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書

作者簡介

邱曉鳴，男，1965年出生于滁州，安徽省文學院簽約作家。1988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蛙聲一片》《搭積木》《一本正經(jīng)的無聊》《像狗一樣奔跑》等，作品入選《安徽青年作家叢書》中篇小說卷。2000年下海辦企業(yè)，2009年復出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小說、散文、隨筆150余篇，達100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集，出版中篇小說集《像狗一樣奔跑》、散文集《鄉(xiāng)里、城里》。

1

1987年秋天，簡易調(diào)進了清風電風扇廠。那一年，他剛滿二十一歲。

報到那天，正趕上總裝車間排練文藝節(jié)目。好家伙，偌大的車間里，數(shù)百個青年男女像一群鴨子，嘰嘰嘎嘎地聚在一起，可就是沒人愿意上臺演節(jié)目。沒法，主持人開始點名。

王麗娟聽見主持人叫自己的名字，忙不迭地往人堆里躲，又被眾人推了出來。在一片歡呼聲中，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走上了臺，還沒說話，臉便紅得像一只熟透了的柿子。毀了，越是扭扭捏捏，臺下反映越大。有人起哄：“看啦，王麗娟像不像是初戀啦……”這樣一鬧，王麗娟愈發(fā)站不住，轉(zhuǎn)身往臺下跑，慌不擇路讓話筒線絆了一下，撲通一聲，跌倒在地。瞬間，車間里鴉雀無聲，接著，是一陣哄然大笑。

王麗娟哭了，淚珠子，一顆，又一顆。那個樣子，著實讓人心疼。

團總支書記見狀勸告大家，為了能在廠里的國慶文藝匯演中拿到好名次，車間停產(chǎn)安排了彩排，希望報了節(jié)目的團員干部，能帶頭上臺表演。他的話絲毫沒有效果，下面仍然亂的像鍋粥。這時候，黨總支書記郝建氣勢洶洶地走上了臺，雙手叉腰，瞪著眼，像收租的地主一般巡視著全場。接著，他惡煞煞地對團總支書說：“登記一下，凡是報了節(jié)目不演的，扣除當月獎金。”

郝建的話頓時引來一陣唏噓聲。有人起哄說：“請郝書記倆口子，來一個《十五的月亮》?！?/p>

郝建的妻子叫劉英，家住肉聯(lián)廠，是吃著豬下水長大的。生得高大肥碩，走起路來，身上的肥膘亂顫。讓人見了，恨不得扯下一塊來，拿回家去煮了解饞。如今，她在車間里做倉庫主管。天啦，讓她上來唱歌，真要了親命了。頓時，郝建的臉紅得像鹵熟的豬頭肉。他又氣又恨卻說不得什么，像一節(jié)短木樁杵在那兒。有人喊：“看啦，書記的眼睛像月亮，一只初七，一只十五……?！比珗鲇质且魂嚭逄么笮?。

簡易站在一旁，看得眼熱，心兒也蠢蠢欲動起來。他寫了一個紙條，悄悄地遞給了主持人。主持人叫張志強，個子不高，黑寬臉，眉粗鼻挺口闊，唯獨生了一雙瞇縫眼，蓄著一頭電影《追捕》里的杜丘發(fā)式，仿佛自己就是高倉健。那時候，日本演員高倉健在內(nèi)地十分受寵，年輕人將高倉健的畫像貼在床頭，已成了一種時尚。張志強初中畢業(yè)招工進廠，年齡不大卻已經(jīng)當上了師傅。那時，師傅是受人尊敬的。張志強性情耿直，為了維護工友常常仗義執(zhí)言，公開頂撞上級領(lǐng)導，弄得領(lǐng)導對他既怕又恨還離不開。工廠里，凡是能讓領(lǐng)導膽怯工友敬佩的人，就會有好人緣。在車間，張志強就像一只臭雞蛋，隨便滾落到哪兒，身邊立馬聚著一群人，蠅子似的，趕都趕不走。張志強吸煙，也喜酒，一斤半的酒量。酒場上，你只要端起杯子，想不喝不行，想不醉也不行。他的口頭禪是：不醉不歸。時間長了，人送外號：瘋子酒。

接過紙條，瘋子酒用怪異目光審視著簡易，他問：“新來的？”簡易忙說剛報到。瘋子酒問：“想演什么？”簡易說：“唱歌，詩朗誦，怎樣都行?！闭f著，投給他一個討好的笑臉。沉默。瘋子酒寒著臉，小眼睛上上下下轉(zhuǎn)了一遍，最后停在了簡易的臉上。簡易心里有些發(fā)毛了，想，怎么比縣長還牛。簡易問：“你干嘛這樣色情地盯著我?！甭犃怂脑挘傋泳茡溧鸵宦曅α似饋?，露出兩顆碩大的門牙，白瓷瓷的，像兩尊門神。他拍著簡易的肩，口里念念有詞地說：“瘋子，又一個瘋子。”瘋子酒簡單地問了些簡易的情況，扯著他就上了臺。

這下可好，熱鬧了。

那天，簡易首先朗誦了舒婷的《致橡樹》，接著又唱了《我的中國心》。在一片片歡呼聲中，簡易走近了他們，并很快同他們?nèi)跒榱艘惑w。簡易是瞞著家人，自己從政府機關(guān)里調(diào)出來的。那時候，簡易年輕氣盛，總覺得呆在機關(guān)里太沉悶，沒意思?？匆娡饷娴哪贻p人都穿上了牛仔褲花襯衫，免不了心生羨慕，可自己只能穿著灰色的確涼上衣，提一個人造革的黑皮包，灰不溜秋的出入機關(guān)，言談不得高聲，舉止不失斯文，宛如一個老氣橫秋的中年人。得知簡易調(diào)動，父親極為生氣，罵他不知好歹，不懂深淺。然而，木已成舟，再罵也無用。簡易沒有女朋友，機關(guān)的姑娘本來就少，即便有，也像一塊塊抹布，灰塌塌的。調(diào)動之前，簡易是做了功課的，清風電風扇廠是一個有著數(shù)千人的國營企業(yè)，更為關(guān)鍵是，這里美女如云。

新來的簡易為總裝車間的文藝彩排開了個好頭。

瘋子酒見狀也瘋了起來。他宣布凡是報了節(jié)目的都要表演，不演，男的要請場酒，女的，晚上他會帶上人去她家門口唱情歌。他牛皮哄哄地說：“我敢保證，連你家的狗聽了我們的歌，也會感動地流淚?！彼脑?，引來了陣陣笑聲。

大家都知道，瘋子酒從來不放空話，說到就能做到。于是，瘋子酒點到誰，誰就乖乖地走上臺或唱歌或跳舞。沒法，那時候工資低，一個月也就百把塊錢，隨便請一場酒，沒有二十塊下不來。男的怕請酒，女的更怕瘋子酒帶人去唱歌。一群人，半夜三更地站在自家門口鬼嚎，還讓人活不？

彩排進行的很順暢。人，都是有表現(xiàn)欲的，更何況是這么一群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一時間，姑娘小伙子的熱情都被撩撥了起來，原先沒報節(jié)目的人也主動要求表演，現(xiàn)場的氣氛變得異常熱烈。簡易和瘋子酒邊看節(jié)目邊聊天，簡易時不時地還給節(jié)目提些建設(shè)性的意見。瘋子酒便覺得這個叫簡易的人不簡單，心里存下了幾分歡喜。

