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的眼淚

【兔子不吃窩邊草】

第一次被問到是不是戀人時，我和光良的回答如出一轍：兔子不吃窩邊草。

那你們，誰是兔子誰是窩邊草？

我是兔子！我搶答了。兔子意味著是主動方，草只有被選擇的份兒。這點小虛榮，我還是要的。

光良大笑，好，你是兔子，新品種，喜肉食，喜酒水，拒素品。

看，這就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因，實在是彼此太了解。

比如我和光良，大概除了不知道對方晚上穿什么睡衣，其他一切，諸如家庭成員、個人喜好、生活習慣等都一清二楚。包括彼此感情上的那點破事。

這樣的關(guān)系形成很容易，大學時，我和光良同班，前后桌。

或者從那時候起，地理位置上，他就成了我的窩邊草。上課聊個小天、下課說說笑笑，考試相互幫忙都是毫無疑問的。光良還一度承擔我的食堂排隊問題。

無疑，這是一棵不錯的窩邊草。有擔當有愛心。

興許我是一只情商過低的兔子，他也不是一棵太有魅力的草，大二過完了，我們倆還可恥地孤單著。

然后大三那年，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光良因我認識了同系別班的一個女生，貌似一見鐘情。而我，又因他邂逅別系他一高大老鄉(xiāng)，心動不已。我對高大男人一向有好感。

當然，光良也高大，不然，連做窩邊草的資格都不見得有。

于是有那么一段光陰，我們就在同一個小團體里廝混。

后來有同學恍然大悟，以為你們倆好呢，原來不是啊。

呵呵，我和光良，如此證得彼此清白。

【心里有點荒涼】

后來，愛情卻散了，光良越來越哄不住那個裊娜的女生，而光良那老鄉(xiāng)，除了身材高大脾氣也大，偏我不太愛吃男人那一套。想窩邊草都讓著我，何況男友。

于是勉強堅持了一小段時間，終于好合好散。

我和光良還是前后桌，因為功課基本結(jié)束，空閑也多了，除了在學校，我們還會到外面去吃飯。吃到興起，要上幾瓶廉價啤酒，喝至小醉時，唏噓一下我們各自那段愛情。

畢業(yè)前的一晚，大家一起喝散伙酒，光良喝多了，不停拍著我的肩說，你就是我哥們兒，比哥們兒還哥們兒。

我不住點頭，非常認可這樣的關(guān)系，并且也因為一點酒，像他媽一樣跟他絮叨，以后對女孩子不能老是那么言聽計從，作為男人要有點脾氣，另外不要太貪戀美色，心靈美才是硬道理……

如此，該說的話都說完了，酒醒后想，光良從此也就成為記憶里的一個片段了，矯情的時候，可以找出來翻一翻，喊兩聲友誼萬歲。但忘了也沒什么。

我留在讀書的城市，光良回了家鄉(xiāng)。他的家在陜西，是個提起來就感覺有點兒窮的地方。

也說好了保持聯(lián)系，可是一畢業(yè)就像上了戰(zhàn)場，每天刀光劍影、枕戈待旦地為工作而斗爭。好不容易有個地方落了腳，終于不再每天伸手跟父母要錢，大半年光景也就過去了。

在陽光燦然的一天，我忽然就矯情地想起光良，又想起他的家鄉(xiāng)，心里有點荒涼。

空閑了，也會在QQ上看到他的頭像閃一閃，可是又忽然不知該說什么好。

很奇怪，就那樣沒有再聯(lián)系。

這樣過了一年多，然后在我的本命年，我又做了一件讓我媽很憤怒的事，丟下千辛萬苦找到的工作和剛剛安定的生活，買了一張機票去了青島。

某天早上央視的《第一時間》的旅游廣告，青島的“藍天碧水綠地”一下就撞疼了我小小的心臟。我著了魔一般，連辭職書都沒好好寫完就走了。

來到青島，我租了間離海邊不遠的小房子住下來，瘋玩了好幾天才去找工作。半個月后，有家看上去還不錯的公司收留了我。

那日，將自己收拾停當，姍姍進入海邊的寫字樓，卻萬萬沒想到，竟在等電梯的時候，遇見故人。

起初以為不是，白衣黑領帶黑長褲，和以往我熟悉的光良全然不同。

可是定睛看，卻當真是他。而這碰見，令彼此毫無驚喜只剩驚訝，異口同聲，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這四個字外人斷然辨不出悲喜，說實話，我是悲喜參半。在陌生城市遇見故人自是好事，但遇見如此知曉根底的人，想掩埋過去重新開始卻不再可能。但是，哪個女子離開一個城奔赴另一個，不是為了重新開始的？

