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忙

一

立秋過后，天氣轉(zhuǎn)涼，滿眼的秋莊稼白天曬太陽，晚間喝露水，攢足勁兒地趕往季節(jié)深處，走著走著，就走大了身孕，大腹便便地老在秋里。收獲的季節(jié)到了。

劉能種了八畝承包地，兩畝玉米，三畝豇豆套玉米，三畝黃豆套玉米。掰玉米是個麻煩活，砍玉米是個力氣活，割豇豆、割黃豆是個工夫活。劉能不怵掰玉米，就怵彎腰砍玉米、割黃豆豇豆。劉能患腰椎間盤突出，腰硬，看著一地待收的秋莊稼就犯愁。去年這時候是愁自己一家，動用了兩把糞鏟，兩把鐮刀；今年的情況有點特別，加上二主任一家，是愁兩家，卻只能動用一把糞鏟，一把鐮刀。原因是老婆山菊被一個叫高丘的湖北佬拐跑了，二主任把十畝承包地也全都丟給他了。二主任種植四畝玉米，三畝黃豆套玉米，三畝豇豆套玉米。兩家加在一起，就是好嚇人的十八畝?。?/p>

豐收的迷人景象和秋莊稼的醉人芳香，并未給劉能帶來多少收獲的喜悅，相反，卻在內(nèi)心深處一點一滴加劇無以排遣的憂愁。你二主任也真是，咋就恁經(jīng)不起一點折騰呢，說中風(fēng)就中風(fēng)了。你中風(fēng)也就中風(fēng)唄，還偏偏挑在村委會換屆選舉的節(jié)骨眼上，這不是成心訛人嘛！

二

二主任落選了。二主任即村委會第一副主任。

僅差兩票，就兩票！再多一票，他就能與對手扳個平手，笑臉對笑臉；多出兩票，就能順利勝出，風(fēng)光無限。選舉前，二主任該敬的，不該敬的，抑或可敬可不敬的，都敬到了。其中，所謂不該敬的，即指拐溝村平頭百姓劉能。事先，二主任多了個心眼，托人在他的選票上做了記號。結(jié)果，怕鬼就有鬼，事后一查，還真的就差他的兩張票，便懊惱不迭。二主任經(jīng)見過大風(fēng)大浪，輸票不輸架子，天天搖著膀子照常進出村委會，談笑風(fēng)生。

一天黃昏，牽著半塊夕陽從鎮(zhèn)里開會回來，路過村口的皂角樹時，一時突覺幽思飄忽，不想馬上進家，便頭頂三五倦鳥，蹚著煙嵐暮靄，朝著老村莊的最深處信步走去。仿佛鬼使神差，拐拐繞繞，不知咋就走到了劉能的百年老宅上。

劉能做賊心虛，近日老是糾結(jié)二主任的落選與他有關(guān)，躲在家里不敢見人。舍近求遠，一告急，就跑到老宅上解決問題。二主任離老遠就看見殘垣斷壁里冒出半個黑糊糊的葫蘆頭，走進一看，是劉能個鱉犢子，有本事你就躲我一輩子！

二主任，我我我……

你我個雞巴！山菊有病，我?guī)退裔t(yī)生；趕上婦檢她不在家，我又幫她扛著。你說，我哪樣對不起你？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煙給鱉吸了？酒灌老驢了？真不是玩意！說著，扭頭就走，越想越氣。忽覺一陣頭暈?zāi)垦?，腿一軟，癱在地上。劉能遂撂幾個稀步插到跟前，問，二主任咋啦？

