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不度

[1]

推開包廂的門，一股濃烈的煙酒味撲面而來，我在辛愿旁找了個座位坐下。有個人在唱歌吧，可是臉看不真切，我低頭，把玩著手上的木質(zhì)手鐲。

旁邊有個人把辛愿擠開，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巴掌，然后在我旁邊坐下。“喂，林陶染，你怎么還是那么無聊！”我緩緩地抬頭，頭發(fā)垂下遮住我的神情，其實我是驚喜的、猶豫的、不安的，眼前恍惚過很多事，但在幾秒后我抬起頭，眼里充滿了不屑，“裴度，你更無聊！”

初中同學(xué)聚會快要散了，裴度突然俯在我耳邊說，我們?nèi)レo卿中學(xué)看看好不？我心里咯噔一下，“好?！?/p>

裴度載著我還有辛愿來到了曾經(jīng)呆過三年的學(xué)校。破舊而青苔斑斑的墻壁，衰敗而蕭瑟的樹木，遠方突然隨風(fēng)吹來一股暗香，我抽抽鼻子，似曾相識，好像是夢中的白玉蘭香。走上二樓，一條長長的走廊，鋪著便宜的紅磚，左邊是銹跡斑斑的鐵欄桿，右邊是教室。我們班在走廊的盡頭，那里校長種的三角梅從樓下爬到樓上來，繞著欄桿，纏纏相依。

我們?nèi)齻€倚著欄桿，背后是長刺的三角梅，月光斜斜地照進來。

裴度說：“陶染，”他的聲音有點滄桑，聽起來久遠而飄渺，“看到這些梅花，我就想到你的傷口，你腳上的傷好了嗎？”

我回轉(zhuǎn)頭，盯著他長長的睫毛，他長高了，但還是那么瘦。我回憶著他剛剛叫的“陶染”，狠狠地墜入回憶里去。

左腿自腳踝到膝蓋，明明傷口已經(jīng)愈合，但現(xiàn)在卻仿佛又鮮血淋漓一般。

[2]

三年前，裴度是我的同桌，辛愿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喜歡裴度，喜歡了三年。我猜，辛愿也是。在我跟辛愿紅著臉講起這件事時，辛愿冷冷笑了一下。第二天，我就聽到了班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

裴度有一次課上著上著，突然斜著眼瞥了我一下：“喂，你喜歡我？”

我羞得簡直要哭出來了，多么難堪啊，就像一件原本華麗的衣服翻過去都是沒剪好的線頭和丑陋的補丁，在那段自尊心比什么都還嚴重的歲月，這樣的傷害是足以致人于死地的。我將課本打開，豎立著，將頭埋進課本后面。

“啪”的一聲，老師用教鞭打落了我的屏障，一張淚流滿面的臉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全班騷動，老師也愣住了。我默默地擦干眼淚，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繼續(xù)上課。但眼底像一口泉，淚不斷地涌出。

“沒什么大事啊?！狈艑W(xué)后，站在走廊上，我對老師說。老師走后，我一個人站在走廊上，手指輕輕地劃過鐵欄桿，劃過來又劃過去，單調(diào)的聲音讓我覺得莫名的安全。

“??！”有只手扯了下我的馬尾，在我的尖叫拖到尾聲時又有些停頓與猶豫，我回頭一看，是裴度。他飛快地向我眨了眨眼，說：“其實我上課時問你那句話，是想說，我也喜歡你?！?/p>

我也喜歡你。

我在心里兀自嗟嘆，我后來再也沒見到有人告白講得這么不拖泥帶水，好像在講：快點！去吃飯啦！上課嘍！該睡覺了！

我傻傻地笑了，看著這個少年的背影瀟灑地下樓。

其實我知道，辛愿就站在三角梅背后。

所以我才笑得那么開心。

[3]

裴度的姐姐叫裴靜，是比我們高一屆的學(xué)姐兼學(xué)生會主席。她成績優(yōu)秀，天生散發(fā)著耀眼的光芒。有一次，那個老校長居然把又打架生事的裴度拽上升旗臺，對全校同學(xué)說：“看看，看看，姐弟差這么多！”那一刻，我看見裴度眼里的微小的痛苦。