如我。

工作后，其實我又同光良那老鄉(xiāng)糾葛在了一起，且是繁雜的糾葛，因中間還摻雜了他的新歡。我也不知是不甘還是不舍，亂哄哄地鬧騰了一夏一秋，最后還是煩了，在他的感情重新開始偏重于我的時候，抽身而退，用他的話說，跑得比兔子還快。

所以，藍天碧水綠地，不過是一個借口。不過，是想找個地方重新開始。

可是現(xiàn)在所有如意算盤都落空，光良在這里，什么舊事還會藏得住？他和他的老鄉(xiāng)始終都有聯(lián)系，于是剛見了我還沒驚訝完就開始責備，你呀，何苦來著？

我只剩無語。

【凈是見色忘友的主兒】

光良也不是不懊惱的，曾經(jīng)一個粗拉拉、大咧咧的男子，原本也是想改頭換面，換成一副小白領的規(guī)矩模樣重闖江湖，結(jié)果來了一個一眼看穿他真面目的我。

可是，難不成就因為我們太熟悉還得辭職一個不成？

光良抱怨，都賴我，老說他家鄉(xiāng)窮，結(jié)果他中毒了，回去后也覺得是這樣，于是腦子一開竅就跑到這開放城市來了。

如此，只得重新在一起混日子，吃個盒飯、搭個酒伙，感慨一下過去、憧憬一下未來，重續(xù)我們的“哥們兒緣”。

但不知為什么，卻總是被誤解為戀人。

也難怪。我和光良的關(guān)系，落在別人眼里，是過于親密了。多說無益，后來，就頻繁用兔子不吃窩邊草來撇清。因這道理，有點情商的人都懂。

何況本來就是清的。

然后，春天快過去的時候，光良先有了情況。接連幾天中午，他沒有詢問我吃什么人就不見了。終于有天中午，下班前，我在電梯里堵住了他。

光良嬉笑著向我坦白，剛剛談了一個女朋友，不是要瞞你，是還沒來得及說。

我相信，他如何會瞞我呢？我根本就是他最好的傾訴對象。

但我并未就此放過他，開始追問他談的那人的姓名、年齡、愛好、脾氣……

他急急回答著，迫不及待地飛奔而去，這年頭，凈是見色忘友的主兒，看吧，有他來找我的那一天。

結(jié)果，那一天沒過多久就來了，那個周末，我還沒有起床便接到光良電話，苦艾艾的聲調(diào)，兔子，我想見你。

中午約在常去的小吃店見面，光良叫了各種肉食，令我有些小感動。但這感動只持續(xù)了幾秒鐘，光良竟開口同我借錢。因他的女友說，沒有房，不嫁。

我被一小塊骨頭輕輕硌了牙，一邊吸著氣一邊感慨，如此之快啊，竟然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但，光良，你對她了解是否夠深？是不是再考慮考慮……我還在絮叨，光良說了一句話，兔子，我愛她。

我立刻住了口，哦，他愛她，這個理由，無堅不摧、所向披靡。

然后，我喝了兩口冰啤酒，軟軟涼涼地從我的口滑入我的心，我明白過來，我不應該總是去追究那些煩瑣的俗氣的問題，雖然我真的是為他好。我應該祝福他，這個被愛情淪陷的男人，并給他提供我能夠提供的幫助，就像真正的哥們兒一樣。