他問：“兄弟，想跟著我干么？”

簡易問：“你在車間管什么？”

他說：“雖然我不是什么狗屁領(lǐng)導，可光棍班兄弟全聽我的?！?/p>

簡易問：“光棍班，有點意思?！?/p>

他說：“就是機頭班，班里六十多人，全是清一色的年輕光棍。”

這就樣，瘋子酒把簡易要到了光棍班。

2

清風電風扇廠是從“三線”軍工廠整體遷過來的。這樣的廠子，底子厚，無論是技術(shù)還是設(shè)備，當時在國內(nèi)都算是領(lǐng)先水平。電風扇算是“軍改民”以來的第一代機電產(chǎn)品。那時候，許多人還沒聽說過空調(diào)，電風扇對普通人家來說算是一件奢侈品。清風電風扇一上市便供不應求。那年月，年輕人結(jié)婚都講究置辦三轉(zhuǎn)一響四大件家當，電風扇就算其中的一件。在滁城，一提到某某是清風廠的國營正式工，人們立刻會刮目相待。

簡易調(diào)到廠里時，國內(nèi)生產(chǎn)電風扇的廠家，如雨后春筍般紛紛涌現(xiàn)。這樣一來，清風電風扇受到了重創(chuàng)，市場份額逐年下降。為了應對市場，廠里一邊研發(fā)新的家電產(chǎn)品，一邊在老產(chǎn)品的款式上做花樣。即便如此，經(jīng)營狀況還是不容樂觀，弄得全廠上下人人自危。在這種狀況下，簡易從政府機關(guān)里調(diào)出來，自然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總裝車間是電風扇出廠前的最后一道工序。全廠的半成品，匯集到這里，經(jīng)過裝配檢驗打包后就是成品。機頭班的工作就在流水線上，把電風扇的定子轉(zhuǎn)子組裝在一起，讓電扇機頭正常地轉(zhuǎn)動就行。

簡易跟著師傅瘋子酒在機頭班學習“砸機頭”。

砸機頭，顧名思義，關(guān)鍵是砸。定子和轉(zhuǎn)子套在一起，四周用螺絲固定，由于受力不均，轉(zhuǎn)子往往不能順暢地轉(zhuǎn)動，這時候，就要用木錘子砸。砸，憑的是經(jīng)驗、手感。左手擰著轉(zhuǎn)子，右手掄起錘子砸去。用力太小，不起作用，用力過大，往往會把定子鋁制的外殼砸裂而導致報廢。一個班次，每人四十套機頭任務(wù)，不計時間，完成任務(wù)就可以下班。

流水線上，這邊，光棍班的六十多個小伙子依次排坐，叮咚，叮叮咚，掄錘子的聲音此起彼伏。那邊，檢驗班的姑娘們忙著檢驗蓋章，不合格的，唱歌一般地呼喊著誰誰的工號，退回返工。天熱，頭頂上的吊扇呼呼地吹，有人喊：“瘋子酒，來一段涼快涼快?！庇谑牵蠹移鸷澹骸隘傋泳?，來一段，咚咚，來一段，瘋子酒，嗆嗆?！焙奥暟橹R的錘子聲，一時間，車間里就像有火車開過來似的，那響動，大了去了。

瘋子酒跳到工桌上，領(lǐng)袖一般揮起手，下面立刻安靜了下來，他說：“好，說一段，讓大家快活快活。”瞬間，車間里響起了一陣歡呼聲。瘋子酒說：“大家都知道，我們廠長簽字的紙條叫‘特批’。昨天，工段長老余拿著車間維修設(shè)備急需零配件的‘特批’條被我看見了，趁他不注意，我在下面添了幾個字。后來，老余拿著‘特批’條遞給倉庫保管員劉英，看著紙條，劉英的臉立馬青得像只紫茄子。她跳起來罵老余不正經(jīng)，不是個玩藝。老余無辜挨罵，心里自然不愿意，于是，倆人吵得像剝狗皮似的。你們猜猜我在紙條上寫了什么——急需——肥老婆一個?！?/p>

車間里頓時笑聲一片。瘋子酒說：“兄弟們，干活，干活，今天誰是老么油子，誰他媽的請喝酒?！毙』镒觽兞⒖堂β盗似饋恚囬g里“叮咚叮咚”的敲打聲響成一片。有人竟然領(lǐng)頭唱起了《咱們工人有力量》。好家伙，一人唱，眾人和，其中還伴有木錘刻意打出的節(jié)奏，那響動，驚天動地。

簡易不禁感嘆：哎，勞動真好，能這樣快樂地勞動真得挺好。

一個禮拜的學習期結(jié)束，簡易就要獨立完成四十套機頭的生產(chǎn)任務(wù)。他從未摸過錘子鉗子起子等工具，做起活來顯得笨手笨腳，眼見別人的活都完成了多半，自己才裝十來個機頭，其中，三個報廢，剩下都是檢驗班退回要求返工的。為此，他心焦如焚。奇怪，愈急，手兒愈是不聽使喚。一錘子下去，砸著了左手食指，那叫一個痛呵，汗，立馬流了下來。他不禁想，也許，調(diào)動是個錯誤，甚至，有了后悔的意思。

瘋子酒吹著口哨走過來，見了渾身是汗的簡易忍不住地笑。他說：“小子，說實話，在機關(guān)犯了什么錯誤?！?/p>

簡易說：“沒犯什么錯誤?！?/p>

他問：“那你為什么要調(diào)到廠里來?！?/p>

簡易說：“不為什么，就是想來。”

他問：“完不成任務(wù)要扣工資的?！?/p>

簡易說：“知道?！?/p>

他問：“后悔了吧?！?/p>

簡易說：“跟你們在一起，快活。”他的話，顯得底氣不足。

瘋子酒拍拍簡易的肩：“你他媽的就是一個瘋子?！闭f著，他躍上了工桌，高聲地告訴大家簡易已經(jīng)出師，按規(guī)矩要辦謝師宴，今天破個規(guī)矩，師傅請酒。聽說有酒喝，大伙興奮了起來。瘋子酒說：“想喝酒就過來幫簡易干活，喝完酒，我讓簡易請大家去舞廳跳迪斯科?！痹捯魟偮洌⒖谈Z過來十幾個人。瘋子酒忙喊：“夠了，夠了，人多了老子可請不起，都他媽的是酒暈子。”

晚霞像錦緞一般披在西邊的天空上，夕陽，把街道兩旁的樹木、樓宇涂上了一層曖昧的暗紅色。他們一行十數(shù)人，騎著單車，響著口哨，風一般地飄在大街上。

鮮魚巷口的夜市小吃剛剛擺出攤位，他們便駕起單車吵吵嚷嚷地圍了過來。

菜很簡單，油炸花生米、鹵水豆腐干、油炸臭豆腐、炒豆芽、炒辣椒等等，酒是瘋子酒從日雜店打來的，滁城酒廠生產(chǎn)的五毛三分錢一斤散裝的“紅芋干酒”。八斤的白塑料桶，裝得滿滿蕩蕩。簡易覺得讓師傅請客不好意思，悄無聲息地買回了半只烤鴨。兄弟們見了，甚是歡喜，大伙都夸簡易夠意思。接著，他們甩膀子干開了，喝酒，劃拳，大呼小叫。簡易想，這幾年待在機關(guān)里，真是白活了，整天像個鬼似的，不敢笑，不敢唱，常常把心里升起的屬于青春的種種欲望，殘忍地碾壓成粉末，然后，自己再默默地吞下去。若是還在機關(guān)里上班，打死也不敢這樣當街喝酒，鬼嗥，肆無忌憚地瘋鬧?？鞓罚嫠麐尩目鞓?。那感覺，就像一個人呆在屋子里，沉悶了很久，推開窗，忽然看見了一輪明月。

