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之癢（外二篇）

在我們現(xiàn)代的語境中，“老”往往是一種魔力磁場，因為，越來越多的人在創(chuàng)造和享受現(xiàn)代生活的同時，開始熱衷于文化尋根、民俗采風、老城探源。但其層次之駁雜，目的之迥異，把握起來確實一言難盡。

況且，由于農(nóng)耕文化影響的深遠，對于老城市，大多為走馬觀花，戲說剪貼，有的甚至指鹿為馬給人以誤導。因此，若要真正對一座城市有所感悟，不僅要躬行其間，還應(yīng)用心研讀其歷史和文化。

我近來較為關(guān)注獨特的城市結(jié)構(gòu)和個性，這是城市對文化和歷史的獨特貢獻，這其實是對城市靈魂的關(guān)注：城市文化需要不斷得到保護和延續(xù)。著名作家龍應(yīng)臺女士說得好：看一個城市有很多很多線索，其間應(yīng)注重從政府到民間、從政治到文化的轉(zhuǎn)移。

合肥這座老城，我們讀來似乎津津有味。史實結(jié)合，詩文相糅，追古惜今，自然流暢，可惜限于“戰(zhàn)火”不斷，讀之真謬難辨，且“文中缺圖”，想象空間太大。假如，我們撕去人為的裝飾，把城市當成人來讀、來交往，研磨其結(jié)構(gòu)、個性及民俗風情構(gòu)成的原因，會給人以藝術(shù)的享受，心靈的撫慰。

我曾以一個探尋者兼懷舊者的姿勢，徜徉于合肥老城的歷史中?；?qū)ぴL散落在大街小巷深處的歷史遺跡，或回望不曾經(jīng)歷過的舊日時光，或在名人故居遙想，揣度他們的人生往事，慨嘆世事的滄桑，或透過近代的新風氣把握當代老城人的生活情趣和微妙心態(tài)，一時間竟忘記我是誰。

在合肥老城的里里外外，有很多人正生活在城市，也有更多的人正準備擠入城市，因此我們加深對合肥的認知和了解，即使不能說是一項迫切的事情，至少也是一件必需的事情。而對于不準備進城，或一生永遠都不會在城里面生活的人們，多了解些城市的風物，也能更好地觀望兒孫離鄉(xiāng)的背影，惦記他們急迫的行程。

目前，合肥這座城，和所有城市一樣，正面臨兩種轉(zhuǎn)型：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轉(zhuǎn)型，城市自身的轉(zhuǎn)型?，F(xiàn)代化的劇烈轉(zhuǎn)型使許多人都難以適應(yīng)，農(nóng)業(yè)意識和鄉(xiāng)土氣息濃重的中國人常以樸素、簡單的眼光看待城市。于是，城鄉(xiāng)之間的對立意識始終是城市化進程的一個尚待解決的課題，其間，不能忽視歷史和文化的作用和意義。

合肥城的生命力，在于試圖尋找人們進入城市的路徑，把握人們進入城市的心靈，回顧人們進城后的生存狀態(tài)。于是，那些老街道、老車站、老碼頭、老學府、老店鋪、老照片、老故事等，一一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對于正致力于打造這座城市的建設(shè)者們，對于正因“禮失而求諸于野”的文化人，都是一種歷史的參照；這對于那些在城市中忙碌的年輕人，讀一些關(guān)于老城的文字和圖片，是忙碌一天之后，讓狂熱的靈魂回歸自然的好方法；而對于生活在城市多年的老年人來說，溫故似乎是自己回到青春的好途徑。這些“老場面”的再現(xiàn)，都在訴說著各自永恒的真理，暗示著我們生活的方向。

合肥城的未來，似乎在于整體性和聚焦性的和諧結(jié)合，為的是深度挖掘這塊厚重地域上的文化精神。從中可以尋找古老文明遺存的保護、興衰，近現(xiàn)代文明的生長、反復，這對于一座正在轉(zhuǎn)型的城市來說，不是可有可無的經(jīng)驗。