于是，我心滿意足地拍拍手，計算了一下我可以給他多少錢。

光良抽抽鼻子，瞇了瞇小眼睛，不管怎樣，兔子，謝謝你。

誰讓你是窩邊草。我大氣地笑笑，另外，祝福哦，干一杯。

在干了那一杯后，我拿著銀行卡取出了我所有的錢。那么厚厚的一小沓，交到光良手里。

光良豪情萬丈地拍拍我肩膀，友誼萬歲。

我送走了光良，然后一個人沿著海邊那條灰色的路朝前走，走了很久，一直走到了黃昏的音樂廣場。

【我還是有手段的】

退潮的海邊有幾分落寞，我沿著臺階下到海灘，踩著退潮后漸漸裸露出的巖石慢慢朝里面走。沒留意踩到巖石的潮濕苔蘚，腳下一滑。

緊要關(guān)頭，一雙手將我攔腰抱住。如電視畫面中俗氣的一幕，我自他懷中抬起頭來，呀，好一個俊俏男子，高大挺拔、明眸皓齒。

我忽然就笑起來。

還笑。他說，摔著了就不輕。

但笑也笑了，收回去不成？于是我繼續(xù)笑，然后調(diào)整身體試圖站起來。

但是……但是腳下真的很滑，越動越不穩(wěn)，結(jié)果連他都跟著搖晃起來。為控制局面，他一只腳迅速踏住相鄰巖石，將我箍得更牢。

完全穩(wěn)固后，他手臂一用力，扶我站起來。

看著他英俊的面容，我的心里忽然就有了一點勾引他的小欲望。

于是我繼續(xù)笑。

他終于忍不住也笑起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不像我的，蛀牙多多。

忽然就有點自卑，我拿什么勾引他呢？我處處不如他。算了算了，我擺擺手，看好腳下，繼續(xù)試探朝里走。

他一把攔住我，你不是想？

我回頭。他眼神里有清晰疑惑。哈，定是閃念間，他當我想不開才做出這舉動來。

不是。我誠實告訴他，我只是無聊。

沒錯，我有點無聊，孤單無聊，我的窩邊草要結(jié)婚了，但我還是孤家寡人，并且，還搭上了我所有的錢。我忽然一無所有了，這讓我不快樂。

但是，他可懂？

解決無聊的方式有很多種。他卻并不松手，反倒是更加牽牢我，朝岸上走。

我偷偷一笑，低眉順眼跟在他后頭。偶爾一搖晃，他手上就一緊，回頭無奈地看我一眼，但并沒有顯得厭煩。

忽然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小眼睛女人，我還是有手段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在岸邊松開我，很無聊嗎？

我用力點頭。

去看電影？他試探問。

沒意思，我撇嘴。

不遠有家療養(yǎng)院，里面有一個老式影院，周末放一些國外的經(jīng)典老片。他又說。

我笑起來，這男子，對我有興趣，才會好耐心好脾氣，試探著找一些方式讓這場邂逅繼續(xù)。真好。

所以，謝謝光良，謝謝你戀愛，謝謝你借我的錢，令我孤單無聊，才會同段依橋遇見。

是了，他叫段依橋，這是多么有情調(diào)的名字啊，并且他開黑色的吉普車，連他開的車都如此合我心意。如此種種，我心一橫，古人都說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此刻，他是多好的美酒啊，足可令我抵抗一個人的孤單無聊。

就這樣和段依橋在一起了。

當然，他是有家室的人，但是我就是想要一場戀愛，讓這日子不再空蕩。

于是我和光良一樣忙碌起來，我們好像一下回到大三的時候，重新開始誰都顧不上誰。等光良發(fā)現(xiàn)我出“狀況”時，夏天已經(jīng)快過去了。那天快下班時，他在QQ上同我訴苦，說女友看中的房子，他都買不起。他勉強夠交首付的，她又不滿意……如此這般。

但我剛接了段依橋電話中午一起吃飯，想提前化個小妝，故而并沒有時間同他過多寒暄，只飛快回幾句，管他什么房子，買吧，只是記得到時把我的錢還我就好。

你什么態(tài)度！他發(fā)一個暴怒表情。

我已沒時間回復，我自窗口已經(jīng)看到段依橋的車緩緩駛進，于是關(guān)了QQ走人。

段依橋好脾氣地站在車門邊，這季節(jié)，他著一件稍厚的棉布襯衫，煞是好看。

我一邊看著他一邊上車，他很酷地發(fā)動車子，打方向，絕塵而去。

不知是不是看錯，只那么隨意一瞥，光良微微愣怔的臉自后視鏡中一閃而過。

【我們回不去了】

吃過飯，帶著愛情滋潤的痕跡喜滋滋回去上班，還沒進門被光良揪住。

他誰啊？光良的臉有點寒。

我沒看錯，后視鏡中的果然是光良。

你們認識多長時間了？他板著臉，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有什么問題嗎？我詫異他為何會生氣。