稍頃，二主任搖搖頭，慢慢清醒過來，眨巴眨巴眼，說話的口氣依舊硬邦邦的，咋啦個雞巴！趕快把我送醫(yī)院。

人命關(guān)天。劉能不敢怠慢，就到附近找了一輛破板車，拉起來就跑。

記得當(dāng)時，村委會發(fā)給他兩張票，一張是他的，一張是山菊的。接了自己那一張，就把山菊的那一張退了回去。村委會的同志不理解，就問他，咋啦？

山菊人都跑了，還要選票干啥？

和尚跑了，廟還在，戶口還在，神圣的權(quán)利還在。

輪到投票時，劉能本想投給二主任一票的，無奈山菊的事一時攪得他心亂如麻，猶豫不決。待到選舉結(jié)果出來了，他的兩張神圣的選票還依舊牢牢攥在手心里。

劉能拉著二主任直取捷徑，躲坑避洼，盡量挑揀平坦的路走。短暫的沉默過后，突然冒出一句，二主任。

眼下我已經(jīng)不是二主任了，還喊啥的二主任呀，你這不是故意寒磣我嗎？若想喊就喊叔吧。

叔，明年我想栽種兩畝麥茬蔥。說得二主任一愣怔，你也不看我都到了啥時候，哪還有閑心跟你扯雞巴麥茬蔥?。?/p>

叔，錯了！你是咱拐村的大人物，大人大量，越是非常時刻，越要沉住氣，以后的路還長著呢。

二主任想想，也是，好吧，長話短說，我就跟你簡單扯一下麥茬蔥。說著說著，吐字漸漸含混不清起來，兩眼緊閉，一副病態(tài)。拉到醫(yī)院一查，診斷為中風(fēng)。醫(yī)生說，幸虧護送及時，不然，那麻煩就大了。

二主任的命保住了，卻把他的后半生交給了輪椅。

劉能明白，二主任在他面前這一禿嚕，就好比是黃泥巴掉到褲襠里，是屎是泥，一身長滿嘴也說不清了。

一天黃昏，二主任夫人扭著屁股，一路扇著塵腥土香去見劉能。

當(dāng)時，劉能正蹴在雞窩前，高高地架起一只老母雞，頭伸著，探出粗短的食指，摸摸雞屁眼可有蛋。見夫人來了，丟下雞，一腳踢飛，搓搓手，一臉尷尬地站了起來。是啥事還值當(dāng)嬸子親自跑一趟呀？一個電話擰過來，不就把事情搞定了嗎？

二主任夫人笑笑，嬸是長輩，總得表現(xiàn)出一點長輩的風(fēng)范吧？走不細腿，也走不大腳，權(quán)當(dāng)是鍛煉了。

有啥事，你就直說吧，沒有鋸不倒的樹。

臨來時你叔說了，一分錢撂到水盆里，啥都一清二楚了。大侄兒是個明白人，就不用俺細說了。

那是那是。劉能明白，二主任夫人是在暗示他，關(guān)鍵時刻少裝糊涂。事情明擺在那里，想賴是賴不掉的。劉能就后悔，當(dāng)初咋就沒留意一下他的選票上有記號呢？不然……二主任那是多大的前程呀，硬是讓他兩張神圣的選票給拉掉地上，沒當(dāng)場氣死，就算是老天爺對他開恩了。看來，好人不如早做，早做早安泰。就自己勸自己，看在他給山菊找人瞧好病的份上，權(quán)當(dāng)還他個人情。盡管覺得冤屈，但也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了。于是，劉能大包大攬說，嬸，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劉能不會裝孬種！俺爹娘走得早，從今往后，就把叔當(dāng)?shù)B(yǎng)了。

還是大侄兒會做人！

頓了一下，吧唧吧唧嘴，侄兒呀，嬸還有一件事情需要拜托你，你叔病成了廢人，不想讓十畝承包地跟著一起也廢了，還想麻煩你幫著一并侍弄了，按照通行大市，每畝轉(zhuǎn)包金七百元，你看咋樣呀？

劉能嚇了一跳，嬸，這標(biāo)準(zhǔn)定得是不是有點高了？一年兩季，一麥一豆，種子、化肥、農(nóng)藥、管理、收割、耕種等等，雜七雜八的費用加在一起，最后，每畝地最多也就只能剩下兩百來元，眼下的錢比豆葉還毛，區(qū)區(qū)兩百元又算個鳥呢，累死累活，辛苦了一年，還不夠買一瓶十年窖藏的古井貢呢！

二主任夫人溫婉地笑笑，咬咬牙說，那就短去一百，取個六六大順！說著，搖晃著布袋奶，笑瞇瞇地走了。

劉能目送著二主任夫人漸行漸遠的背影，表情呆滯，兩手抱著頭發(fā)愁。想想，從此以后，不但要伺候二主任，還要伺候他的十畝承包地，不禁懊惱得直跺腳。日他閨女，我這是褲襠里吊茄子，沒蛋給自己找個蛋?。?/p>

劉能頂著一頭蜘蛛網(wǎng)，蹭了一身灰，把多年不使的兩把禿頭糞鏟和幾把破鐮刀全都翻找出來，開始著手收拾秋忙的長短家伙。幾樣家伙灰頭土臉，大豁子套小豁子，不豁的地方就卷刃，銹跡斑斑。遂拿到鎮(zhèn)上張疤瘌的洪爐又重新淬了火，在幾個要緊處又重新拾掇一番。淬火后的幾樣家伙，鋒面鋼藍鋼藍的，寒光閃閃，看著扎眼。搭手試試，依舊鈍如木銼。就問師傅，給它喂的是啥鋼？