對于真正熱愛合肥城的人來說，行走于老城中，其實感情常常是復雜的。你可以從古詩中陶冶情操，你也可以從滄桑中學會從容面對現(xiàn)實，你也可能從無助中生發(fā)出后現(xiàn)代的感喟。我想，或許有一天，生活在摩天大樓水泥方格子中的我們所有的人，都會遇到這種痛苦：我們曾經(jīng)日夜廝守的那個精神家園，我們的民族，或者一座城市的集體記憶，想要找回，已經(jīng)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的確，放在更寬泛的城市空間來看，合肥老城目前仍在尷尬中，矛盾中。老城缺城，與北京、西安比較而言，傳統(tǒng)之味淡薄，甚至索然寡味；老城少市，與廣州、上海相比，現(xiàn)代之感貧乏，依然為鄉(xiāng)土底蘊深厚之城；老城也缺自然風光，亦不能與杭州、南京相提并論。老傳統(tǒng)的遺失，現(xiàn)代性的缺位，自然景觀的稀少，是合肥城命運中的不和諧變奏，顯示了這座城的尷尬和矛盾。

既是老城，就要有傳統(tǒng)，有自己的內(nèi)涵，就要有區(qū)別于新城的內(nèi)容。

合肥老城也在思索、盤算，行動著。老城一方面在大肆蓋樓，大量搬家，使人越來越對它陌生；另一方面老城也在不斷仿古，復制，經(jīng)濟效益考慮在前頭，意義卻不大。

是的，合肥在慢慢摸索。由于對城市文化和內(nèi)涵認識的缺乏，老城新的成長常常讓人捉摸不透，從而在漸漸失去其獨特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模糊了其本來的面貌，它的老城氣象何處尋？難道靠“合肥合肥，天天見肥”來支撐這巨大的文化命題嗎？

今天的合肥實質(zhì)上在完成一種脫胎換骨的蛻變和革新過程，它不需要驕傲自大，吹噓自己的歷史如何輝煌（需要這樣做嗎？），也不需要自怨自艾，慨嘆生不逢時，這種落后的自大和自卑意識，糾結(jié)著合肥人的心靈，淹沒了許多人踏踏實實的文化思考，阻礙了兢兢業(yè)業(yè)的城市建設(shè)。

許多人關(guān)注城市發(fā)展的情懷，也使城市的發(fā)展變得復雜和鮮活起來。在經(jīng)歷過政治和市場的無數(shù)次強勢沖擊之后，文化正在從老城打開，一步一步走向民眾，很堅實。這就抓住了文明發(fā)展的核心與前沿。

走進城市，回望鄉(xiāng)村，獨特的感受，而這恰恰就是合肥城的特色（城市的內(nèi)涵豐富但不斷裂變和新生），同時，城鄉(xiāng)都在變化，人們越來越無法把它們截然分開。于是，老城就是老城，這兒有城的燈，也有村的樹；這兒應(yīng)尊重文化，尊重凡是為這座城的發(fā)展或這里的人們作出貢獻的歷史人物的相關(guān)遺物（建筑、塑像等），它從一個側(cè)面表現(xiàn)了人們的信仰和對歷史的尊重，正是這種尊重，往往成就一個時代的輝煌。正如一位中學生所說：一頁一頁疊加才是歷史；一頁替代一頁，得到的只是重復的現(xiàn)實。

合肥老城，真的就像一本塵封很久的書，一旦打開，它就很難再合上；一旦破損，修復不易。文化合肥，就是這本書經(jīng)過修改后再版的“序”。

老城，是書更是人，它有靈性，它會說話。人們善待它，它也會給人以諸多溫情和機遇，如果你不科學地對待它，它會生病的。

合肥的訴說

不知天遠就難知地闊，不知山高就難知水深，不知歷史的漫長就難知個體生命的短暫，歲月的模糊不是史學家的過錯……

“合肥”，在哪里？

“合肥”這兩個字，本來不是你的名字，而是指淝水（東淝河）和施水（南淝河）“施合于肥，故曰合肥”。但合肥城的形成、發(fā)展，確與漫漫的水道有著難以割舍的關(guān)系，可謂是風生水起。