瘋子酒甩給簡易一支煙，他也沒有拒絕，點火，吸一口，嗆得連聲咳嗽，眼淚鼻子一起流了下來。瘋子酒說，真沒想到簡易還是個雛鳥。大家笑，簡易也跟著笑。

八斤酒喝完時，十二個人，當場醉倒了三個，當街吐得哇哇的，弄得路人紛紛皺著眉，捂住嘴，撇開了走。瘋子酒見狀便說：“散場，不喝了，跳舞去?！?/p>

眾人騎上車要走，醉倒的家伙要求帶他們一起去，瘋子酒說：“不帶，一個都不帶，爛熊貨色，不能喝還硬撐，也不怕糟蹋了我的酒?！?/p>

文化館的舞廳，名叫夜巴黎。舞廳是排練廳改成的，后臺放著音樂，頂上置一頂彩色轉(zhuǎn)燈，四周都是椅子，供跳舞的人休息。二塊錢一張門票，這在當時也算是貴的。舞廳播放的大多是適合跳交誼舞的流行歌曲，像什么《請跟我來》、《漫步人生路》、《走過咖啡屋》等等。大家跳的多是慢三步快四步，一般中場時會插播一首節(jié)奏感極強的迪斯科音樂，終場時會再播放一首，然后，結(jié)束舞會。跳舞的大多是年輕人，有的帶著舞伴，更多的是男的一撥女的一撥結(jié)伴而來。

這是簡易第一次進舞廳。

伙伴們進了舞廳后如魚得水，很快地找到了各自的舞伴。一曲終了，瘋子酒讓簡易跳舞，他說不會。瘋子酒說：“扯淡，摟姑娘還用教。瞧瞧，多少姑娘的眼睛都瞄著你，我們可是花錢進來的，別浪費。”望著舞池里魚兒一般游弋的姑娘，加上瘋子酒在一旁不停地慫恿，簡易的心漸漸活泛了起來。

音樂起了。簡易瞅準了一個高挑的身著紅色連衣裙的姑娘，鼓起勇氣走過去，學著別人的做派，向她發(fā)出了邀請。姑娘笑了笑，把手遞給他，倆人牽著手下了場子。

簡易借著酒勁摟著她說：“我不會跳，你教我吧?！彼а弁ㄋ?，笑著說：“不會跳，干嘛請我上來?！彼{(diào)皮地說：“你長得太漂亮，我怕被別人搶走。”聽了他的話，姑娘笑得花枝亂顫。簡易人高馬大的，面相也生得俊朗，看出來，姑娘也很樂意教他跳舞。簡易聰明，三下兩下竟然學會了快四步。那天晚上，簡易一直總找她跳舞，姑娘也積極地配合著，其間，有幾個小伙子搶先向姑娘發(fā)出邀請，都被她拒絕了。盼望已久的迪斯科舞曲終于響了起來，人們擁進舞池，彩燈亂閃，舞樂瘋狂，年輕人跳呵、扭呀、瘋呵、笑呀，把掩埋在軀體的快樂、憂傷、騷動、不安，在這一刻，一片片地抖落開來，盡情地潑灑在五顏六色的燈影里。

曲終人散，舞會結(jié)束。

出了舞廳，瘋子酒夸贊簡易說：“你小子，下手夠快，告訴我，那個姑娘叫什么名字。”

簡易說：“我沒問。”

瘋子酒說：“騙誰呢，可別告訴我，你還是個處男?！闭f著，他笑。

這時，冷不丁地沖過來一個人，搶起板磚，朝著簡易掄了過去，沒等大家反應過來，那個家伙，風一般地逃了。

簡易的頭上縫了七針。

從醫(yī)院出來，簡易說：“這個樣子，我怎么回家。”

瘋子酒說：“先住我那兒?！?/p>

3

瘋子酒的家就在清風廠的工房里。他的父親是清風廠總師辦的工程師，母親是附件廠的大集體職工，哥哥姐姐也在廠里工作，又分別在廠里找了對象。結(jié)婚后，符合雙職工的分房條件，就陸續(xù)搬了出去。如今，一家三口，住著兩個筒子間。那時候，這樣的居住條件算是好的。

早上6：30分，廠里的廣播喇叭一如既往地響了起來，中央臺的男女播音員正老腔老調(diào)地播著“新聞和報紙摘要”。房道里漸漸熱鬧起來，晨練的，上學的，還有趕早的鄉(xiāng)下人來賣鮮活水菜的，把廠區(qū)車間里沖壓機床永不停息的撞擊聲遮掩了幾許。

工廠醒了。

看見傷兵似的簡易坐在床頭發(fā)呆。瘋子酒笑，問簡易怎么了。簡易說，自己這副德性不好意思出去見人。瘋子酒幸災樂禍地說：“為一個漂亮的姑娘，值得，這叫血染的風采?！焙喴渍f：“值得個屁，連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真他媽的窩囊?！焙喴咨鷼?，不愿上班，瘋子酒勸道：“怕啥，有我呢?！闭f著，尋一頂太陽帽扣在了簡易頭上，連拖帶拽把他弄了出去。

見到工段長老余，瘋子酒讓他給簡易安排一些輕巧的雜活。老余怪聲怪氣地說：“有種打架就休病假，扣點工資算不得什么。”

老余，四十多歲，個不高，瘦小，白凈，雙肩以上不知怎么就生出一張闊頭長臉來，像一副有失比例的面具扣在了頭上，那張臉，總是苦大仇深的陰著，像欠他錢沒還一樣。難得笑一回，不是遇上領(lǐng)導就是遇上美女，那笑，來得突然收得也快，撇開嘴，水瓢似的，露出兩排暗紅色的牙齦，喉嚨里發(fā)出“嘿嘿”的聲音，兩聲，只笑兩聲，抿起嘴巴，笑便不見了。那樣子，像是把人一口吞下去了似的。工房里半大的孩子，沒有不懼怕老余的，誰不聽話，大人說一聲“老余來了呵”，比說狼來了都管用。老余結(jié)婚多年，沒生下一男半女。據(jù)說當年下鄉(xiāng)時，老余偷了生產(chǎn)隊長的老婆，被鄉(xiāng)下漢子捉奸在床，踢壞了下身。老余面相孬，好色，愛拍領(lǐng)導馬屁，屬于那種欺上壓下的人，整天背著雙手在車間里走來走去，像資本家的監(jiān)工。工友們都厭煩老余，罵他狗腿子，叫他余公公。

見老余刁難簡易，瘋子酒氣，他說：“老余，別犯賤，欺負新人算什么本事?！?/p>

老余的臉立刻掉到了鞋面上，他說：“說誰，你說誰?！?/p>

瘋子酒說：“說你，怎么，沒聽明白?！?/p>

老余跳起來嚷嚷：“你，你，今天，要是不把你這個害群之馬，攆出我們工段，我，我就不姓余。”說著，他又指著簡易：“還有你，這里是工廠，不是放牛山，我們工段不歡迎你?！?/p>