師傅說，是碳鋼，屬于鋼中的上品，韌性好，鋒利，不豁口，不卷刃。說著，話鋒陡然一轉(zhuǎn)，問他可見過拐溝村二主任家那柄迎風(fēng)斬草的大鍘刀嗎？劉能說，沒有，倒是見過他家的糞鏟和鐮刀。

他家所有鐵器喂的全都是碳鋼。

我剛試過，那咋還不鋒利呢？

萬物有靈。不鋒利，就是金神還沒說話呢，沒說話，刃口自然就不鋒利。等你哪天把它使開口了，金神也就說話了。

開砍那天，劉能帶上伙食，把二主任推到地頭的一棵大楊樹下，而后操起家伙，揀其中的一小塊玉米地先試砍。劉能開的是一尺半寬的大土壟，一壟種兩溜，地身長得望不到頭，看著挺嚇人的。劉能就后悔當(dāng)初為啥沒有分成兩截種，于是，憑感覺將其分成若干小段兒，然后一小段一小段地砍，徐徐往前推進。

糞鏟的刃口倒是鋒利，無奈，卻架不住地畝多，棵數(shù)稠，秸稈壯，馬蹄殼大，吃工夫。劉能砍著氣著，嘴里日咕著日他閨女！若不是二主任個孬熊犯賤撩山菊，山菊就不會去省城打工，被人拐走；不被人拐走，選舉時他就不會恁快掉到地上；不掉在地上，他也就不會恁快訛到自己頭上。劉能就氣，就恨。氣山菊水性楊花，沒有定力。恨二主任是戴紅纓帽日狗，說人話不做人事。此時此刻，劉能再看那遍地埋人高的玉米時，棵棵玉米都變成了站著的釘，猙獰的刺，根根扎在他的手上、心尖上，便愈加地惱恨不止，煩躁不安，遂將一腔啞巴恨全都發(fā)泄在手中的那把糞鏟上，胡亂地砍了一通。有心再往前續(xù)砍一段時，頓覺掌心一陣鉆心的疼痛，低頭看看，不知啥時擰出一手血泡，擦汗時，不經(jīng)意糊涂了一臉。

有風(fēng)颯然蕩來，卻沒感到絲毫的爽意。

二主任看他犯愁，就朝他擺擺手。劉能一手提著糞鏟，一手捶著后背，一路齜牙咧嘴，無精打采地走過去，問他有啥事。說著，一屁股坐下，遂脫掉黃球鞋，對著糞鏟把，梆梆梆地磕臭土。劉能怕臭著二主任，遂拉開距離，坐在下風(fēng)頭里磕，磕著想著，二主任也是人，他咋就不能聞一下臭氣呢？屁股一抬，又坐回到原來的地方。二主任看他脫鞋，就右腳幫左腳，也把鞋子脫掉了。二主任患有腳氣病，兩只锨板子腳比他的腳還臭。劉能迎著風(fēng)頭，幫他脫掉臟兮兮的臭襪子，把腳埋進浮土里，埋著叨咕著，離地三尺，不如入土一寸，接地氣，治大病。

這時，幾個提前收工的年輕婦女提著糞鏟，咂著甜玉米秸，一路扭著屁股，顫悠著饅頭奶，說說笑笑，打此經(jīng)過。見劉能糊涂了一臉血，一個嫂子模樣的娘們面瓜嘴咧得比褲腰還大，調(diào)侃說，大兄弟呀，人家的大姨媽都是來身上，你家大姨媽咋是登鼻子上臉呢？說著，扭頭看了一眼二主任，二主任呀，你爺倆再好得掰不開，也不能不顧黨紀(jì)國法了呀，聽說他兒子都會喊爹了，你咋能還允許他家大姨媽犯自由主義呢，得立馬給他扎了！劉能哭笑不得，去你姐的個孬腳吧，三天不壓你，就賤得爬樹上墻！

二主任明白，從表面看，這娘們是在取笑劉能，實則是在借故寒磣他。眼下，如若他還是威風(fēng)八面的二主任，這幫賤得沒邊的騷娘們哪個敢齜齜牙說句大話，抖著奶子，扭著屁股求他還來不及呢！心頭不禁掠過一陣難言的悲涼。