如果合肥有生命，淝水會嗚咽。但這嗚咽不僅僅是悲傷，更有蒼涼的長嘆，也有低吟淺唱，似乎掩蓋不住她慷慨的高歌，以及用語言無法表述的復雜情懷。

五次寓居合肥的詩人姜夔在這塊土地上，留下了無限的人生和情感的糾葛，“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看來，合肥給人的印象是“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的傷感，無奈，無為之地。

我們的詩人也許是傷感的情種，生不逢時，其實合肥的名氣也是有的。著有《合肥詩話》的李家孚先生在《吳王墓》一詩中吟道：“鳳去樓空王氣終，興陵衰草起悲風。楊家往事知多少？都付漁樵閑話中。”歷史，王者，大氣，徹悟，歷歷呈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縈繞在我們尚不糊涂的腦際。

合肥是我國地方史中以“人文淵藪”著稱的地區(qū)，在這塊飽受草木熏陶和日月潤澤的土地上，哺育出很多政治上、軍事上和學術(shù)上的名家，他們其中有不少是名留史冊的人物。

如五代時期的吳王楊行密父子；北宋的政治改革家，被視為“清官”的形象代表，為歷代民眾所稱頌的包拯；明末譽稱文壇“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龔鼎孳；清初康熙朝的內(nèi)閣學士，幼時就被稱為“神童”的詩人李天馥；晚清洋務(wù)派的重要領(lǐng)袖，最早向國內(nèi)引進資本主義近代工業(yè)生產(chǎn)方式的開創(chuàng)性人物之一的李鴻章；署兩江總督兼通商大臣，任兩廣總督，署直隸總督的張樹聲；北洋政府財政總長兼國務(wù)總理的龔心湛；北洋政府國務(wù)總理，抗戰(zhàn)時期曾拒絕為侵略者“維持局面”，有“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之語的賈德耀；國務(wù)總理，“中華民國臨時執(zhí)政”的段祺瑞；畢生從事高等教育和學術(shù)研究，在?？狈矫娉煽冇葹轱@著的語言學家、國立安徽大學校長的劉文典……

然而，在他們生前或死后，總有一種別樣的人生感喟：相識滿天下，知音有幾人？

可就是這樣的一批文可治國、武能安邦的合肥之子，他們在這塊厚重而滄桑的土地上，或把酒望長江，談天下之勢，或揮毫詩賦，托物言志，最終或坐小舟順淝河而出故土，或騎戰(zhàn)馬隨風遠征。他們或無視中央集權(quán)，或無視規(guī)矩方圓，或無視世俗生活，陶醉在自己構(gòu)置的理想境界之中，骨子里頭充滿了孤標傲世的浪漫情懷、先鋒意識，正是這種屬于合肥的情懷、意識孕育了老合肥的精神基礎(chǔ)，構(gòu)架了老合肥的人文坐標。

忽然有一天，他們已杳無蹤影于合肥，——悄悄地隨著時間而流逝了。

于是，我們在赤闌橋前，無法感受詩人的悲憫情懷；在段公祠的舊址處，聽不見深沉的男中音，倒聽說建在其處的摩天大廈等待“開發(fā)”。我驀然記起在拆毀段公祠時的批文是“誰開發(fā)，誰保護”，可是離“開發(fā)在行動上，保護在紙上”不到一個甲子時，命運就有了反復，真叫人痛心，傷心！

我曾懷著虔誠的心，隨省民俗學會去蘇州采風，感覺那里十分平靜，小巷曲曲彎彎，有長有短，人們無拘無束地行走其間，可謂“進了益人巷，一人走路一人讓”，真愜意。而那些曾為這座城市的發(fā)展、建設(shè)做出過貢獻，以及為這里的人們做出過奉獻的歷史人物，不論是政治家、商人、文人還是布衣，凡是有關(guān)他們的建筑、遺跡，隨處可見，不會被輕易涂抹或改造，更不會被“為我所用”而拆除！這其實折射出一個地方的人們的素質(zhì)和信仰，以及對歷史的尊重！這種素質(zhì)，信仰，尊重，恰恰是可以締造歷史的，成就一個時代的。

在燈下寫作這篇小文時，不禁使我感到悵然。難道在這樣急遽的世變里，素有2200年歷史的老合肥遺留下來的風俗、建筑，就要給時代的浪潮淘去了？

興念到這里，我就有些肢體慵困的意味了。

請不要為合肥“填詞”