看老余無端地鬧了起來，簡易惱了，他說：“我又不是褲衩，別人放什么屁都得接著?！崩嫌鄽饧睌牡卣f：“你，你敢罵人？”

聽見吵架，工友們紛紛圍了過來。簡易笑，他說：“罵了么，大家都聽著，你說，我怎么罵你啦。”老余一時語塞。大家哄笑起來。

吵嚷聲驚動了郝建，忙跑過來詢問情況。瘋子酒說簡易昨天下班的路上跌了一跤，按說應該算工傷，這些，許多人可以證明。簡易堅持上班，這種輕傷不下火線的精神本來就應該表揚?？墒亲鳛楣ざ伍L，老余不分青紅皂白地污蔑簡易打架，還要把人攆出工段。瘋子酒憤憤地說工廠又不是他老余家開的，領(lǐng)導要是不給一個說法，今天，我們機頭班就全體罷工。

機頭班的人見瘋子酒這樣一說，紛紛響應。

老余仍然堅持說，簡易昨夜打架，今天還罵了人。瘋子酒責問老余簡易罵了什么，老余又講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望著老余難堪的模樣，簡易忍不住笑。

郝建看見簡易笑，便問：“你原先在機關(guān)當秘書。”

簡易說：“是?！?/p>

郝建問：“聽說你的生產(chǎn)任務(wù)，都是工友幫你干的。”

簡易說：“我還不太會，手也被錘子砸傷了?！?/p>

郝建說：“今天你和余段長誰是誰非先放下不談，既然你做過秘書，我就交給你一個任務(wù)，車間這一期的黑板報，由你來出，一天之內(nèi)完成，行不行?！?/p>

簡易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下來。

郝建將信將疑地說：“新出的黑板報，廠里會派人檢查，還要進行評比的，你可別掉以輕心?！焙喴讍枺骸叭绻页龅暮诎鍒螳@了獎，有獎勵嗎？”郝建笑，心想，這個簡易，不過在機關(guān)里混過幾天，也太自以為是。他說：“要是拿了獎，你以后就是車間里專職的宣傳干事?！甭犃怂脑挘喴紫渤鐾?，他問：“書記說話算數(shù)?！悲傋泳泼φf：“書記說話哪能不算數(shù)，再說，我們都聽著呢?！焙陆ㄕf：“一口吐沫一顆釘。如果需要什么輔助資料，去找團總支書記?！闭f著，他轉(zhuǎn)身走了，慌得老余像跟屁蟲一般隨之而去。

瘋子酒悄悄地問簡易：“牛皮吹大了吧，你行么?！?/p>

簡易笑著說：“師傅，放心?！?/p>

簡易從小就愛好文學，正是這個愛好才導致他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yè)后，簡易參加了文化館的文學培訓班，不久便有文學作品在報刊雜志上發(fā)表。后來，政府招聘秘書，他以排名第二的成績考進了機關(guān)。這幾年，整天與文字打交道，有了這樣的底子，出一期黑板報，當然不成問題。簡易沒有去找團委書記要什么輔助資料，出黑板報時也不用稿子，就那么一只手捏著一支粉筆，一篇文章，從頭到尾，一氣呵成。

簡易的做派，引得眾人駐足觀看。有美女們過來圍觀，簡易更加來勁，黑板上的粉筆字寫得又快又好。不到三個小時，便將黑板報出完，什么名篇佳作，應景文章，愛情名言，四季風物，安全常識等等，連報頭版畫，中間插圖什么的，應有盡有。

人們對簡易出的黑板報評頭論足，贊賞有加。瞬間，簡易就成了總裝車間的才子。王麗娟找到簡易，邀請他加入廠里的《清風》文學社。

簡易笑著說：“我不懂文學?！?/p>

王麗娟說：“騙誰呢，不懂文學，你能把《中國，我的鑰匙丟了》默寫在黑板報上？來吧，我代表《清風》文學社，正式邀請你?！薄肚屣L》文學社是廠團委辦的，除了定期出刊以外，隔三差五地還舉行一些文學活動。站在一旁的瘋子酒插嘴說：“我也想?yún)⒓?，行么?！甭犃怂脑?，王麗娟笑。瘋子酒說：“小看人，我也會寫詩?！闭f著，他面向黑板，拿腔作勢地朗誦道：“中國，我的鑰匙丟了/那是十多年前/我沿著紅色大街瘋狂地奔跑/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歡叫/后來/我的鑰匙丟了……”瘋子酒的做派，把大家逗樂了。

這時，郝建陪著一個高挑的姑娘走了過來。

簡易一眼認出來，她就是昨晚同自己跳舞的人。慌亂中，簡易拉下帽檐，遮住了自己的臉。郝建在黑板報前站住，仔細地看著，半天沒說話。終于，他說：“還行，出手挺快，內(nèi)容也沒什么問題，整體上看過來，輕松明快又不教條，內(nèi)容也新鮮?！甭犞頁P，簡易心里很是受用。

瘋子酒說：“這么說，簡易就成了脫產(chǎn)干部啦？”

郝建說：“那不一定，說好的，得獎才行?！闭f著，轉(zhuǎn)身把姑娘介紹給了簡易：“她叫劉桐，剛分配來到車間的退伍軍人，文藝兵，現(xiàn)在是車間的宣傳干事?！悲傋泳撇逶挼溃骸皢?，剛來就干事，這么說簡易不就沒戲啦。”

劉桐認出了簡易，驚叫一聲：“怎么是你。”興奮地走上前，揚手要打簡易。簡易躲著，慌亂中，帽子掉了，露出了受傷的腦袋。劉桐見狀忙問：“你這是怎么啦？”簡易支支吾吾地說：“摔，摔了一跤?！?/p>

見他們認識，郝建當即宣布簡易暫時歸劉桐領(lǐng)導，具體負責車間的國慶文藝匯演。希望他們通力合作，把工作做好。

郝建剛走，瘋子酒便嚷開了：“簡易初戀啦。”

4

總裝車間的黑板報在廠里獲得了二等獎。

獎項不高，卻甩掉了總裝車間“老大難”的帽子。班前會上，郝建書記把簡易大大地表揚了一番，并當即宣布簡易上調(diào)辦公室，協(xié)助劉桐工作。會后，瘋子酒扯著簡易出了車間，塞給他一支煙，點燃了。他說郝建耍滑頭，說了獲獎就去當宣傳干事，如今卻變成了協(xié)助劉桐工作。

簡易說：“無所謂，只要不去砸機頭就好?！?/p>

瘋子酒說：“你小子，見色忘義?！?/p>

簡易說：“師傅，我手笨，機頭班的活真干不了?！闭f完，他笑。

瘋子酒說：“別演了，你敢說沒有對劉桐動心?！?/p>

簡易笑著點了點頭。瘋子酒感嘆說簡易命好，終于脫離了機頭班那個苦海，坐上了辦公室，身邊還有心上人陪著，那才叫幸福。我們其實都是一樣的德性，遇見漂亮的姑娘，假模假式地不去看人家一眼，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從人家身邊走過去。其實，那時候，心里特癢癢，貓撓的一般，真想回頭多看幾眼。說完，他們都笑了。瘋子酒神秘地說：“知道我暗戀誰嗎？”