沒有別的問題，我就是想知道他日后會不會娶你？他忽然理直氣壯起來，我看那男人應該有三十多歲了吧，又長得太好看，我怕你被騙。

這什么道理？長得好看就是騙子？我白他一眼，不想跟他多說，反問，房子怎么著了？

他眼神一沉，沒答我。

就那么沉默了一小會兒，我的聲音緩和下來，別操心我了，管好你自己吧。然后我進了屋，把他關(guān)在門外。

坐下來倒了一杯水，恍然就覺得這日子有點無趣——吃飯時段依橋說要出差幾天。但是，我知道他是回家。

撒謊和相信，是我們給對方的臺階。他出差的時候，我從來不主動聯(lián)系他，而他每次出差回來，都會送我一件頗奢侈的禮物。慢慢地，我也成了有金銀細軟的女子。呵呵。

光良沒有再追問我關(guān)于段依橋，我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沒想大約半個月后，一天下班時，光良堵在我門前，說，兔子，我找你說點事。

然后，等同事都離開，他慢慢進來，平靜地對我說，以后你不能再和他來往了。

我笑了一下，光良什么都知道了。

嚴肅點。光良保持他的平靜，你應該找一個身份明朗的男人，戀愛結(jié)婚生子，不能這樣對自己不負責任。段依橋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并且還有一對雙胞胎兒女……

他竟然去調(diào)查了段依橋，難怪他這么胸有成竹。

但是……我指著他，關(guān)你什么事？

他似料到我的反應，并不惱怒，兔子，我不能看著你做小三，何況，你又不愛他。

你是我的誰？憑什么管我？我終于暴怒，你錯了，我愛他，愛到甘愿給他做小三……

光良一把抓住我揮向他的手臂，你清醒點好不好？就是因為你甘愿你不痛苦才表明你不愛他，否則，你不會做得如此收放自如。你沒那么大度唐可然，你也就是個平凡的小女人。

他竟然叫我唐可然，簡直瘋了，我用力試圖甩脫光良。

他卻握我更緊，兔子，我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負。我已經(jīng)買了房子，放到了她的名下。那次我對你說我愛她，騙你的，兔子，我不愛她，我誰都不會愛了，我喪失了這種能力。所以我欠她，愿意用房子作補償。

一放手，光良丟下我轉(zhuǎn)身沖出門去，腳步聲一聲緊似一聲地，離我越來越遠。整個大廈瞬間安靜下來。

【最守規(guī)矩的兔子和窩邊草】

秋天了，暮色那么早就一點點覆蓋下來。站在窗口，看窗外的街燈忽然齊刷刷亮起，城市瞬間換了模樣。

光良不會知道，段依橋在電話里還說，兔子，如果你不嫌我老，我想娶你為妻。

我沒有問段依橋的婚姻發(fā)生了何種變故，只在想了幾秒鐘后，慢慢對他說，不，我嫌。

但是，我真的不嫌他老，因為他一點都不老，他優(yōu)秀、得體、有趣。可是，我不愛他，如光良所說，我從來都沒有嫉妒甚至在意過他的生活里有另外一個女人存在。我那么急急地抓住他，是因為我太寂寞。所有失去了光良的日子，我都覺得寂寞，需要不停找什么填補。

沒錯，光良是我窩邊的那棵草，早早就是了。初相逢，在教室門口，我們擠到了一處，后來他讓我先進。

我尋了座位，他跟過來，果斷坐在了我身后。

我瞇起眼睛，回頭沖他一笑，這位兄弟，貴姓??？

他也瞇起眼睛，免貴姓沈，字光良，仁兄貴姓？

兩對小眼睛，好像上輩子就認識一樣，于是，幾乎沒有任何過渡就熟悉起來，熟到一天不過就互相對對方吆來喝去。

我當即就想，噢，這關(guān)系，算是妥當了——可以互為兔子和窩邊草。

我們就這樣把對方放過了，早早放過了，成了最守規(guī)矩的兔子和窩邊草，并在彼此眼前無知地放縱自己的個性和情感，為所欲為。

直到雙雙失去退路。

如光良所說，我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因為愛是自私的，容忍不了太多如此清晰真實的過往。無論兔子還是窩邊草，都不能脫俗。

但是光良，現(xiàn)在我答應你，以后，我不會再辜負你，還有我自己。

我終于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