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歲前,我們住在一個大雜院里。那種地方,所有人的生活總是摻和在一起。每天一睜眼,我就能看到全院幾十口人在忙活,人們蹲在公共水龍頭邊刷牙洗臉,大聲地咳嗽吐痰,煤氣灶上的燙飯被煮得咕嘟咕嘟翻滾,清晨的陽光剛剛照進(jìn)東邊的小門,不停地有人穿過這稀薄的光線進(jìn)進(jìn)出出,出去的端著馬桶,回來的手里拎著金黃的油條。
“海鷗啊,燙飯都潽了,不曉得關(guān)一下啊,這么大的人啰,死尸??!”
哈躍美又在罵她二女兒。
我們兩家是隔壁,當(dāng)中有一間共用的堂屋,也是兩家的廚房?;旧纤麄兗业臓C飯煮潽了,我就知道應(yīng)該起床了。而一到周末的夜晚,我必將在他家嘩啦嘩啦的麻將聲中沉沉睡去。我一點(diǎn)也不嫌吵,和地板下老鼠的啃嚙聲比,雖算不上天籟,但足以讓我幸福地睡著。半夜醒來,耳邊仍然是這嘩啦嘩啦的聲音,又提醒我不僅尚身處人間,隔壁還人氣爆棚呢。于是,翻個身又睡著了,那是一種寧靜的吵鬧聲??上У氖?,他們家一星期只打一次麻將。親家母來也會打,但親家母輕易不來。輸贏自不用問,全在早飯上。如果一早就差海鷗去買小籠包,篤定贏錢,假使早起只有四碗白燙飯加一碟黑黢黢的大頭菜擺在桌上,那就輸大發(fā)了。
海鷗他爸叫徐金財(cái),明顯對她更好些。我經(jīng)常聽到他站在院子里,朝樓上某個方向大喊:“海鷗,下來吃糖哦!”“海鷗,小籠包子買回來咾!”咚咚咚的下樓聲中,14歲的海鷗姐姐,烏黑的短發(fā),亮閃閃的眼睛,一陣風(fēng)般地沖下樓來,笑容在她臉上發(fā)亮。倒是她自己更像一塊巧克力太妃糖。
“糖呢?”
“來,擇菊花腦。”嘴邊掛著壞笑的爸爸遞過來一籃子菜,再也不提糖的事兒了。
我愛死他們一家人,恨不得從早到晚都待在他們家,他們家的一切我都喜歡。地板總是擦得發(fā)白,光腳丫的時間比哪家都長。飯?zhí)貏e好吃,徐叔叔炒得一手好菜,而且他很喜歡做飯,每天都會弄一樣好菜。不像我們家,周末都不見得有好菜。他們家里屋還有一臺冰箱,我特別享受打開冰箱門,再松手,聽它“嘭”的一聲關(guān)上。我喜歡冰箱,因?yàn)樗傋屛腋杏X自己和“高級”有了某種關(guān)系。為了爭取這樣的機(jī)會,我總是在海鷗炒菜的時候站在她旁邊,一遍遍地問:“要雞蛋嗎,我?guī)湍隳秒u蛋吧?”
徐金財(cái)怕他老婆,看見哈躍美就笑嘻嘻的,張口閉口老婆長老婆短。多少年后,當(dāng)我看到書里有“脅肩諂笑”這個詞,立刻就想起他來。別看倆人總罵孩子,他們自己并不吵架。我那時總疑心,要夫妻關(guān)系好,老婆就得漂亮,孩子非得討厭??晌腋改钙挥憛捨遥麄冎挥憛拰Ψ?。
徐金財(cái)愛喝酒,哈躍美不讓他喝。他有一個很小的酒壺,藏在身上,偷偷拿出來嘬兩口。有一次,被他老婆當(dāng)場捉住。一個上去搶,一個拼命躲,兩人扭在一塊兒,我們樂得拍手起哄。徐叔叔見勢不妙,操起酒壺縱身往門口逃去,哈阿姨哪里肯放過他,撩起大長腿就追。兩人一前一后跑出院子,一頭扎進(jìn)大門外的小巷,眨眼間拐進(jìn)了另一條小巷,不見了。孩子們跟在后面叫著跳著,笑得東倒西歪,海鷗和海燕像拉拉隊(duì)員,一個勁地喊:“爸爸加油,媽媽加油!”沒過多久,徐叔叔被他那美貌的老婆押了回來,人贓并獲?!巴倪吪馨。粫缘梦乙郧熬氝^長跑???”他們以前好像是中學(xué)同學(xué)。
孩子們都很開心,看兩個大人冒傻氣,可不是常有的事兒。我也覺得很好玩,笑過以后心里升出羨慕,羨慕海鷗和海燕喊爸爸加油、媽媽加油時的樣子。我很清楚,她倆的開心與我的是不一樣的,而我心里有一種難過是她們沒有的。
如果我能遇見當(dāng)時的自己,會拍拍她:“沒得事,你看,你家姐姐我現(xiàn)在不是蠻來司的嘛?!?/p>
選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4年4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