簡易問：“誰?！?/p>

瘋子酒捏著煙屁股，狠狠地吸了幾口，扔了，用腳在煙頭上碾了碾，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簡易，他說：“我寫的，你給我看看?！?/p>

這是一首名叫《很遠》的詩：

打個盹，秋便沒了

好像我把秋遺忘

其實我心懷艾草

眼里的紅葉還在燃燒

看到很多人都在

講述愛情

屬于我的

卻系在冬天的一棵樹上

簡易笑，他說：“不錯，真看不出你還會寫詩?！钡玫搅速澰S，瘋子酒顯現(xiàn)出少有的拘謹來。他說，要是覺得行，就幫我推薦給文學社。簡易講明天文學社有一個活動，到時候跟著去玩就是，瘋子酒喜出望外說，那我可得好好準備準備。

簡易問：“你到底暗戀誰?！?/p>

瘋子酒說：“說了，不許笑話我?！?/p>

簡易說：“不會的，我保證。”

瘋子酒說他喜歡王麗娟，已經(jīng)暗戀很久了。簡易笑，他想，王麗娟雖然會寫詩，但長相太一般，小鼻子小眼的。瘋子酒自豪地說王麗娟特別有女人味，要是把那一頭長發(fā)，燙成大波浪，就有點像日本影星真由美的意思。

簡易笑而不答。瘋子酒老道地告訴簡易，有資料顯示，男人在女性身上目光分布為：脖子小與1%，臉4%，胸48%，腰臀20%，大腿17%，小腿6%，腳4%。由此可見，女人的魅力在于胸、腰和臀部。

簡易笑，他說：“看不出，你對女人還真有研究。”

瘋子酒恬不知恥地說：“沒法和你的劉桐比，她是文藝兵，人堆里一站，那叫鶴立雞群。”瘋子酒的話說得簡易心里美滋滋的，他問：“既然如此，怎么不向王麗娟表白。”

瘋子酒反問道：“你向劉桐表白啦?！?/p>

簡易說：“我才認識人家?guī)滋?，未到火候?！?/p>

瘋子酒說：“抓緊，你不見劉桐走到哪兒，渾身上下都留滿男人的眼睛印兒，常言道：先下手為強，小心，別讓她飛了。”

文學社的活動，選擇在上水關(guān)涼亭里舉行。那里，山好水好風景好。唐代大詩人韋應物，曾經(jīng)這樣描寫《滁州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p>

從城里到西澗上水關(guān)，騎車大約要半個小時，簡易和瘋子酒趕到?jīng)鐾r，文學社的成員也陸續(xù)到達。廠團委書記見瘋子酒是個生面孔，臉上便露出了不悅之色。簡易看出了名堂，慌忙走過去，小聲地把瘋子酒的情況作了介紹。團委書記正了正眼鏡，黑著臉說文學社是個純凈的地方，不能把亂七八糟的人弄進來。簡易忙應聲說，不會。

瘋子酒小聲地問簡易：“看來，四眼狗書記不歡迎我?！?/p>

簡易說：“別管他?！?/p>

這時，不遠處傳來了脆生生的喊聲，劉桐和王麗娟騎著車趕了過來。劉桐的出現(xiàn)讓大家深感意外，王麗娟把劉桐介紹給了大家。看得出，美女走到哪兒都受歡迎。團委書記見了劉桐，面帶喜色連聲說歡迎，眼神也被劉桐牽著走了一圈又一圈。

王麗娟見了瘋子酒，笑，她說：“怎么，你也來啦。”

瘋子酒難為情地說：“來，學，學習。”

簡易讓瘋子酒把準備的詩，朗誦一遍。瘋子酒竟然扭捏起來。簡易便把瘋子酒的那首《很遠》朗讀了一遍。還好，反應不錯。團委書記讓劉桐也來一首。劉桐說她不會寫詩，來就是湊個熱鬧。王麗娟說劉桐是文藝兵出身，能歌善舞，慫恿劉桐和簡易來一個雙人舞《血染的風采》，并強調(diào)這段舞蹈是總裝車間，參加廠里國慶文藝匯演的王牌節(jié)目。

王麗娟的提議，立刻引來一片掌聲。

簡易向劉桐投去了求助的眼神，并從她的眸子里得到熱騰騰的鼓勵。沒法，跳吧，沒有音樂，大家一齊打起拍子伴唱：

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許我倒下再不能起來，

你是否還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

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

劉桐畢竟是文藝兵出身，一招一式，顯得專業(yè)。簡易也不錯，除了幾個騰翻動作沒做到位以外，整個舞蹈跳下來，干凈利索，倆人配合得幾近完美。

他們的舞蹈贏得了一片掌聲。

大家圍坐在一起，團委書記通報上一期的《清風》刊物上被市級報刊選登的稿件，進行了表揚，幾位編輯對下一期《清風》出刊的用稿情況作了介紹，大伙對文學社成員新寫的作品評頭論足，指出了優(yōu)點和不足。最后，團委書記告訴大家，由于廠里經(jīng)濟效益下滑，造成團委的活動經(jīng)費緊張，今后，文學社的聚餐項目就取消了。他遺憾地告訴大家，今天的活動到此結(jié)束。

取消聚餐，大家心里都很失望。

見團委書記和一群人先行離開，瘋子酒便提出聚餐，讓每個人都回去弄上一份菜，生的熟的葷的素的都行，尋一個地方大伙自己做，并強調(diào)這樣非常好玩。大伙聽了，有人贊同也有人反對，說又燒又做的太麻煩，就是弄上菜也尋不著一個合適的地方。這時候，劉桐提議大伙去她家，她家地方大，父母也不在家。這么一說，大伙立刻來了興致，七嘴八舌討論著誰帶什么菜，誰帶什么酒，誰負責掌勺。接著，大家便分頭準備去了。

瘋子酒叫住了王麗娟和劉桐，說她們不用去準備菜。她倆不愿意，說那怎么行，大家都有份。瘋子酒說：“我們有一道大菜?！闭f著，用手往田野里一指說：“現(xiàn)成的，不吃白不吃?！?/p>

不遠處的田野里，一群雞，正在唧唧咕咕地覓食。

王麗娟瞪大了眼睛問：“偷雞，不會吧?！?/p>

瘋子酒笑，他說：“慌什么，又不讓你動手。我和簡易過去，你和劉桐站在一邊替我們把風就行。”王麗娟不愿意，她說：“怎么可以這樣，你們要偷雞，我們就走?！闭f著，拉住了劉桐。劉桐說：“這，多刺激呀，其實，我也想去?！?/p>

王麗娟不解地說：“劉桐，你瘋啦。”

劉桐笑，笑得燦爛。她興奮地問瘋子酒：“快說，怎么偷，硬攆？”

瘋子酒得意地說：“算了，姑娘家干這個，不合適?！彼屗齻儼扬L，若見了人，就大聲唱歌報信。說完，扯著簡易便走。

他們四下里觀望，見遠近無人。瘋子酒悄悄接近雞群，手里不知從哪弄出了一個系著繩子的鐵墊圈。只見他把鐵墊圈揚起，憑空轉(zhuǎn)了幾圈，一撒手，將鐵圈貼地面往雞群甩去，鐵圈的慣性使繩索迅速地纏著雞腿，瞬間，一只母雞便倒下了。群雞受了驚，四散逃去。瘋子酒搶步上前，抓住雞，一把將雞脖子擰斷，然后，揣在了懷里。

