有著自己獨特的味道,可以是香水的,可以是洗滌劑的,也可以是煙味或者某種酒精飲料的氣味。我迷戀著她們的味道,我的嗅覺出奇地發(fā)達。
在城市的背面,我看見了從商場里撤柜的廠家的道具,柜臺貨架嚴嚴實實地堆在我的車的右面。白色的烤漆表面同樣反射著霓虹閃動的光芒,看上去像撒了一層銀白的月光,然后又鍍上了五顏六色的金屬漆。都是一些嶄新的道具,而此刻它們已經(jīng)被廢棄。先是從光鮮的正面被抬出,然后等待著那輛卡車上的搬運工將它們搬出陰暗潮濕的背面,會去向何方呢?它們是否會懷念曾經(jīng)擺放過的價格不菲的商品,懷念營業(yè)員有意無意的倚靠,懷念商場里終日播放不休的背景音樂……隨它去吧,不過是一堆被遺棄的廢料。
搬運工來了,兩個人無聲地端起一件,從我身邊走過,目光透過放下的車窗直勾勾地看著我??淳昧?,有些害怕,趕緊將窗關上,打開音樂。很久沒有這么專注地聽電臺的晚間節(jié)目了,放的都是老歌,更讓我莫名地多了一份窺視這城市的欲望。
一位清潔工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穿著有熒光的背心,背心上大大地寫著“黃浦清潔”。那件背心上有很大一塊反光的涂料掉落了,我看了那位中年女子一眼。她顯然沒有注意到有人近在咫尺地觀察著她,只是投入地傾倒著一只垃圾桶,將一些塑料瓶放入一邊的蛇皮袋,將不可回收的廢物倒入隨身拉著的小車。動作麻利得讓我看不清她的臉,所有的程序都己經(jīng)操作了上萬次吧,她消失在更遠的一個垃圾桶處,一輛卸貨的卡車擋住了我的視線。
遮掩保護的毯子被一層層剝離,又是一批嶄新的道具。另一批搬運工開始奮力往下搬這些沉重的貨物。只是磨砂的貨架表面反射不出那些霓虹燈,如同知道自己的命運,低調(diào)從一開頭就被全盤執(zhí)行。
我躲在角落看著這城市的光鮮,我站在正面看著這城市光鮮的背面。我看到了一番截然不同的場景。上海的寫字樓并不是白領、洋人的天下,在背面,我分明地看到了那些前臺小姐為了節(jié)省午飯開支,花5塊錢買個肉夾饃來果腹;上海的商場并不是總是奢侈品林立,在背面,那些貴重的服裝成扎被裝在塑料箱里,任憑破舊的物流車開來開去;上海女人并不總是注重穿衣打扮,在背面,我看到了她們可以套著掉了反光涂料的清潔背心做清潔工作。
在這座城市的背面,我蜷縮在車的后排,聽著老歌,然后發(fā)現(xiàn)我似乎更喜歡這并不光鮮卻又真實的一面。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我不許你老去:關于愛、食物、閱讀以及想象》 作者:張園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