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孫女的婚禮在500公里外的婆家舉行。新娘其實和她沒血緣關系,她來李家時,外孫女的媽媽剛出嫁。
李家的孩子們都叫她干媽,來李家30年,他們叫她干媽倒已叫了40年。那時她和老李演評劇,她是王母娘娘,他是玉帝。玉帝的戲全是坐著唱,一板一眼,威風得緊。她是活躍分子,除了演戲,還幫著做飯打掃,人緣可不賴。兩人先后喪偶,惺惺相惜,就由同事成了—家人。進了李家的門,她就叫他玉帝,他喊她娘娘。
娘娘作為姥姥要參加婚禮了,整整一周的時間,她都在為自己做形象設計。到了婚禮那天早上,她穿上早就熨燙好的暗紫真絲提花絲絨纏枝薔薇中袖上衣和黑色中裙,配上肉色絲襪,當然,腳上是少不了的黑色綴小金蝴蝶結(jié)高跟鞋。黑多白少的頭發(fā)在腦后松松挽起,插一朵房間插花上摘下來的紅玫瑰,呼應著黑邊兒眼鏡。鏡子里,她看見高大的玉帝一言不發(fā)慢慢站在身后,白襯衫深灰長褲,也是黑邊眼鏡。30年的光陰流過去,她現(xiàn)在78歲,他79歲。明明是兩個很老的人了,然而她的眼風飛過去,仿佛還是30年前再嫁時的模樣,帶些調(diào)皮與童真。笑起來時上牙微微有些齙出,卻由那一雙吊梢杏眼一筆勾回,讓她仍然有說不出的嫵媚嫣然。
迎親的隊伍還沒到,娘娘掏出一只小紅絨布扁盒子,用手緊緊捏著,和玉帝來到賓館隔壁房間。新娘已穿好潔白婚紗端坐床頭,娘娘打開小盒子,拿出一對鳳紋白金鐲子,套在新娘圓潤的手臂上。周圍是一片驚嘆聲:“多大氣的姥姥??!”“俺們也想當她孫女!”她退休金一個月只有不到兩千塊錢,攢了好久才攢夠買鐲子的錢。
新娘俯身在娘娘懷里笑,溫柔地謝她。玉帝坐進小椅子里,嘴角向上牽了牽,算是笑。他平素不茍言笑,近年更添了耳聾。他的話,好像都被當做唱詞在舞臺上唱完了。娘娘起身時,人們又是一陣驚嘆:“咦,老太太穿著高跟鞋哪!”
娘娘聽慣了驚嘆與掌聲,大笑著在地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展示她的高跟鞋。于是,大家紛紛拿出手機拍照,好像今天不是新娘的婚禮,而是娘娘的演出。
那雙高跟鞋,最后還成了婚禮上最搶風頭的道具。無數(shù)手機、相機對準了它狂拍。它實在是被老太太的一雙腳穿得風情萬種又優(yōu)雅無比。娘娘耐心地擺好Pose配合,在小縣城里演了多年的戲,她當然知道,別說一輩子做配角,就是主角,也要認真配合才能博得滿堂彩。玉帝遠遠坐著,看他的皮膚白皙卻滿臉皺紋的娘娘不知疲倦地轉(zhuǎn)著圈,聽年輕人的聲聲驚嘆——四十多歲的人,在他眼里還真是年輕人。
婚禮結(jié)束時,娘娘發(fā)現(xiàn)因為太忘情地擺Pose,搭在椅背上的黑紗小外罩不知去向了。她只好一邊笑著搖頭,一邊挽起玉帝的胳膊向外走。一幫人在后面趕著叫干媽,是孩子們的朋友。幾個人隨在娘娘身后笑著道:“等咱們80歲了,也得學干媽,穿高跟鞋!戴花!擺Pose!”
外面的大太陽開足了馬力,將暑熱轟轟然投下。前一天剛下過一場暴雨,地面、樹木和天空都被洗得清亮爽潔。生離死別,嚴冬酷暑,娘娘見得多了,這樣的天氣,在她眼中就是絕妙的好天氣?;ㄜ囁緳C摘下來的粉紅百合準備扔掉,她趕緊跑過去,小心捧在手里。有濃郁的香氣染上人的衣袂,一會兒拿到返家的大客車上去,整個車廂就都會是花香了。走出好遠了,那些四十多歲的年輕人還依依不舍地在她身后目送著。她們在年近八十的娘娘身上,幻想著自己的也許并不枯燥的未來,因而無不信心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