四個人騎著車，風一般地逃了。

路上，他們笑著鬧著，王麗娟說瘋子酒是活土匪，劉桐說簡易是狗頭軍師。簡易說，王麗娟，當心活土匪搶了你，做壓寨夫人。王麗娟紅著臉罵道：流氓，不要臉。罵歸罵，看出來，她沒有生氣，眼睛里滿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劉桐感嘆道：“做壓寨夫人有什么不好，好吃好喝好穿戴?！?/p>

王麗娟說：“那你就去做唄?！?/p>

劉桐說：“要是在舊社會，我就拉一桿人上山去，殺富濟貧，除暴安良。”

5

廠里的文藝匯演雖然如期舉行，整個活動辦得匆忙而又潦草。

往年，每到國慶，全廠上下都會張燈結(jié)彩，弄出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晚會除了邀請市領(lǐng)導、新聞媒體和各地經(jīng)銷商代表外，還邀請當?shù)氐鸟v軍部隊和師專學校藝術(shù)系的學生一起聯(lián)歡。當然，參加晚會的嘉賓，除了吃住招待外，還會獲得一些紀念品，如清風廠的微型電風扇、紀念幣、印有清風廠標的T恤衫等等。文藝晚會是節(jié)日的高潮，參加匯演的節(jié)目，經(jīng)過現(xiàn)場打分，評出三六九等，現(xiàn)場頒獎。獲獎?wù)叱霜劆瞠劷鹬?，還能獲得與全廠“年度先進工作者”一起出去旅游的機會。

今年的國慶晚會讓大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清。沒見市領(lǐng)導和新聞媒體出現(xiàn)，也不見部隊和藝術(shù)系的學生，偌大的禮堂里，全是清風廠的人。晚會開始，人們發(fā)現(xiàn)致辭的不是廠長書記而是工會主席。前排領(lǐng)導席上，稀稀落落地坐著廠里的幾位副手。有人傳言：清風電扇在旺季里嚴重滯銷，資金周轉(zhuǎn)遇到了嚴重的困難。

工會主席做了簡要的致辭后，文藝演出就宣布開始。參演的節(jié)目大多是獨唱，像什么《我的中國心》《在希望的田野上》《那就是我》等等。舞蹈也就是男男女女的一大群，趕鴨子一般涌在臺上，耍扇子，舞彩綢，沒有技巧，談不上什么新意。這樣看來，總裝車間的歌伴舞節(jié)目《血染的風采》應該略勝一籌。

沒成想，簡易在舞臺上出了丑。

為了演出，劉桐特地給簡易尋了一身軍裝，配上領(lǐng)章，穿上解放鞋，提著道具步槍，本來就爛了頭的簡易，不用裝扮就成了傷兵。問題就出在那條褲子上，劉桐認為簡易的軍褲臀部太肥大，跳舞時不能充分顯示出形體，整體上缺乏美感。她自作聰明地把褲子襠部改小。換裝時，簡易覺得褲子緊，劉桐說沒問題。這時候音樂響起，伴唱的瘋子酒和王麗娟已經(jīng)上臺，劉桐一把把簡易推了上去。

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許我倒下再不能起來，

你是否還要永久的期待？

……

簡易提著槍，一個一個漂亮的旋子躍了過去，弓腿提槍，完成一個刺殺動作。再旋起來，接著，一個大劈叉，嘶啦一聲，褲子開線了。由于用力過猛，褲襠撕開好長的一段，簾子似的，將里面紅色的三角褲裸露無疑。簡易愣住了。風，順著開線處鉆了進來，涼颼颼的。瞬間，回過神，慌亂地攏住了雙腿。那一刻，他羞愧難當，連死的心都有了。

臺下一陣哄笑。這時，劉桐躍了過來，拉起簡易，做了個舒展動作，她厲聲說：“繼續(xù)跳下去，不準停。”

簡易說：“我這樣，還怎么跳?！?/p>

劉桐說：“你是個男人，怕什么，又沒光著?！闭f著，牽起簡易的手。簡易笑了笑，他想，今天就豁了出去，他們跳了起來。

臺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最終，總裝車間的歌伴舞《血染的風采》獲得了一等獎。獎品是一張獎狀，雖然一文不值，他們卻感到興奮和快樂。

總裝車間的人都走過來祝賀。

老余涎著臉對瘋子酒說：“祝賀，祝賀，工段獎勵你，休假一天。”瘋子酒說：“休什么假，不如發(fā)錢實惠?！崩嫌嗾f：“那不行，工段沒財權(quán)?！?/p>

郝建高興地說：“你們給總裝車間爭了光，一定要給獎勵。”瘋子酒說：“要不，車間給簡易買條褲子，要結(jié)實，這小子內(nèi)功高，弄不好又炸線?！闭f著，大家笑。郝建當即決定：每人發(fā)一百元獎金。

劉桐提出請客，犒勞一下為了集體榮譽而不惜犧牲色相的簡易。她的提議立即得到了王麗娟和瘋子酒的響應，排練這么久，總算有了一個完美的結(jié)果。

秋夜十點多鐘的街道，空曠又寂涼，像一杯安靜中透著凜冽的老酒。鮮魚巷口的夜市，此時，已經(jīng)沒有了嘈雜的人群。街燈暖黃，四個年輕人散坐在攤位上，各自懷著青春的心思，邊喝邊聊。多么世俗的一刻，俗的讓人忍不住想把那個場景拍攝下來，沖印成黑白照片，留作紀念。

由于興奮，四個人喝得都有些高，這時候，瘋子酒提議去情人路走走。王麗娟說：“情人路是談戀愛的地方，不去?！?/p>

瘋子酒說：“我們也想談?wù)剳賽邸！?/p>

王麗娟說：“你就做夢吧?！?/p>

瘋子酒說：“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xiàn)了呢，走吧?！?/p>

劉桐在一旁慫恿王麗娟說：“走，談戀愛，誰怕誰。”說著，拽走了王麗娟。

南湖邊上的情人路，幽靜而又神秘，一輪明月懸在天上，月光把湖水，樹木，小徑，涂上了一層斑駁的花影。哎呀，真是個幽會的好地方。

湖邊的石條椅上，一對戀人緊緊地摟在一起。

瘋子酒見狀悄無聲息地走過去，惡作劇地大喝一聲：“嗨！”駭?shù)霉媚镆宦曮@叫，倆人站了起來，驚恐地望著瘋子酒。瘋子酒厲聲地問：“你倆在這里談戀愛。”他們點頭，身體蜷縮著擠在一起。瘋子酒兇神惡煞地對小伙子說：“你，滾開。”小伙子看了姑娘一眼，什么也沒說，忙不迭地逃開了。瘋子酒笑，那笑，聽起來十分恐怖。姑娘哭了起來，聲音像貓。瘋子酒柔聲地說：“別怕，我是愛情考驗師，你看，在危難時，他把你丟下，自己逃走，連自己愛人都不敢保護，這樣的男人要不得。”姑娘愣愣地看著瘋子酒。瘋子酒說：“沒事啦，你走吧。”姑娘轉(zhuǎn)身風一般地逃去。瘋子酒沖著姑娘的背影喊：“記住，回去就和他吹，這樣的男人要不得?！?/p>

