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冰涼的痕跡

在安徽眾多優(yōu)秀的80后詩人中，陳巨飛顯得內(nèi)斂而成熟?！吧倌昀铣伞边@個詞用在他身上是合適的。而他的詩歌也似乎缺少一些“少年精神”，缺少蓬勃昂揚的“力比多”支配下的宣泄。陳巨飛應(yīng)該算是安徽80后詩人的一個異數(shù)：當(dāng)大家選擇沖破傳統(tǒng)的藩籬而追求自由的時候，他選擇退避給自己建立一座虛無的精神城堡；當(dāng)大家為自信的將來時躊躇滿志的時候，他卻偏愛景物冰涼的過去式；當(dāng)大家躁動不已、摩拳擦掌準(zhǔn)備一場詞語的暴力時，他開始虛心地向漢語致敬，在向下的小徑中尋找一個隱逸的南山。

這，也許是陳巨飛能夠在人才輩出的安徽80后詩人中脫穎而出的原因。閱讀陳巨飛的詩歌，很容易給人以在欣賞一幅中國畫，或聆聽一支古琴曲的感覺，那些長短句，在不動聲色的敘述、呈現(xiàn)中，把眼前枯瘦的山水轉(zhuǎn)化為一幅料峭的八大山人畫作，或初雪覆蓋下嗚咽吞聲的江河水，其表面的冰封下面潛藏著人世的些許生機和暖意。

陳巨飛的詩，是當(dāng)今極少數(shù)沒有被污染的原生態(tài)詩歌之一。

他的詩歌之源，追溯起來，應(yīng)是中國古典詩歌。他的詩中，能尋覓到王維和劉長卿的影子。在閱讀他的幾首《冬日》時，我總能想起王維的“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和劉長卿的“日暮蒼山遠(yuǎn)，天寒白屋貧”?！百u豆腐的人挑著豆腐擔(dān)子。/他的豆腐是熱的，但河里的冰/還很冷。一個撿糞的老人/提著他半生的往事，/一文不值。/多年來他習(xí)慣彎著腰回憶/多年來，他用咳嗽活著”，在此，我們看見了中國式鄉(xiāng)村的白描，熱騰騰的豆腐并不能溫暖寒冷的回憶之冰，彎腰撿糞的老人，他用咳嗽加快了鄉(xiāng)村文明的凋零。

也許詩人更懂得木葉蕭索的力量和凌厲，他在《落葉賦》里將這種冷峻之美推到極致。他把眼前的無限江山化解成紛亂的落葉，于是《落葉賦》成了一首寫在落葉上的詩篇。詩人甚至主觀地摒棄了春天的紛繁綠意，讓飽滿的汁液蒸發(fā)殆盡。他說，“天氣一天不如一天，初春也飄零著落葉”，“那些年代是一堆落葉”，“我見過那些砍不完老不死的鄉(xiāng)村古樹，/我是其中的一片落葉”。落葉放棄了生命的綠意，才能抵達(dá)燃燒的溫暖，詩人在落葉般枯瘦的文字里，向我們緩慢呈現(xiàn)事物的冷峻之美。

而冷峻之美，不是火車在冰冷的雪國里踽踽獨行，也不是阿赫瑪托娃在俄羅斯大地的顛沛流離，而是一種漫江寒雪的獨釣精神。

在陳巨飛筆下，很少出現(xiàn)那些圓潤的充滿生命氣息的少女，愛情似乎也是他詩歌的生僻詞。他的詩句里更多地出現(xiàn)一些行將衰朽的農(nóng)婦，坐在池塘邊垂釣的奄奄一息的老人，以及一抹不再使人感到灼熱的殘陽。“一個婦人擊碎河邊的薄冰，/她的籃子暫居著不諳世事的青菜。/她的老骨頭，還有著不可屈服的爭斗。/她渾濁的眼睛，/還傲視著不可一世的冬風(fēng)?！保ā抖L(fēng)定》）詩人為什么偏愛這些冷風(fēng)景呢？也許大凡冷峻的事物，都?xì)v經(jīng)了夢幻般的青春，而在繁華盡脫的背后，事物才能歸真到它的本原。歷經(jīng)滄桑的老婦人，她對這個世界的透視讓我們對生命產(chǎn)生敬畏，和少女們懵懂清澈不同，滄桑眼神的本身就充滿了逼視的力量。

曾經(jīng)的燃燒，現(xiàn)在只剩下灰燼；舊日的枝繁葉茂，而今只留有“稀疏的樹林”。不過，我們不能認(rèn)為詩人在刻意營造凋敝的烏托邦以寄托自己渺茫的抒情，“冷峻”不等于“凋敝”?！暗虮帧比笔Я舜唐屏蜎_擊力，“冷峻”是在掙脫現(xiàn)實的枷鎖后，更深刻地凸顯生命的對抗和張力。

同時，“冷峻”還使陳巨飛的詩歌獲得了悲憫的情懷?！拔曳艞夐L久的拒絕開始接受了，/這無言的郊野，/和我們難忘的舊事。”在從“拒絕”到“接受”的過程中，詩人也許從郊野的荒涼中找到了漢語的鑰匙。