面瓜嘴問劉能，他大叔，這太陽都騎晌了，你咋還不回家忙鍋上呀？小心把二主任的腸子餓細了！這你就不用咸吃蘿卜淡操心了，伙食早備好了。面瓜嘴不信，那我得替一幫老姐妹檢查一下，你是用啥樣的山珍海味來招待咱們二主任的。說著，遂打開飯兜看了看：呦，兩頭紫皮蒜，這是咱拐溝村的生活水平！兩個雪花白的饅頭，這是小崗村的生活水平！兩個碎殼的茶雞蛋，這是南街村的生活水平！兩個雪青色的咸鴨蛋，這是華西村的生活水平！他大叔呀，這恁好的東西都留給二主任吃了，那你吃啥呀？二主任剩下啥，我就吃啥。他大叔，下次再評安徽好人時，俺咋著也得動員一幫老姐妹多投你幾張票。

劉能一邊目送面瓜嘴遠去的背影，一邊繼續(xù)梆梆梆地磕臭土?；仡^掃了一眼大片待收的秋莊稼，自言自語道，這得驢年馬月呀！

二主任極為不屑地嘁了一聲，就建議他到鎮(zhèn)上去請玉米收割機。一句話提醒了劉能，慌忙跑回家牽出自行車就往鎮(zhèn)上跑，路經(jīng)一片玉米地時，丁零當(dāng)啷的破鈴聲不經(jīng)意驚動了鄰居大哥。大兄弟，都日上中天了還干啥去呀？劉能大板牙一齜說，你個大絮屌，三秋大忙，都這時候了，你說我還能干啥去呢，我這不是走路撒尿心里急嘛，去請玉米收割機。麻煩你順便也幫我掛個號吧。鄰居大哥是個大舌頭，劉能沒聽清，就問他，你說啥？還沒等他回答，忽覺內(nèi)急，忙折過頭往回跑，待把一泡尿撒在自家玉米地里，再次經(jīng)過鄰居大哥的玉米地時，冷不丁記起他剛才的問話，就頭伸著再問，老兄，剛才你說的啥？鄰居大哥誤以為劉能是在故意耍他，嘴一撅，遂亮個后背給他，出口沒好腔，還說個雞巴嘛，不說了！劉能搖搖頭，嘁嘁?guī)茁?，你這人真是，白白耽誤我少走一段路！

到了鎮(zhèn)上一問，師傅嫌地太少，說是掙不夠來回買路的錢，頭搖得跟耬蛋一樣，說啥也不愿來。劉能就很不高興，咋啦？嫌我的錢扎手？任他磨破了嘴皮，師傅一口咬定，就是不來。劉能就繼續(xù)一口一口地喂軟話，敬煙吸。師傅端著架子，吸著他敬的黃山煙，依舊表現(xiàn)得極不耐煩，說，你這人年紀(jì)不大，咋恁絮屌呢，有這一會兒閑工夫，你也回家多砍倒幾棵玉米了。對不起，快走吧，我還等著攆生意呢！

三

山菊是被二主任撩走的。

劉能長相窩囊，家里窮得鍋臺上的螞蟻朝下爬，三十大幾的人了，依舊還是抱著自己的草包肚子睡。大前年，經(jīng)人撮合娶了個外地媳婦，是個新寡，老家藏在大別山的褶皺里，名叫山菊，短他六歲，青山綠水的骨架，五谷庶草的顏色，身段、臉面頗耐看。在床上百般折騰就是拿不倒她，一拿，她就疼得嗷嗷叫，說是吃不消。劉能就頗苦惱，人前人后抬不起頭來。小話傳到二主任那里，二主任表現(xiàn)得陽光燦爛，行為很“雷鋒”，說，你把弟妹交給我吧。

二主任，你這是啥意思？

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

二主任遂把山菊拉到縣醫(yī)院一查，是子宮脫垂。

于是，中醫(yī)、西醫(yī)一起幫著使勁，很快就把山菊的病拿掉了。劉能感激不盡，便痛下殺手，放倒一只鄰村的瘸腿老土狗，待晚飯一罷，便頂著半塊蒼月，一路吭吭哧哧，去答謝二主任。

二主任冬瓜臉繃著，隔著破大車、爛石磙，斜著眼瞅那死狗，頭搖著，堅辭不受。二主任沉默有頃，感覺不妥，繞過花墻，轉(zhuǎn)過大肚子水缸，幾步走到劉能身后，左手背著，右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拎起狗尾巴，借著燈光仔細一看，是只老母狗，遂下意識地彈了一下狗丘（生殖器），嘁了一聲。二主任一向只吃公狗肉，公狗有鞭，壯陽，不吃母狗肉，嫌它補性弱。二主任重重地嘁了一聲，眉頭一皺說，你這不是故意寒磣我嗎？回吧，趕快回，叫老少爺們看見好說不好聽！