很久很久以后，我問裴度，有一個比自己優(yōu)秀很多的姐姐會讓人很難過嗎？他沒回答，眼里閃過受傷的光芒。

和裴靜的認識是順其自然的。我被老師要求寫一篇作文參賽，在辦公室里絞盡腦汁時，裴靜也被老師帶著走進來了。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對方江郎才盡的樣子，笑了。后來，我干脆寫了一首詩，裴靜“哇”地一聲，連聲夸贊。后來，我們就變成了好朋友。我覺得她比辛愿真誠多了。但直至現(xiàn)在，辛愿都認為我是為了接近裴度才去接近裴靜的。

裴靜中考前幾天，我們兩個一人拿著一個甜筒在路上走，聊得分外開心。突然一群小混混騎著摩托車過來，他們手里還拿著長長的棍子，有的甚至手里還有刀。我拉著裴靜轉(zhuǎn)身就跑。他們揮舞著棍子和刀，哇哇亂叫。突然，我腳下被石頭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那沙子、石粒像鐵器一樣，從我的腳上劃過。裴靜也因為被我的手牽著而趴下了，摩托車的車輪軋過她的手。那群人揚長而去。

裴靜的家就在附近，我們哭泣著一瘸一拐地走到她家。裴靜馬上被爸媽載去醫(yī)院，她的手烏青一片。她紅紅的大眼睛蓄著淚看著我，說：“陶染，我好痛。”

裴靜跟爸媽去醫(yī)院了，我靜靜地坐下。裴度看著眼前的忙亂，一言不發(fā)。這時，他從屋里拿出紅藥水和棉簽來，一聲不吭地開始給我上藥。自腳踝處到膝蓋，鮮血淋漓，有的傷口血液流出，蜿蜒一片，還沾著一些沙子。他先輕輕地消了毒，然后再用棉簽蘸著紅藥水，在我的傷口畫了一朵朵梅花，一朵又一朵，還有連綿而上的枝葉。

那一刻，我坐在椅子上，他自始至終頭都沒抬過，一朵又一朵地描繪著。

那時我還小，不知道什么叫做“孽緣”。

[4]

裴靜沒有參加中考，她的手中度骨折。她跟我們變成了同學(xué)，靜靜地坐在第一排，仍有些驕傲地挺著脖子。她微微上揚著的美麗弧度，像一只受傷的白天鵝。

我看著，繼而低下頭。我也有錯吧，不應(yīng)該約她出去，不應(yīng)該摔倒。這時候裴度用手肘重重地撞了我一下，“喂，你沒事吧？”“沒事?！蔽覑瀽灥鼗卮稹?/p>

我跟裴度戀愛了，辛愿被我們冷落在一邊。

談戀愛的感覺啊，就像嘴里含著一個青杏，酸酸的。我們悄悄地在課桌里牽手，悄悄地跑去校史室偷畫，悄悄地曠晚自習(xí)去操場看星星，悄悄地在咖啡館里喝了一杯又一杯濃咖啡……

可是慢慢地，我覺得這個青杏有點苦澀了。

考試時，裴度喜歡將我還沒做完的考卷一把扯過去抄，他喜歡從我這里拿十塊二十塊的零花錢去網(wǎng)吧打游戲，他常常要求我在寒冷的日子里跑到城西去為他買包子，等我買回來后跟其他同學(xué)分享，卻從未問過我冷不冷。他對辛愿、對其她女生都笑得那么燦爛，時不時講一些調(diào)笑的話。他無數(shù)次地說以后要去哪里闖蕩，卻從未提起過我。我在旁邊靜靜聽著，心里的青杏都要苦透了。

辛愿對我說：“現(xiàn)在知道報應(yīng)了吧！”

我扭頭就走。

中考熟悉考場那一天，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裴度的位置是在我旁邊的。真的，是驚恐。裴度找到我，說：“陶染啊，要記得明天答案寫大一點兒哦！”我答：“哦。”裴度抱住我，說：“你也是希望我們上同一所中學(xué)的，是吧？”

就這樣，裴度抄得不亦樂乎，我的心里卻越來越沉重。他總是坐在座位上一副悠閑的樣子，然后等我寫完再奮筆疾書。在考化學(xué)時，他可能動作太大，引起了監(jiān)考老師的注意，監(jiān)考老師走過來，跟他說了一句“注意形象！”就走了。我突然有點希望監(jiān)考老師把他抓住，處分處理。

