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言傳來傳去
杜文林從公司出來的時候雨勢漸大,料峭的寒意從頸項灌入,他不禁瑟縮了一下。公交站還有一定的距離,如果就這樣奔跑過去,渾身必然會濕透,正是在那個時候,一輛明紅色小車穩(wěn)妥地停在他的面前。杜文林遲疑了一下,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杜文林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喬諾會喜歡上他。像她那樣的女子,漂亮,優(yōu)秀,又是老板的女兒,在公司里位居高層。而他呢?只是研發(fā)部的軟件工程師,平日里有一半的薪水要寄回偏遠山區(qū)的老家,在這城市待了8年,卻依然住出租房。
不,其實這些情況杜文林從未對人提及過,他在與旁人閑聊中交代出的背景是他在小城市長大,父母都是老師,雖談不上家境殷實但他從小就受著良好的教育,所上大學(xué)是國內(nèi)響當(dāng)當(dāng)?shù)闹攸c。其實他也不想撒這樣的謊,只是生活就像飯粒中的沙礫一樣,總會給人添上不期而至的傷痛。
杜文林從技校畢業(yè)來這個城市闖生活,做過很多工作,搬運工、快遞員、超市小工……行走在這鋼筋水泥的風(fēng)景里,心頭總會彌漫著一種無可奉告的悲涼。再然后,他辭掉工作一心一意地去研修,然后花錢找人做了一張假文憑,應(yīng)聘到這家公司,一做就是3年,憑借著刻苦和勤奮成為研發(fā)部的骨干。只有他知道,時至今日,他的內(nèi)心依然怯弱卑微。
其實那天喬諾到公司來的時候,他并不認得她是老板的女兒,他們在走廊里遇見,她一只鞋跟斷了,走得又尷尬又踉蹌,杜文林問可不可以幫她,她瞪著一雙眼睛問怎么幫。他讓她把另一只鞋也取下來,接過來在臺階上磕幾下,這只鞋跟也斷了。他把鞋子替她穿上,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忽然暈出紅暈來,又嬌羞又靦腆的樣子。
后來,在公司的大會上,杜文林才知道喬諾是老板的獨生女,剛從國外回來空降到公司。即使他的眼睛垂得低低的,也能感覺到周圍人投向他的各種目光——喬諾專門走到他的面前向他自我介紹,又伸手與他握手,這種明顯的優(yōu)待怎么不惹眾人非議?旁邊的男同事拍著他的肩膀說,下手夠快的呀!旁邊的女同事則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杜文林,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他除了苦澀地一笑還能怎樣?流言總是這樣,越描越黑,索性什么都不說,就讓這流言隨著時間的過去而淡掉。
(二)公主怎么會找平民
可是這鋪天蓋地的八卦緋聞卻此消彼長越演越烈,杜文林不管走到哪里都成為大家關(guān)注的對象,他不經(jīng)意地聽到過好幾回旁人的議論,無非是他傍富、想做老板的女婿少奮斗半輩子。
杜文林越發(fā)地沉默了,行走的時候盡量把身體蜷起來,小心得茫然。
喬諾常常來找他,下班的時候出現(xiàn)在他的辦公桌前,說有個項目介紹會得他去參加,談完公事的時候喬諾會開車送他,他坐在車里盡量讓自己顯得冷淡,而她淺笑著說著自己小時候的事兒;在公司餐廳的時候她總是端著餐盤坐到他面前,曖昧不清地從他的餐盤里夾走青菜,又把自己餐盤里的肉食夾還給他;即使是上班那會兒她經(jīng)過他們辦公室也會過來打聲招呼,往他的桌前放一些小零食……杜文林不是木頭,自然知道她的心意,只是……他習(xí)慣了一直把自己放得很低,盡量不引人注目,害怕把自己放到放大鏡前,會讓人知道他背后那些不堪的謊言:假學(xué)歷、假背景、假家世。一切都是假的。但他的努力卻是真的。
杜文林害怕、恐懼,如芒在背,害怕一旦被眾人揭開這些,又會被打回原形。
那天,喬諾拿著兩張演奏會的門票來找他,說,杜文林,陪我去看吧。杜文林知道周圍人都豎著耳朵在聽,心中一陣煩悶,冷冷地說,對不起,我沒時間。
喬諾偏著頭問,我還沒告訴你時間,你怎么就知道你沒有時間?
杜文林垂了垂眼,我會一直都沒時間。
喬諾失望地走出他辦公室的時候,周圍斷斷續(xù)續(xù)地響了幾聲掌聲。同事湊過來說,好樣的,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你得撐住呀!
