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姐在房間里吧?”
“嗯。你小心點,她現(xiàn)在是一根火藥,一點就著。”小森壓低聲音,他左臉上有一道紅色的刮痕,話音剛落,房間里就傳來了君寶180分貝的怒吼:“寶貝,不要理他!不準跟他說話!”
哇,好大的火藥味。
小森聳聳肩,轉過頭去繼續(xù)看他的柯南了。
一進房間,我立刻被眼前這個壯觀的畫面嚇尿了。床上、電腦桌上、沙發(fā)上、地板上散落著數(shù)不清的白色紙張,紙張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有些被撕成了幾片,而君寶坐在地板中央,披散的長發(fā)和白色的睡衣使她看上去像個女鬼,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哀怨而暴躁的氣息。
這畫面太美我不敢看,但我敢拍——聽到一聲“咔嚓”的拍照聲君寶猛地一抬頭,一看到她的眼睛我就知道完了,她是真的怒了,抓起一枕頭狠狠朝我扔來,我頭一偏,沒閃過——故意的,如果這時候閃過去了后果將不堪設想。她還是不解氣,“呼”地一下站起來,走到我跟前用力地掃了我一眼,咬牙切齒地說:“你跟那個小混蛋是一伙的吧?!”說著一把奪過我的手機,眼神在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間從暴戾變成帶著一點錯愕的柔順,接著她從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機,開藍牙把照片傳了過去,然后把這張照片設為屏保。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她才想起站在門口揉著生痛的腳跟的無辜地看著她的我。
她走過來輕輕地抱了抱我,在我耳邊說:“乖哦,照片拍得不錯,有進步?!比缓蟠荡滴业氖郑崧晢栁遥骸斑€痛嗎?”
又來這套。你丫踢的是我的腳,我的手怎么會痛!
原來是君寶將一篇文稿打在電腦里的時候,小森嚷著要玩游戲,君寶一直讓他等一下等一下再等一下,小森等到不耐煩就跟她搶起來,結果在搶奪中不小心碰到了電源,電腦一黑,君寶的兩萬多字就付諸流水了。就差那么最后一段。為此她和小森打了一架,一氣之下還撕了一部分原稿來發(fā)泄?,F(xiàn)在,我和她忙活了一大晚上,才用膠水把她撕碎的那部分原稿粘回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看著君寶這張垂頭喪氣的臉你就知道了。粘完之后她說:“算了。我實在沒勇氣再打一遍了。這些你要就拿走吧,不要就幫我扔垃圾桶?!?/p>
“你覺不覺得,弟弟這種生物就是上帝派來考驗你的忍耐極限的?問你也白問,你這個獨生女怎么會懂做姐的心酸?!彼炎约核ぴ谏嘲l(fā)上,那個閉眼的動作進行得異常緩慢,連睫毛的顫動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準確地向我傳達了“好累,感覺不會再愛了”的訊息。
我倒很喜歡小森那個小鬼。有次我問他喜歡什么樣的女生,他說喜歡長頭發(fā)的,大眼睛的,笑起來有倆酒窩的,像名偵探柯南里的小蘭那樣的。過了一陣子,他跟我說其實他真正喜歡的是像艾薇兒那種隨時能跳起舞來的搖滾女孩兒。又過了一陣,我和君寶還有小森一起窩沙發(fā)上看了《小時代》后,小森說想去尿尿,通過石頭剪刀布我被派遣陪他去廁所——不知道你看出來沒有,小森是個超級膽小鬼,讀初一還不敢晚上一個人去廁所,也不敢一個人在房間里睡覺。我問過君寶小森為什么這么膽小,她說是因為小森小時候經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至于是什么事情我就不知道了。那次隔著廁所門我聽到他在噓噓的尿聲中說:“寶貝,其實我內心深處最喜歡的是像南湘那樣的,長發(fā)很長,穿白色裙子,白色布鞋,安安靜靜的,很有才華的樣子?!?/p>
我突然意識到:“你怎么只喜歡長頭發(fā)的?”
他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長頭發(fā)才像女孩子??!”又補了一句,“不過,除了你之外?!?/p>
后面那句深得我心。
初二有一段時間,他死活不肯刮胡須,說,胡子拉碴的才是真男人——這句話讓我和君寶差點笑成內傷,這個沒多久前才戰(zhàn)勝了晚上一個人上廁所的恐懼但每次去都是跑著回房間的小鬼居然敢自詡“男人”!他蓄胡子的樣子滑稽得很,因為他本身長得很嫩,君寶說像個幼稚版的猥瑣老頭。那段時間我每次見到他都會想起卓別林,一想起卓別林我就想笑,然后我就跟小森說:“你應該去喜歡瑪麗蓮·夢露,她跟你才是天生一對。”
小森問我,瑪麗蓮夢露是誰?