簡易他們瘋笑著圍了過來。

王麗娟說：“什么愛情考驗師，你就是一個流氓，瘋子?！闭f著，她笑。

劉桐靠近簡易小聲地說：“簡易，咱們走?！?/p>

簡易問：“去哪?！?/p>

劉桐說：“傻呀，我們給人家騰個空間?！闭f著，拉起簡易，笑著跑開了。

來到僻靜處，倆人站住了。

月色朦朧，夜，靜得緊。簡易看不清劉桐的表情，心里卻知道，她在笑。這時，簡易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劉桐問：“簡易，你是不是喜歡我？”瞬間，他的心被扯開，疼了一下，他說：“我，我，喜歡?！?/p>

劉桐說：“喜歡，就親我?！闭f著，投入了他的懷抱。

簡易是一個生瓜蛋子，一開始，總不得要領(lǐng)。在劉桐的誘導下，很快進入了狀況。哎呀，吻，原來是這樣的迷人，醉心，像熟了的瓜果，甘甜里透著清香。他想，戀愛原來與自己幻想的樣子完全不同，簡單得像一扇門，推開，她就在里面。

他們緊緊地依偎在了一起。

劉桐問簡易為什么從機關(guān)里調(diào)出來，犯了什么錯。他告訴劉桐，自己一直跟著分管民政的副縣長做秘書，整天寫稿子，發(fā)文件，無聊透頂，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經(jīng)常要去火葬場。一次，縣里得到逝者親屬舉報，說他們放在平安堂骨灰盒前的供品，也就是水果香煙點心什么的，剛擺放不久就不見了，為此，逝者親屬和火葬場的職工吵得不可開交?？h長安排他去火葬場，協(xié)助民政局的同志把事情處理一下。大家都知道，供品都是糊弄鬼的，真正享用的人是火葬場的職工。簡易來到現(xiàn)場，當著逝者家屬的面，批評了火葬場的職工，說他們的工作態(tài)度不夠端正，代表縣長對逝者家屬進行了安撫，并保證事情調(diào)查清楚，一定給他們一個說法。到此，事情該結(jié)束了。沒成想，簡易竟然鬼使神差地獨自進了平安堂。平安堂里，陰森森的。一排排數(shù)量眾多的骨灰盒，整齊地安放在架子上?？諝庵校瑥浡环N死亡的怪異味道。瞬間，他感到頭皮發(fā)緊，后背發(fā)涼，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后挪動。慌亂中，也不知碰到了什么，嘩啦一聲響，驚起一群覓食的麻雀，撲簌簌地飛走。媽呀，拔腿便往外面跑去，驚恐中，竟然與一個身材窈窕長發(fā)披肩的女子撞了個滿懷。他稍稍地回過些神來，心里正想著如何向她道歉，抬眼，竟然看見一張妖怪般變形的臉，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身子一軟，差點跌倒。原來，那個臉部被燙傷的女子是火葬場的化妝師。

從那天開始，簡易便動了離開機關(guān)的念頭。

劉桐笑，她說：“原來你是個膽小鬼?！?/p>

簡易說：“遇到那種情況，誰都怕，更何況，一連被嚇了兩次?！?/p>

劉桐說：“我就不怕，我是上過前線，見了死人的?！?/p>

簡易笑，說：“你就吹吧?！?/p>

劉桐說：“真的，當兵時，我們部隊文工團去廣西前線慰問演出，我差點踩響了地雷?！?/p>

接著，她給簡易講了許多部隊上的趣事，看得出，她十分留戀那段日子。

簡易說：“唉，當兵多好，干嘛要回來。”

劉桐說：“趕上了大裁軍，不想回也不行。再說，不回來，我們就不會認識?！?/p>

這時，王麗娟大呼小叫地喊著他們，倆人便起身走了過去。見了劉桐，王麗娟吵著要回家，一副衣冠不整的樣子，顯得很生氣。

簡易小聲地問瘋子酒：“你怎么人家啦？”

他嘆了口氣，低聲說：“我，簡易，我真不是流氓?！?/p>

6

小城滁州沒有秋天，涼風一起，冬天，便近了。

清風廠開始裁人。起初，裁的是臨時工，接著，擁有大集體身份的職工也宣布待崗。即便如此，廠里的經(jīng)營狀況仍然不見好轉(zhuǎn)。不久，連國營身份的工人也輪流上崗。人們想不通，山一樣的大廠子，怎么說病就病了，而且病的不輕。悲觀的情緒像瘟疫一般，在清風廠的各個角落里聚集，蔓延，擴散。

早上，母親大呼小叫地讓瘋子酒起床。近來，母親就像一捆帶刺的干柴，碰著扎手，遇火就著。唉，還是別惹她，起床吧。這時，他忽然注意到，自己聽慣了廠里的廣播，突然停播了。這讓他感到不適應，心里一下子空落了許多。

陽臺上，待崗在家的母親，開始用“滴水”的方法來存水。她還效仿別人，將花園里的玫瑰樹，蘭花，美人蕉，黃果蘭，茉莉，一一鏟除，開墾出一塊塊小小的土地，用簡單的籬笆圍起來，種植青菜，蒜苗。先做先得，不做，就會被別人搶了先。父親對母親的做法極為不滿，說她破壞了工房的環(huán)境。母親便同他吵：“圈地種菜的大有人在，廠里都不管，你操什么閑心?！?/p>

父親說：“多好的花木，全給糟蹋了，你就不覺得可惜。”

母親說：“我的副總工程師，光知道在家里唱花腔，頂個屁用。有本事，就盡快把孩子們調(diào)出清風廠，哪怕弄走一個也行，免得我們一大家子人，守著這個破廠，等著一起餓死?！?/p>

父親說：“簡直是胡扯八道，這么大的清風廠，政府不會不管?！?/p>

他們一但爭吵起來，總是無休無止。瘋子酒聽著心煩，轉(zhuǎn)身下了樓，向廠里走去。

沒到上班時間，四周靜的緊。廠區(qū)里，熟悉的沖壓機床的撞擊聲停了。球場上，失去往日的喧騰，球籃，孤零零地支在籃板上，空落的令人心疼。

門衛(wèi)正伏在桌上睡得香甜。聽見響動，慌忙站立起來，揉著眼睛問：“到點啦?！悲傋泳普f：“沒有?！彼?，說：“沒有就好”。說著，抓起大盒蓋帽扣在了頭上。望著他，瘋子酒笑，他想，真是可惜了這身制服，怎么看都像是一個國民黨殘兵。

近來，瘋子酒陷入了一種莫名的煩惱和憂傷之中，推不開，抹不去，牙痛一般，一陣陣的來，又不能自拔。

在情人路的那天晚上，簡易和劉桐離開后，瘋子酒試圖去擁抱王麗娟。雖然，她有些惴惴不安，但是，他能察覺出來那不是拒絕。得到了她的鼓勵，伸手便將她緊緊地抱在了懷里。她緊貼著他的胸膛，像一只溫順的小貓。一種女人身上特有的香味，瞬間彌漫開來。不知怎的，那香味，立刻讓他想到母親燒好并已經(jīng)端上桌的糖醋鯉魚。