二主任兼職計生專干，因了這層關(guān)系，山菊每次去婦檢，他都表現(xiàn)得很關(guān)切，時不時地做些小動作。

山菊很反感，忍無可忍時，便把二主任的花事跟劉能說了。

劉能就把一張歪桃嘴擰成了一朵馬蹄蓮，背著手，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頭點著，雞啄米似的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二主任這樣做也是在關(guān)心你嘛！

放你的老驢屁！

她姐的個孬腳！你是千金小姐，還是公主格格呀？身子就恁金貴？二主任對咱不薄呀，甭好了瘡疤忘了疼！摸你，那是抬舉你！擱在別人，支好架，賠上笑臉求他摸，他還不一定給她這個面子呢！甭不知好歹了。一不傷筋，二不動骨，摸摸又怕啥呢？不摸，紅花綠葉；摸了，還是紅花綠葉！你又不是毛冬瓜、嫩瓠子，摸掉了毛就不長了。二主任分管計劃生育，兼職計生專干，他的活就是摸女人。摸你，是盡天職；不摸，就是失職；敷衍塞責(zé)地摸，是瀆職。你不讓他摸讓誰摸呀？他摸你天經(jīng)地義，名正言順。你讓我摸，也不頂事呀，嘁嘁，真是！

反正我就是不想讓他摸。要不然就這樣，你努把力，盡早給俺種上，俺到省城打工去，眼不見心不煩。

好吧好吧，那就好吧！

很快，山菊便紅海潮息，花落坐果了。

劉能長出一口氣，說，你可以帶著肚子上路了。

不料，山菊這一走，沒撐仨月，從省城傳來消息說，山菊被一個叫高丘的湖北佬拐跑了！劉能突覺眼前一黑，天塌了！尋死覓活，拎著一柄鍘刀去找二主任拼家伙。

當(dāng)時，二主任正悠著工夫在給一盆仙人掌洇豆餅水。見劉能拎著一柄明晃晃的鍘刀，鐵塔似的戳在大門口沖著他咬牙切齒，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就很不高興，拤著腰，歪著頭問他，你女人跑了，來找我干啥？是吃飽撐的，還是瘋藥拿的？回去！

劉能面瓜嘴一咧，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你說我找你干啥吧？你不撩她，她能外出打工，能被人家拐跑嗎？

放屁！家雞打得團團轉(zhuǎn)，野雞不打朝天飛，她還是想走，你就認命吧！二主任看他一副可憐相，遂將語氣溫軟三分，女人都是菜籽命，見土就生根，沒啥可留戀的。如今生米做成了熟飯，就甭胡怪罪了，想開點，只要你下苦力干，盡快把腰包弄鼓起來，說不定今兒個走個穿綠的，明兒個就能來個穿紅的呢！

劉能拍拍腦門，扭頭走了。

慢著，把鍘刀留下，我來幫你保管幾天！今年拐溝申報平安村，你就權(quán)當(dāng)為維穩(wěn)作出貢獻了。

四

半年前，山菊在一家超市購物時，認識了一個叫高丘的湖北佬。湖北佬是個孤兒，在山區(qū)的姥姥家長大，能說會道，說他家住在通靈谷的天堂寨，那里山清水秀人亦秀，鳥語花香飯亦香，過的是神仙日子。山菊一時迷糊，就被哄信了。跟他一道來到湖北鄉(xiāng)下，這里交通閉塞，發(fā)展滯后，條件還趕不上皖西北的拐溝村呢。直到這時，她才知道被騙了。湖北佬好賭，經(jīng)常不歸家。偏偏山菊天生反感好賭的人，苦口婆心，大道理說盡，就是勸不轉(zhuǎn)。山菊便私下拿他跟劉能作比較，比來比去，感覺還是跟劉能過日子更踏實一些。雖說劉能模樣丑得嚇人，本事也有限，但不賭、不嫖，憨實在，守規(guī)矩。這對一個生活要求不高的女人來說，比啥都重要。山菊是個山里妹子，懂得老實人的金貴，天天想著啥時能跑出大山就好了。決定開溜那天，擔(dān)心湖北佬找后賬，便盡數(shù)掏出平時給她的零花錢。山菊堅信一條，外財不富命窮人。能帶走的，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帶不走的，是那份亦夢亦幻的浪漫。之后，山菊便挑揀一個煙雨蒙蒙的黃昏，牽著竹雀、山雞的嚦嚦啼囀，悄悄溜出小山村，踏上回城的路。待孩子快要臨盆時，住進了一家街道醫(yī)院，滿月后，就在附近租下一間老房子，平時，靠先前的一點積蓄和打鐘點工維持日常開銷。本想早些時間回拐溝給兒子認爹的，但一想到自己那段不光彩的經(jīng)歷，遂又打消了念頭。一日，與拐溝村的一個熟人閑聊時，無意間打聽到二主任落選后中風(fēng)和劉能天天為秋忙犯愁的消息，便再也坐不住了，遂請了假，翌日，便背著兒子回到遠天遠地的拐溝村。

