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韓少功的《夜晚》,心中漾起一種憂傷,或許是他字里行間充斥的對鄉(xiāng)村夜晚的贊頌與對城市夜晚的不屑,又或許是念想著與作者所寫的不同的城……
門前的荔枝樹已經(jīng)枯死快一年了,那已是村中為數(shù)不多的荔枝樹了。當(dāng)初村民們建房,移走了絕大多數(shù)荔枝樹,留下這一棵守著這個城中村的入口。
它剛枯死那會兒,掛在干脆的枝上的樹葉枯黃了,蜷成一團(tuán),在晚風(fēng)中搖搖欲墜。后來,它們真的都掉了下來,沒有翩然地起舞,也沒有悠閑地漫步,它們就那么直挺挺地砸下來。
我想,如果周圍能再少點(diǎn)點(diǎn)喧嘩,定能清晰地聽到它們墜地時的那記悶響。
葉終于落光了,在驕陽似火的夏天,荔枝樹變成一個失去陪伴的老人,它再不能提供一片綠蔭給站在樹下聊天的爺爺和他的朋友;它再不能在街燈下投出一個可愛的身影;它甚至不能支撐一個調(diào)皮男生的體重了。
偶爾有幾個晚上,我從二樓的窗戶望出去,那棵孤獨(dú)的荔枝樹伸著扭曲的枝干,對著月亮沉默不語。
這是我看到的城的一角,一棵在老舊平房中生長了十幾個春秋,最后死去的荔枝樹。
但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這座城,是一個鋼筋水泥的世界。
他們看到的荔枝,來自分布零散的公園和農(nóng)家樂;他們看到的平房,都是蒼老而破舊。他們說,在公園里總有一大片荔枝樹,為什么非要在意這一棵;他們說,城市里高樓鱗次櫛比,為什么偏喜歡老舊的平房;他們說,這是一個嶄新的城市,它沒有歲月的味道,也沒有文化。
這樣的話,我常常聽到。每一次,都很想走過去說一句:“你不是這里的人,你不懂?!笨墒俏乙仓浪麄兊幕卮穑骸澳闶潜镜厝四懔瞬黄鸢??”那些不屑一顧的、挑釁的語氣,還有之后蹦出來的更難以入耳的語句,總是讓我在想,這是誰的城。
于是每一次,我都是一邊走開,一邊用耳機(jī)塞住耳朵。那時我的腦海里盡是奶奶在荔枝樹下虔誠的表情,還有爺爺站在遠(yuǎn)處看飄搖燭火的身影。
我的城,狹小到連一棵荔枝樹都幾乎容不下,卻也能包容一整個淳樸的世界。
逢年過節(jié),那棵孤獨(dú)的荔枝樹下總有一個瘦弱的老人,她穿粗布的衣服和半舊的拖鞋,縷縷銀絲在風(fēng)中顫抖,她吃力地端著一個放滿貢品的托盤,有點(diǎn)笨拙地放在荔枝樹前的水泥地上,她雙手合起來,捏著一炷香,嘴里飛快地用方言念著一些祈求、祝福的話語。最后,她彎下腰去拜,一下、兩下、三下。
終于,她把這炷香插在一個事先放好的橘子或蘋果上,輕煙繚繞,淡淡的香沁入空氣,彌漫在荔枝樹的四周。
從記事起,這棵荔枝樹下就是一塊陰涼寶地,樹上卻是我和堂弟禁足的地方。
家門口有一棵這樣的樹,本來對于調(diào)皮的小孩是一件愉快的事,于我和堂弟也一樣。爺爺卻始終不讓我們?nèi)ヅ?。一半是因?yàn)槲kU,一半是因?yàn)樾拍?。?shí)在拗不過我們爬樹的欲望的時候,爺爺說:“這棵不可以爬,去公園吧。”我們便問:“為什么這棵不可以?”爺爺笑著,抬頭看了看那時還郁郁蔥蔥的荔枝樹說:“樹上住了神仙啊。”我們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去別處玩。
我總是聽爺爺講起那些曾經(jīng)漫山遍野的荔枝。他描述過荔枝林的整齊與陰翳,他回憶過這個山頭那個山腳的荔枝是誰家的,他講過小孩子偷荔枝吃的故事,他也說起了很多與荔枝有關(guān)的神話傳說……當(dāng)爺爺說到這些的時候,他灰灰的眼睛會亮起來,語氣歡快卻帶著點(diǎn)懷念。
好像,荔枝是我們的根吧。我們對待荔枝總是帶著點(diǎn)尊敬和依賴,我們用自己的語言和動作展示著這座城特有的文化。那繚繞的香火,終將延續(xù)。
這是我的城。它沒有城市燈紅酒綠的夜,卻有鄉(xiāng)村質(zhì)樸純真的情。
我愛這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