如果細(xì)心聆聽，你還能在陳巨飛的詩歌中聽到一些細(xì)微的聲響。這聲音若有若無，它有時是母親深夜做鞋時麻繩拉過鞋底的聲音（《燈》），在記憶的倉庫里日漸稀薄，變得模糊不清，或者“越來越明亮”；有時是遙遠(yuǎn)鄉(xiāng)村依稀傳過來的“二胡聲”（《鄉(xiāng)村小戲》），這些微弱的聲音，已隨著鄉(xiāng)村文化的凋零而讓我們久違和陌生了。

陳巨飛說，“寂靜，是心靈的無聲流淌，是入微的搏動。四兩撥千斤，寂靜的時間是往事頹圮的見證，寂靜的眼神常常擁有拔山蓋世的力量。其實，世界是起源于寂靜的，最終亦將歸于寂靜?！保ā都澎o的聲音》）

由此看來，《湖水》中“木槳嘩嘩，撥動湖水；/春風(fēng)無言，吹拂往事”的句子可以看作是詩人由“有聲”到“無聲”的一個跳躍。木槳撥動湖水的嘩嘩聲是單調(diào)的，像我們漫不經(jīng)心的生活，但是滿頭白發(fā)的父親母親聽著如此熟悉的槳聲，是否聽出了生活之外的況味？無言的春風(fēng)喚醒了沉睡的往事，但往事又是什么？在岑寂的春夜里，有心事的人都在黑暗里睜大了眼睛。

“河水流去了，沒有聲音”（《老淠河的秋天》）；“整個鄉(xiāng)村沉浸在戲中/寂靜、緩慢、陌生”（《鄉(xiāng)村小戲》）；“他死了，草葉也沒有一絲顫動”（《貨郎》），與其說詩人想通過這些“寂靜之聲”向我們呈現(xiàn)什么，還不如說他是在小心翼翼地將要說的話包裹和掩蓋起來。當(dāng)我們剝?nèi)ブ刂氐陌?，找出了一個“內(nèi)核”，這，無疑就是詩意本身。

當(dāng)下的詩歌，總讓人感到有點兒窒息。

艾倫·金斯堡的嚎叫早就震破了我們的耳膜，有很多詩人從重金屬音樂里也找到了所謂的靈感，讓詩歌充斥著嘈雜之音。

而陳巨飛對“寂靜之聲”尤為偏愛，在他的筆下，哪怕是有細(xì)微的聲音，有人的活動，但總是讓人覺得世界如此闃寂，在這安靜中，又有著一種渾厚的力量在奔涌、升騰。

一個老人在池塘邊釣魚，

他被夕陽照耀著，

早已沒有了悔恨。

一個農(nóng)婦在菜地里澆糞，

一只狗靜靜趴在那兒，

早就喪失了回憶。

——《即景》

老人在釣魚，農(nóng)婦在澆糞，狗趴在地上，他們都在做自己的事，但聲音無所不在，比如魚兒咬鉤的聲音、糞瓢撞擊木桶的聲音和狗的鼾聲。他們各自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切就顯得寧靜而莊嚴(yán)。

由于寂靜，我們聽到了日常所聽不到的聲音?，F(xiàn)代文明的躁動和喧嘩，使我們的耳朵一度失聰。由于霧霾我們看不見星空，但用心靈的寂靜，詩人捕捉到了孩子的搖籃曲（《遠(yuǎn)山》），聽到了“石頭內(nèi)部的鳥語花香”（《清風(fēng)起》）。

在剔除浮躁的世界里，那些樸素的事物因本身的存在而變得肅穆。所以，詩人能夠和炊煙“交談”并找到了人與炊煙的共性（《在鄉(xiāng)村》），也可以將牛在池塘“嘩嘩地撒尿”當(dāng)成寥廓詩意的一部分（《冬夜》），甚至可以“在路旁聽到木槿花談?wù)摴枢l(xiāng)的事”（《空城》）。

詩人愿意自己成為靜物的一種，在安靜中積蓄力量，也正如《百年孤獨》中所描述的，在表演了磁鐵的魔術(shù)后，吉普賽人對馬孔多的居民說：“一切事物皆有生命，關(guān)鍵是如何喚起它的靈性。”

當(dāng)然，要喚起“寂靜之聲”的靈性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它需要詩人從一開始就要把自己的心靈關(guān)上一扇俗世的窗。假如不能走進心靈的曠野，又怎能聽到野外種子萌動的聲音？不過，這并不要求詩人成為形體上的隱士，心靈的澄凈才是至關(guān)重要的。此外，還需要詩人把自己當(dāng)作萬物中的一種，而非主宰，就像劉亮程說的那樣：“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株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蟲的鳴叫都是人的鳴叫。”

因此，在陳巨飛這里，任何一種物的寂靜都是人的寂靜了。

無論是《愧疚》中的“你的心出奇地安靜”，還是《淠河志》中的“一個人靜靜地躺下來了，/變成一條無聲的河流”，亦或《沉默家園》寫到的“我張大了嘴巴可是喊不出聲音”，其中的難以言說的不解、寂寞、恐懼等情緒環(huán)繞著詩人，他因這些沒有發(fā)出的聲音、寂靜背后的聲音而承受著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在寒冷的冬夜，不說話、低著頭搓玉米的生存讓我們感受到了某種堅守和艱難。

清風(fēng)磨損著山崗。在寂靜中，時光飛逝，往事難以追隨。詩人不停地寫詩，是因為我們在不停地老去。而唯有寫作，能讓人們記住冬日寒夜的火桶上母親落下的淚滴，那是光陰冰涼的痕跡，今生今世，永難拭去。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