杜文林的心哆嗦了一下。他知道他不是那種健康明亮的男人,他的心里有太多的灰,而她呢?陽光明媚單純……童話里王子可以找灰姑娘,但現(xiàn)實中沒有公主可以去找平民。
(三)不是不能是不敢
喬諾還是來找他,只是少了些張揚,他一個人在的時候會迅速地往他手里塞一個紙盒,匆忙地說那是她做的蛋糕;會打內(nèi)線過來,讓他翻哪份文件,里面夾著兩張電影票;還會在下班的時候出現(xiàn)在公交站前,如果他不上車她就默默地跟著公交車,執(zhí)拗地跟上一路。
原來這般高貴的女子在遇著所愛的時候,也會把自己低到塵埃里去,不乖張、不任性、不霸道……喬諾是真正的美好,好得讓杜文林滿心的酸楚,他不能去愛她也不敢去愛她,那只能傷著她,傷著自己。
那天,喬諾給杜文林打電話說想跟他見面,他依然用“忙碌”做借口,喬諾說她生日,他遲疑一下就應(yīng)允了。那是杜文林第一次答應(yīng)喬諾的約會。
喬諾出現(xiàn)的時候,穿一件駝絨大衣,流線型的黑直發(fā),軟軟圓圓的耳垂上墜著小小的珍珠耳環(huán),剎那芳華的感覺。杜文林請她吃飯,特別普通的中餐,她一直都淺淺地笑著,眼角眉梢都是歡喜。從餐廳出來的時候廣場上有人放起奪目的煙花,喬諾從包里拿了份禮物出來,羞澀地說這是一對情侶表,她戴了一只,另一只希望他戴上。
杜文林深深地望著喬諾,緩緩地接過那只手表,然后用力一拋,在她的詫異里把那只手表拋進了旁邊的噴水池中。他一字一頓地說,喬諾,你應(yīng)該有更好的選擇。
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杜文林看到喬諾跳進了噴泉水池中,12月的天呀,那得多冷呀!他停頓了一下卻還是凜冽著心朝前走。走了很遠的距離,摸了摸臉,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
到家的時候小文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他去臥室拿一床毯子,輕輕給她搭上,而她即刻醒來微微仰著頭望著他就笑了。小文說今天真冷呀,聽說要下雪了,我給你買了雙手套,你試試?
他突然抱住她,而她的身體一滯,然后伸出手緊緊地攬住他的腰失聲痛哭,那種悲愴的歡喜在房間里長久不散。
小文不是他的女友,只是和他合租這樣一套房。他們有著相同的境遇,她鼓勵他辭職,借錢給他念書,主動照顧他的生活——他知道小文的心思,她一直在等,默默地。
(四)時光流年,終將錯過
越是想要避開的事就越是發(fā)生了,他假文憑的事終于被人捅了出來。是外部門的同事聽說他們是校友過來搭訕套近乎,連說幾人他都支支吾吾,那個同事起了疑心,回去一查就查出他的文憑是假的,再往人事科一查連身份證都是假的。
這下就鬧得沸沸揚揚了,連警察都來了,因為有同事懷疑他是個逃犯。
很快就查清了他只是造假證,背景卻是干凈的,但公司還是因為這個原因?qū)⑺o退了。走出公司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與他打招呼。
小文說,不如我們開個店吧,小人物而已,怎么都可以活。他抱著小文,視如珍寶。他一直品嘗著人情冷暖,一直在現(xiàn)實里顛沛流離,但他幸運,有小文這樣安好的女子……還有喬諾,喬諾對他的喜歡就像是一場夢,讓他欣喜到心痛。
幾天后,有獵頭公司來找,說是一家公司高薪聘請他。
在新的公司,杜文林沒有再用假文憑,他坦陳了一切,但對方說不會在意這些。新的工作和環(huán)境,因為再沒有心頭的謊言巨石所壓,杜文林做得順風(fēng)順水,心情也開朗許多。
兩年后杜文林在這個城市有了自己的小房子,跟小文結(jié)了婚。
上司來慶祝,碰著他的酒杯說,你知道嗎,喬諾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是她拜托我在公司里給你安排一個職位。不過現(xiàn)在看來你值得喬諾的推薦,你的優(yōu)秀大家有目共睹。他又說,喬諾這孩子兩年前的冬天掉水里了,發(fā)燒燒壞了一只耳朵,現(xiàn)在有些弱聽。
杜文林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他那么努力地去想喬諾的樣子,可是模模糊糊地怎么也看不清楚,突然間他想起一句話:當(dāng)你看不清一個人的時候,其實是你愛上了她。
他的心猛然一抽,全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