我回家翻箱倒柜,又去我媽的房間翻箱倒柜,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副瑪麗蓮·夢露的黑白大海報了——還是說回小森的胡子吧。桐姨問他要胡子還是新出的魔音耳機,血氣方剛的小森毫不猶豫地選了后者。君寶憤憤不平,罵小森是個老謀深算的小人。還說如果她媽肯幫她把格調櫥窗里那條綠色小碎裙買下來,要她去剃光頭也在所不辭。
哎,那條那么丁點布料的裙子老貴了,她念叨了一個多月,而且老派我去探看它有沒有被人買走。為什么她不自己去?因為她是個典型的晝伏夜出的摩登動物,白天沒有天大的事情她是不會出門的,她怕曬黑,她要窩家里美白,總之就是臭美。
我最喜歡小森的一點是,他總有辦法令君寶接二連三地抓狂。我相信世界上沒幾個人能做到這一點,她那么淡定的一個人。欣賞她的暴跳如雷實在是一件賞心悅目的美差,她心煩的時候喜歡用雙手撕扯她的長發(fā)在陽臺上走來走去,要知道,在平時,她是愛發(fā)如命的。我也不總是幸災樂禍的,像今晚,我就挺心疼她的,因為我在她眼里看到了疲倦。但其實,我很羨慕她。羨慕她和小森打打殺殺但情比金堅的感情。她說,我的老弟只有我能欺負,別人要敢碰一下我一巴掌踹死他!說這話的時候她眼里冒著一股狠勁兒。
我也羨慕她有一對相親相愛的父母,他們一家人吃飯的時候總是其樂融融,他們甚至會一起玩真心話大冒險。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在場的那一次,桐叔也就是她爸爸,抽到的真心話是:你有出過軌嗎?當時我的眼睛肯定是猛地收縮了一下,這話題太勁爆了!我以為桐叔會打岔蒙混過去,但是他沒有。桐姨看著電視機,桐叔看著桐姨的側臉,電視機在播著歪歪膩膩的肥皂劇,桐叔的聲音聽起來暈乎乎的,他說,男人老狗沒什么不能說的。我敢說,我沒有。剛來城那幾年挺艱難的,壓力又大,我是差點……到底是差了點啊!那天晚上你給我打電話說小森發(fā)燒了,小森在電話那頭哭著說,爸爸我頭好痛好辛苦,我就什么念頭都沒有了,一心賺錢盼著早點把你娘幾個接來。之后跟那個女人沒有再聯(lián)系過。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你心里還有沒有芥蒂……
我看到桐姨的眼眶有點兒紅。桐叔仰頭喝了一口酒,暈乎乎地笑著說,老婆,我這個人對誘惑沒什么抵抗力,你要看好你老公??!桐姨轉過身來夾了一塊雞肉塞進他嘴里,語氣嗔怪又難掩笑意:“快吃你的吧,在小孩子面前整這些有的沒的,不害臊!”
君寶抱著桐叔的頭響亮地親了一口,說:“老爸,好樣的!”小森也親了一口桐姨,說:“老媽,你要幫我們看好老爸哦?!?/p>
承認吧,那一刻,我的心無限落寞。我想馬上回到我的房間,把燈泡擰下來抱著我的可樂睡覺。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我爸了。上一次見的時候是他們離婚的那晚,他摸著我額前的頭發(fā)說,要聽媽媽的話,知道嗎?晚上不要熬太多夜,熬夜會讓女孩子變丑的,知道嗎?嗯?對了冰箱有個爸爸今天做的蛋糕,你記得吃。爸爸走了。
我問他。你不要我和媽媽,跟那個女人好,是因為愛情嗎?
他說,是。
我又問他,那你之前跟媽媽結婚,是因為愛情嗎?
他說,是。
我說,既然你不要我,我也不要跟你姓了,我要跟媽媽姓,以后我叫寶貝,你不能叫。
他笑了,這個名字好,寶貝。明明是你要跟媽媽一塊住的,你還賴我,你要想跟我,我馬上帶你走。
我說,我才不要跟你這個壞蛋走。
小時候我看過幾部卓別林的黑白喜劇,還看過一部瑪麗蓮·夢露的《愿嫁金龜婿》,不知為什么,從那時起我的腦子里就被植入了一個荒謬的印象,以為卓別林和瑪麗蓮·夢露是天生一對。我在我媽房間里看到過一幅瑪麗蓮·夢露的黑白大海報,很舊了的,海報上夢露翹著屁股捂著裙子眼神嫵媚,的確是一個絕代風華的尤物。我媽告訴我,這幅海報是我爸在追她的時候送給她的。當時還有一個有錢公子在追我媽,我媽猶豫不決。有一次逛街的時候經過一家音像店,我媽指著墻上的大海報說瑪麗蓮·夢露是她的偶像。過了差不多半個月吧,一個凌晨,我爸喝得醉熏熏地來敲我媽的房間門,門一打開,我爸把一張卷起來的海報——正是街角音像店的那張,往我媽手里一塞,說了一句:“獻給你,我的瑪麗蓮·夢露?!蔽覌尵蜁灹诉^去。
就因為這件事,我媽選了我爸。
這個故事在我眼里浪漫得無藥可救。我深深地相信他們之間是存在真正的愛情的,不管他們怎么爭吵如何矛盾,他們都會白頭偕老的。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產生了無數(shù)次諸如“卓別林和瑪麗蓮·夢露是天生一對”此類的錯覺。我以為風箏和感冒就是春天。我以為熱汗和大海就是夏天。我以為落葉和傷感就是秋天。我以為棉被和新年就是冬天。我以為狗吠和車嘯就是失眠。我以為電影和音樂就是文藝。我以為飛機和超速就是遠方。我以為眼淚和疼痛就是成長。我以為亢奮和激情就是夢想。我以為純真和尊嚴就是代價。我以為直覺和胃痛就是愛情。我以為瘋狂和麻煩就是青春。
而此刻,我以為如果我睡著了,我就會錯過一條重要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