平心而論，在合肥這座城，那神經(jīng)深處的躁動，以及那種散淡的生活方式，是其他任何地方感受不到的。日子的千姿百味雖有苦了無處說的時候，可也常常有甜了心的快意；雖有傷了神的時候，可也有養(yǎng)了神的愉悅。天長日久與這座城相伴共長，人的品性和內(nèi)涵都點滴未漏地滋潤著城市，城市的風韻和氣度又釀造了我們的精氣神，于是，我們和城市氣場相通，血脈相連……

我們在呼吸合肥的氣息時，可以時刻感受到荊楚文化的雄渾博大和磅礴氣勢，真乃鏗鏘之聲不絕于耳，琴瑟之音細聽卻無。我們急于要把自己的憎愛感受強烈地表現(xiàn)出來的激情和浪漫，讓人們幾乎忘卻自己是在吳越文化中漫步。老合肥的尚武之風由來已久，是傳統(tǒng)文化的遺傳，是氣候的塑造，還是骨子里頭的那種“好大事”動不動就過了頭的外現(xiàn)？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合肥的文風其實就是荊楚文化尚武的遺風寫照。可在某些方面合肥人又與江浙人有相近之處，講究衣著，極重面子。

在這方面，老舍先生的《茶館》堪稱是寫“老城市”的典范之作：全面、深刻、準確，置身其中又不在其內(nèi)。我們對于合肥這座老城片面強調(diào)個人的焦點透視，主觀臆斷，會失之偏頗。如果我們讓合肥存在于百姓生活的各個層面，那么它就會雅俗共賞了。

因為人們將蘊蓄于胸的老城市的歷史文化、民間信仰、衣食住行和各種傳說生動有機地構(gòu)成統(tǒng)一整體、多元呈現(xiàn)，用通俗有趣活潑的語言文字表現(xiàn)出來，合肥才真實而生動，何必搞成“樣板”？

欲將合肥打造成“歷史名城”，或“文化古城”，或“三國故里”以及“淮軍搖籃”等等舉措，其實是給合肥在“填詞”，這禁錮了2200多年的合肥在人們心中的形象，降低了人們對合肥的理解能力，千篇一律地按照一個模式去欣賞合肥，建設(shè)合肥，試想，這樣的合肥有生命力嗎？

這時，我想起世界名曲《二泉映月》，在阿炳生前無人給它填詞，為阿炳錄音整理該曲的楊蔭瀏也不主張?zhí)钤~，但楊蔭瀏能從樂曲中悟出：此曲應(yīng)當命名《二泉映月》，阿炳笑而應(yīng)之，這就是樂曲和歌曲之別的魅力所在！誠然，不同的人因文化、素質(zhì)、民族特征，可能有深淺之別和多樣的理解，這不正是讓更多的人享受名曲的最好說明嗎？正因為如此，《二泉映月》具有廣泛的群眾基礎(chǔ)，被越來越多的人喜歡，甚至國際友人……

合肥是平面的也是立體的，它一直活在人們的社會生活碎片中，包括點點滴滴、方方面面的社會生活現(xiàn)象；它是人們生活的縮影，一定時期的生存環(huán)境和狀態(tài)；它鮮活在這些叫賣聲中：早車，剃頭挑子，收濃水，賣雪花膏；包括在這些地方：醬坊店，草市，水火爐，井臺，書院，碼頭，田埂。

而合肥老故事是留在人們心里的抹之不去的記憶，好似一個個歷史鏡頭，拍下的是一段生活的場景。這當中有心酸，有落后，甚至有愚昧，但同樣凝結(jié)成了這個地區(qū)的民眾情感和文化個性。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老故事、老記憶幾乎都絲絲扣扣地與合肥相系相結(jié)，不經(jīng)意地解開任何一個扣結(jié)，都會“轟然”打開一道歲月的閘門，合肥的豪情和悲壯，將會一瀉千里。

合肥是一個綜合體，我們何必生硬地去給這座活生生的城市“填詞”，讓它僵化在我們這個嬗變的時代？

還是讓我們在合肥這座城綽約的身影和步履聲中，眼睛亮亮地認識它，也認識我們自己吧！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