到了下午，考英語時，我將考卷捂得嚴嚴實實，即使如此，我還是可以感覺到我每寫一題，他就抄一題。我的心情變得十分煩躁。為什么，我辛辛苦苦讀了三年的英語，可是你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你想要的？裴度，你能夠這個樣子，就是仗著我喜歡你嗎？為什么總是我在付出，不是說愛是平等的嗎？如果不是這次中考，你會說想跟我上同一所高中嗎？你是真的喜歡我還是在利用我？

如同預(yù)料到的一樣，考完后，他面色鐵青，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朝遠方走去。我站在原地，也許是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竟然掛著淡淡的微笑。我知道這一次，他是不會回來的了。可是，這次真的那么重要嗎？那我以前所做的呢？難道一點也不重要嗎？

[5]

裴度和辛愿在一起了。

我曾經(jīng)勸過辛愿，我說，他可能只是利用你。辛愿冷笑一聲：“表姐，那是你傻。我辛愿是不可能被人利用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對你，只是玩玩而已?！?/p>

我默然無語。辛愿恨我，她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表弟小時候住在我家，我覺得他搶了奶奶對我的愛，而我爸媽只愛我的弟弟，我曾經(jīng)將這沮喪的想法告訴辛愿，那時我們多么好啊，總是喜歡舔同一根棒棒糖，總是喜歡換喜愛的裙子穿?？墒怯幸淮卧诤托猎傅艿軤帠|西時，我不小心將手里一支燃著的煙花戳向他。辛愿由此抱定我故意傷人、自私自利的丑陋形象。她跑去跟裴度說，林陶染是一個多么自私的人，裴靜的事有可能是她找人做的，因為她從小沒有人愛，見不得別人好。然后裴度跟辛愿說，你講得太對了，我也這樣覺得。

他們在夕陽西下時惺惺相惜，就是為了證明我是自私的、無恥的、不配愛的。我看著夕陽下他們默契遠去的背影，哭了。

很久以后，我還在思考。這就像剝一顆栗子。我原先沒這樣想，但他們這樣想了，我便覺得或許我內(nèi)心深處真的是這樣的。

很久以后，我才肯慢慢接受另外的朋友，接受另外一個人走進我的心，我終于搞懂我沒有那樣丑陋的想法，世界上很多事情真的就像水推舟，順其自然，我們控制不了。直到那時，我才肯去接受這世界的色彩、溫度與重量。

但我不會認為，是他們毀了我。是我自己太過脆弱。

裴度和辛愿不久便分手了。讓我驚訝的是，他們相見居然仍毫無波瀾，就像曾經(jīng)沒有過那一段一般。

[6]

“陶染，你的傷疤還在嗎？”裴度輕輕地問。

從記憶中自拔，我的臉上一片清冷，“不在了?！?/p>

“陶染，我們……還可以再試試嗎？”那一剎那，我抬起頭最先注意的竟是辛愿的神情，她的后背猛地繃直了，眼神掃過驚訝、嫉妒、不解以及假裝的坦然。

“不用了。裴度，我們是地中海氣候式的感情，永遠雨熱不同期，只能收獲檸檬、無花果，卻永遠無法四季鮮花盛開。”我冷冷地拒絕了。

“你們兩個倒是還可以試一試??！”我一邊面朝他們笑著一邊后退，“我先走了哦，對了，裴度，代我向你姐姐問好哦！”

我腳步加快地跑到樓下，下樓梯速度很快，跌跌撞撞，眼淚啪啪地落在樓梯上，暈開一個又一個圈。跑到樓下，我抬頭，他們兩個人還站在那，在三角梅稀疏的枝葉間，兩個人顯得有些落寞。抑或，只是我的錯覺，月亮照耀的緣故。我抬頭，月光被三角梅篩下，我的臉上滿是淚。

我想起《巴黎圣母院》中的情景，望著克洛德和愛斯梅拉達的尸體，加西莫多大喊：都是我愛過的人??！

都是我愛過的人啊……

我撫摸著手上的木質(zhì)鐲子，那上面用漂亮的字體深深地刻著“光不度”。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過去的時光像幻光一樣閃過，于是我們都知道，我們都死在了過去，死在了靜卿中學(xué)的那些時光里。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