盡管山菊早作了心理準(zhǔn)備，但當(dāng)她見到劉能和二主任的那一刻，還是表現(xiàn)得手足無措，窘態(tài)畢露。好在她在省城經(jīng)見過大世面，面子調(diào)得活，立馬逗弄兒子說，寶寶，快喊爺爺！看了劉能一眼，又逗弄兒子，快喊爸爸！

劉能臉子繃著，山雨欲來，一把接過兒子，緊緊地抱在懷里。努努嘴，把她叫到一個背靜地方，冷著臉子問她，你在外面花天錦地地過著，還回到這個窮窩干啥？可是還嫌沒給我丟夠人？

俺回來給兒子認爹。

兒子我認下了，這里已經(jīng)沒你的事了，現(xiàn)在可以走了。

走就走！天底下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卻多得是，俺不信離了你就活不成。說著，山菊硬著眼淚，奪門而去。剛轉(zhuǎn)過屋角，又猛地打住。想想，不能就這樣不疼不癢地走了，兒子還有她的一半呢。忙又折回頭，撲上去奪兒子。

兒子哇哇大哭。

劉能咬牙瞪眼，再胡鬧，小心我卸掉你一條腿！說著，撲哧一聲笑了，俺在逗你玩呢！還愣著干啥？快進屋吧，兒子還等著喂奶呢。山菊破涕為笑。

劉能精神的、物質(zhì)的一并奉上，把娘兒倆伺候得山歡水笑，春風(fēng)滿面。

山菊閑不住，第二天，便投入到人歡機鳴的秋收大忙。二人作了明確分工，劉能腰板硬，負責(zé)砍玉米；山菊的腰韌性好，負責(zé)割豇豆，割黃豆。山菊背著兒子，兒子背著太陽。割完豇豆，割黃豆。割黃豆只揀田邊地頭的割，把大塊地留給收割機。待把豇豆、黃豆全部收拾利索，劉能負責(zé)的玉米地才剛剛放倒一半，山菊便丟下鐮把，拾起糞鏟，幫劉能忙活。劉能見她日日負重勞作，心疼得直吸溜嘴，說，你在家背孩子，干活時還背孩子，天天背，也早該背累了，就讓叔幫你抱一會兒吧。二主任抱著寶寶，心中別別扭扭，五味雜陳。寶寶認生，哇哇大哭。二主任左哄，哄不好；右哄，也哄不好。山菊便放下糞鏟，接過兒子，后退幾步，背對著二主任，屁股一沉，坐在一堆剛放倒的玉米秸上，撩起褂襟，把一對尤物放出來，堵住兒子的哭聲。山菊下巴抵著胸脯，看一眼飽滿、堅挺的乳房，看一眼二主任；看一眼二主任，又看一眼飽滿、堅挺的乳房。一張山桃花似的粉臉紅透天邊的半塊夕陽。一抹詩意盎然的余暉慵懶地涂抹在二主任肉嘟嘟的后頸上，二主任表情嚴(yán)肅，梗著脖子，紋絲不動。山菊仿佛條件反射似的，不時扭頭偷覷一眼，有一句無一句地跟他扯閑篇，叔啊，田邊、地頭的旋覆花開了，野菊花也開了。二主任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頓了頓，山菊又說，叔啊，脫毒紅芋、麥茬蔥和胡蘿卜，也到了該起的時候了。二主任又慢悠悠地嗯了一聲，聲音細若游絲，山菊聽不清。山菊跟著又襯一句，刺猬、野兔子、地老鼠和黃鼠狼也開始打窟、銜柴，準(zhǔn)備越冬了。二主任明白，這娘們口吐蓮花，是在跟他玩深刻呢！

山菊要強，砍著砍著，不知不覺就砍到了劉能的前頭。劉能愛面子，沖著山菊擺擺手，慢一步，我來檢查一下，看看你可偷懶?；?。劉能背著手，黑臉繃著，人五人六的，一棵一棵地查。說，個別茬子留得有點高了，這樣粗枝大葉的大茬子活，會影響墑情的。山菊不服，就轉(zhuǎn)身去查看他的，踢著一個高出地面的玉米茬子說，你留的茬子比我的還高出半公分呢！劉能就撇撇嘴，我日他小姐，你咋就恁死心眼呢？是真糊涂，還是故意揣著明白裝糊涂呀？我這不是想讓你喘口氣，陪我吸支煙、養(yǎng)養(yǎng)神嗎？

