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有兩則新聞把我逗樂了。八達嶺長城上太堵,萬人齊呼“走不動”,響徹山谷;又有男子,在華山向女友求婚,人太多,找不到地方跪。
假日我通常不去景區(qū),我不打算加入史詩般的堵車,然后在倉皇逃離景區(qū)之前,比出勝利的手勢自拍。我要回故鄉(xiāng)。那里有我的父親,他有一堆往事要對我講;還有我的母親,看我回鄉(xiāng)時她會開心地笑,當我告別時她會眼角含淚。
故鄉(xiāng)還有我的山我的水,我熱愛的一切美食。人對景物與食物的審美都是被兒時限定的,因此也是被故鄉(xiāng)限定的。人近中年,這種感覺特別強烈。少年時,我喜歡去新鮮的地方,見新鮮的人,做新鮮的事;而現(xiàn)在,我已略微倦怠,只有在故鄉(xiāng)才能重返最踏實的寧靜,就如嬰孩在母親懷里熟睡。
我出生在上世紀70年代,長在80年代的川西南小鎮(zhèn)。我可以漫山遍野地跑,不讀幼兒園。讀小學時,我有個好朋友,家里是批發(fā)玉米的,在當時算是土豪。他每天都從家里偷好幾元錢,放學路上,我們踏著河邊的青石板路,自一排排黑瓦木房中吃將過去,一盤滿滿當當?shù)恼舴誓c超不過5毛錢,一碗豆腐腦2毛錢,再喝幾瓶汽水。夕陽打著追光在身后趕我們回家,我們不聽它的,只管吃,只管亂走,有時停下來看河里的烏篷船,瘦瘦的漁夫,破爛的網,傲立船頭的魚鷹……
這一切不可能再重來?,F(xiàn)代化與城市化像常勝將軍一樣大踏步行來,無人能擋。但我總想在變異中尋找過去的痕跡,一旦找到,就貪婪地放到面前,用凝視來將它固定,用心靈來使之永恒。
假期里我也去了兩個“景區(qū)”。
一個是樂山市牛華鎮(zhèn)的斷橋。我是帶兒子去看的。我相信,多年以后,當他面對他兒子的歡叫時,他會想起,4歲半那年父親帶他去看斷橋的那個下午。
另一個是羅城小鎮(zhèn)。那里有清代廣東會館遺留的戲樓一座、大石獅兩只。往來鄉(xiāng)民或憩而吃茶,或聚扯字牌,或獨坐抽葉子煙。好高騖遠者,望之息心;經綸世務者,于此忘返。
更多的時候,我們在老屋里休養(yǎng)生息。我兒子在花園里畫畫,老父坐園內為我包書,全神貫注。老母親臥于室內,安祥甜睡,不知人間喜悲。墻角黃桷樹兀自生長,幾欲破墻而去。
夕陽之下,壩壩宴(四川的一種流水席)擺上:黃雞肉、豆花、雞血旺……佐飯最好的不是菜,而是話。父親給我講“黃毛”的故事,那是他少時伙伴,“文革”中闖禍被勞教,出來后不久妻子病逝。他無錢安葬,就把妻子埋在堂屋里,朝夕相處,逝者永依。
父親講的故事,多是親朋故交的往事,從逝去歲月中慢慢演繹出來,將戲劇化藏在日常生活的表面之下,說者不動聲色,情感內蘊,聽者驚心動魄,慷慨生哀。
講完故事,父親不想再說話,也不去休息。我們父子就靜靜對坐著。陽光透過黃桷樹的枝葉,寡淡地灑在桌面上,給杯盤狼藉添了一絲靜穆的神采,似乎要將時間抽走。我想,回憶者最好在下午的陽光中講述,他得到的慰藉是第一個看見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