這鞭抽狗攆似的大忙天，你能養(yǎng)起，我可養(yǎng)不起呀。

劉能就長嘆一聲，你個憨Χ娘們，一點也不知道心疼人，我白天累死累活，晚間還要陪你爬雪山，過草地，渡赤水，就是鐵打銅鑄的身子也吃不消啊。

好吧好吧，那你就蹺你的二郎腿，養(yǎng)你的大頭神吧。

劉能屁股一丟，坐在圓溜溜的糞鏟把上，抽出一支芍花煙點上，瞇著眼，咂了咂，滿口的香！

劉能不想讓山菊小瞧了，煙吸到一半，逮手摸過糞鏟把，一路裊著青煙，悄悄跟上去。暗忖，這娘們伺候過大山，皮實，是把干活的好手，讓她去省城打工，實在有點屈材料！

收割機、糞鏟、鐮刀唱到哪里，秋莊稼就笑著倒在哪里，深秋的大地冷不丁地又回到當(dāng)初的全裸模樣。野兔子、黃鼠狼、刺猬、野雞等，沒了遮擋，紛紛遁跡，招來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斑鳩、鴿子、喜鵲等，嘰嘰喳喳爭相拾秋。精打細算的人家，就動員一家老少齊上陣，把莊稼收拾得干干凈凈，做到顆粒歸倉；粗手大腳的人家，就落得東一綹西一疙瘩，一片狼藉，讓人心生惋惜。三秋大忙，農(nóng)人搶收搶耕搶種。機忙，牛也跟著忙。牛忙，主要是忙耙地，一戧一順耙兩遍，算作一遍。劉能的活做得細致，讓牛忙兩遍。抓一把看看，不滿意。遂吁住牛，扛著抓鉤，四處看看，發(fā)現(xiàn)還有不少腫頭露腦的大坷垃，便走過去逐個掏出來，一一敲碎，又讓牛一戧一順，再忙一遍。不幾日，便把大片的茬子地耕耘一新。

劉能世代土里刨食，奉土為天，把土地當(dāng)成親爹親娘伺候。每天忙完家務(wù)，過足煙癮，就把二主任推到地頭，擰開唱戲機，幫他解悶。而后，扛著抓鉤，虛著步子，走進油汪汪、香噴噴的土地，時不時地把手探到犁底，查看一下土壤墑情。見有拳頭大的坷垃，就順便敲幾下；發(fā)現(xiàn)夾生地、墳旮旯的空白地，就一點一點地扒起來，然后敲碎，踩平；瞥見碎磚、爛瓦、薄膜紙等，就不厭其煩地一一撿起來，裝進手提袋里。邊敲、邊扒、邊撿、邊想，土地薄人，你對不起它，它也就對不起你，不精耕細作不行啊。一家老少幾張嘴，還等著吃它呢。二主任家十畝地的轉(zhuǎn)包金還等著靠它出呢，即使顆粒無收，那沉甸甸的六十張老頭票是萬萬不能少的。劉能邊干邊捏著娘們腔，溫軟細氣地哼唱《土地謠》：犁出陰土，凍成酥土，曬成陽土，耙成絨土，施上肥土，種在墑土，鋤成暗土，養(yǎng)成油土……

這一刻的二主任，深陷在輪椅里，兩只腳插在浮土里，兩眼虛瞇著，過陰一般，不看藍天白云，不看南飛的大雁，也不欣賞田埂、路邊的旋覆花和野菊花，而是一心沉浸在一腔苦悶里，不能自拔……女人嫌他丟人，平時，極少來看他；兒子在縣城上中學(xué)，兩周才能回來一次。收音機里南腔北調(diào)，戲打戲吹，那是別人的熱鬧，與他無關(guān)。

劉能把幾塊地查過一遍，遂把鞋子脫掉，往屁股底下一塞，坐在地頭上，一手夾著煙，一手摳著臭腳丫子。透過裊裊青煙，遠處看看，白白亮亮，閃閃爍爍，那是悠悠陽氣在游走；近處瞅瞅，已經(jīng)下天絲了，土坷垃上，草棵上，游狗的耳朵上、小腿上，到處電線一般地扯滿左一縷右一縷的天絲，纏纏繞繞，飄飄蕩蕩，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罩住了新翻的土地。按照老古語，下天絲，就是到了該秋種的季節(jié)。如今，萬事俱備，只欠老天爺恩賜一場透雨了。出于禮貌，也是一種習(xí)慣，劉能歪過頭去向二村長討教明年到底種啥好。二村長嘟嚕幾句，語焉不詳。

劉能這樣破譯：明年，你要主抓一季小麥，麥?zhǔn)侵骷Z。等地騰出來，緊接著再安上一季棉花套花生，或是豇豆套玉米。

二主任意思不明地長嘆一聲。

劉能再度破譯：眼下已經(jīng)不是二主任了，說話不一定有人聽了。

劉能搖搖頭，嘁了一聲，你那是老黃歷了，從今秋開始，我要調(diào)整一下種植結(jié)構(gòu)。

山菊的一月假期很快結(jié)束了，動身那天，是個晴天，太陽大在頭上。金風(fēng)悠悠，很老地走過田野。

劉能推著二主任，蹚著雞鳴犬吠，出了小巷，拐上煤矸石鋪陳的村道，走過一輛沉入土里大半截的太平車，走過一盤被悠悠歲月啃掉小半拉的紅石磨，走過一棵疤瘌套疤瘌的老柿樹，把山菊送到村口的石橋邊。

橋下流水悠悠。

山菊本來打算不走的，平時就到本村的建筑隊里當(dāng)一名小工，一天下來也能掙個五十六十的，裹住日常開銷。趕在農(nóng)忙季節(jié)，建筑隊放假了，就給劉能當(dāng)個下手，幫著把十幾畝莊稼侍弄好。這樣，雖說日子過得緊巴點，但一家老小能夠天天在一起，感覺心里踏實。夜里睡不著時，就摳著耳朵，吸溜著嘴，一條腿搭在劉能的肚子上，反反復(fù)復(fù)地想，在家這樣干靠，還不是辦法。指望建筑隊吧，建筑隊不可能一年四季都有活，即便有活，也不可能保證到月就發(fā)工資；指望十幾畝莊稼吧，莊稼的季節(jié)性強，周期長，變錢慢，不到時候不能收獲?？磥?，還得出去找活錢。給兒子買奶粉，需要錢；支付二主任的土地轉(zhuǎn)包金，需要錢；給二主任維持治療，也需要錢。算算，買哪樣都得錢打頭。過日子比樹葉還稠，沒有錢就寸步難行。不出去不行?。?/p>

出租車鳴笛三聲，催山菊上路。山菊忙把劉能拉到一邊交待說，天氣漸漸轉(zhuǎn)涼了，早早晚晚的，甭忘了給二主任加上一件棉外套。二主任身子弱，吃不住寒了。嘴呢，讓病鬧的，吃飯也不香甜了，他想吃啥，你就變著花樣給他做點啥，千萬甭屈了他的嘴。病人的脾氣都大，天天窩在輪椅里，心氣兒不順暢，有時煩躁了，嘮叨幾句重話，你也不要放心上。二主任在位時，明里暗里，也沒少幫助老少爺們，咱要多想想他的好處，少計較他的不是，學(xué)會多包涵，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山菊說著，幾步走到路邊，采了一把野菊花，看看，賞心悅目；聞聞，馨香撲鼻；品品，醒腦提神。那一刻，多少惱怒和怨懟，都化為烏有。山菊轉(zhuǎn)身走近二主任，叔啊，山菊就要走了，不能在家天天陪護你了，你要多保重！這束花送給你，留個念想。二主任似是猶豫了一下，而后，哆嗦著一雙瘦手，把一視界秋色攬進懷里，眼角霎時溢出一串長長的淚水。

山菊啊，叔給你一家添麻煩了！

叔，甭那樣說，是俺家劉能你爺倆命里有緣分。

山菊抱著兒子，依依不舍，眼淚吧嗒吧嗒直掉。劉能伸手接過，緊緊抱在懷里。山菊趁勢在兒子粉嫩的屁股上輕輕擰了一把，一反手，又在劉能粗糙多毛的手臂上補記一把。劉能長唉一聲，跺跺腳，你不走不行嗎？

不行！

劉能站在野菊花盛開的石橋邊，看一眼兒子，兒子嗷嗷待哺；看一眼二主任，二主任病魔纏身；又看一眼待播的土地，土地默默無語。一時腦子就像開了鍋，想了很多很多。

蕭瑟秋風(fēng)里，大雁走了，山菊也走了，走不動的是腳下一望無垠的土地。目送那一抹猩紅漸行漸遠，徐徐融入遠方那片深邃的蔚藍……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