他捧起她的臉，開始吻她。她挽住了他的脖子，肆意的迎合。手不自覺地滑向了她的胸脯。一對乳房，熟透了，像秋天的葫蘆，光滑而又飽滿。她呻吟了一聲，沒有抗拒。另一只手，無師自通地朝她的小腹下面探了過去。他說，我想要你。她哼哼唧唧地說了一句什么，他也沒聽清，只覺得她的臉，燙得像熱水袋。很快他們就融化在了一起，那一刻，滿世界的花都開了。她驚叫一聲，想推開他，又做不得。那樣子，既痛苦又享受。沒法，索性摟緊了，指甲都摳進了他的肉里。

完事之后，她罵他流氓，接著，便傷心地哭了，那哭，沒有聲音，淚水汩汩地流淌。沒想到，王麗娟竟然是個處女。

從那以后，王麗娟再不答理瘋子酒，甚至刻意地躲著他。給她寫信，留紙條，也得不到回音。即使見了面，也像陌生人一樣，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轉(zhuǎn)身便走。他郁悶苦惱憂傷，又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就像一只過河的鴨子，水面上保持沉著冷靜，水面以下，拼命劃著水。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王麗娟，我是真心的，我不是流氓。

廠里不死不活的樣子，把瘋子酒的心揪得生疼。他在這里出生，長大，熟悉這里的一切。就像小時候相信紅領(lǐng)巾是神圣的那樣，相信清風廠是他永遠的家。但是現(xiàn)在，這種相信漸漸地變成了失望。他甚至覺得，清風廠是猥瑣的，像一個薄情寡義的女人，翻臉不認人。

那天早上，瘋子酒像幽靈一樣，在空曠的廠區(qū)里漫無目的游蕩。空氣里，浮動著生鐵和機油的混合氣息，腥臭里夾著一種怪異的香，那味道，就像烤著一塊腐敗的狗肉。

不知不覺，他來到廠部辦公樓。走廊里，無人。辦公室，鎖著門。無聊。他用腳踢著門，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咚，咚，他覺得這樣很好玩。突然，“廠長室”的鐵牌子掉了下來。他拾起牌子，用力把它握成了一團，扔在地上，又踹了幾腳。這樣，仍不解恨，竟然掏出家什，對著廠長辦公室的門，嘩嘩啦啦地撒了一泡長尿。

上班時間到了，廠門洞開。以往，每到這個時候，上班的人流，會像魚群一般爭先恐后，一串接著一串地涌進大門，那場面，看上去十分壯觀。如今，壯觀的場面不見了，上班的人稀稀拉拉，一個個無精打采地失去了神氣。即便如此，身著制服的門衛(wèi)，仍然假模假式地站在執(zhí)勤臺上，立正，行注目禮。

機頭班的人員減少了一半，有條件的都調(diào)走了，臨時工和大集體也被廠里裁了員，剩下的，雖然擁有著國營職工身份，卻又沒門路。沒法，只能窩在這里混日子。簡易也從辦公室調(diào)回了工段。這一次，老余十分意外的把簡易安排進了后勤組。沒成想，簡易并不領(lǐng)情，主動要求回到了機頭班。其實，機頭班的活也少了許多，除了銷售退回返修的部分產(chǎn)品外，基本上沒什么生產(chǎn)任務(wù)。

瘋子酒整天都和簡易泡在一起，話題總也離不開王麗娟。作為朋友，簡易挺夠意思，什么傳話，送信，該做的他都做了?？赏觖惥昃褪遣焕懑傋泳疲煤喴滓矝]有辦法。

這天，簡易讓瘋子酒糾纏的心煩，便問：“那天晚上，你到底對王麗娟做了什么，我想聽實話。”迫于無奈，瘋子酒就把那天的情況，如實地告訴了簡易。

簡易笑，他說：“怪不得，這是強奸，她要是上告，你就得蹲班房?！?/p>

瘋子酒辯解道：“可我，總覺得她，那時，她是情愿的。”

簡易說：“知道嗎，那天，你喝醉了，真不愧叫瘋子酒?！?/p>

瘋子酒像霜打似的低下了頭。他無奈地說：“我暗戀她那么久，這么說吧，為了她，讓我怎樣都行?！?/p>

簡易便給瘋子酒出了一個主意。過幾天就是王麗娟的生日，讓瘋子酒事先準備好一束玫瑰花，并在車間的黑板上寫出“王麗娟我愛你”，生日當天，手捧玫瑰，當眾向王麗娟表白。

簡易問：“也不知道你敢不敢?！?/p>

望著簡易，瘋子酒把牙齒咬得吱吱響，他說：“我敢，可是，到哪去弄玫瑰花。”

簡易說：“實在弄不到，買一束塑料花也行?！?/p>

瘋子酒疑惑地說：“這樣做，到底行不行。”

簡易說：“一定行。女人都喜歡浪漫，寫詩的女人更浪漫?！?/p>

王麗娟生日那天，車間的人知道瘋子酒要向王麗娟表白愛情，喜得像過年似的等著看熱鬧。在簡易的精心策劃下，事先讓劉桐纏著王麗娟，等一切工作都準備就緒，才讓劉桐領(lǐng)著王麗娟走進了車間。

車間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簡易帶領(lǐng)大家唱起了《生日歌》。瞬間，王麗娟驚呆了，愣愣地望著大家，漸漸地，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喜悅之情，眼睛一熱，想哭，但忍住了。劉桐引著王麗娟走向?qū)懼巴觖惥晡覑勰恪钡暮诎?。抬眼，王麗娟看見了黑板上的?nèi)容，她的臉，紅得像一只熟透了的柿子。簡易一揮手，全場立刻安靜了下來。這時，瘋子酒手捧著一束塑料玫瑰花，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王麗娟面前，單腿跪地，雙手舉花，大聲說：“王麗娟我愛你?！?/p>

王麗娟這才回過神來，臉色刷地變了，猛然間，她抬手打掉了瘋子酒舉著的花，罵了句：“流氓?！鞭D(zhuǎn)身，快步跑了出去。

那一刻，車間里，靜的怕人。

瘋子酒杵在那兒，像一個木樁。突然，他像猛獸一般叫嚷道：“王麗娟，你都他媽的讓我睡過了，還在這裝什么清純。”

7

一連幾天，王麗娟都沒上班，簡易曉得事情弄砸了。沒想到，王麗娟的母親會到車間辦公室來找瘋子酒。劉桐得到了消息，飛快地跑進車間通風報信。簡易忙把瘋子酒找來，大家一起商量對策。沒成想，瘋子酒竟然擺出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一點兒也不驚慌。他說：“事我是做下了，她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大不了進號子，沒什么了不起?！闭f著，他笑，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王麗娟的父母都是廠里人，母親是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父親是總師辦的技術(shù)員，和瘋子酒的父親同在一個單位。簡易出了一個主意，想辦法讓瘋子酒的父親出面調(diào)解，爭取別把事情鬧大，并讓劉桐私下里好好勸勸王麗娟。他認為，事情鬧大了，對誰都沒有好處。

劉桐在一旁責怪瘋子酒，不應該當著眾人，把說不得的事抖落出來。姑娘家臉皮子都淺，這樣的事情，擱在誰身上，都會受不了。瘋子酒在一旁辯解，這些年，他也不易。為了她，詩，寫了幾本子，情書，寫了一大堆。事到如今，就是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王麗娟是他瘋子酒的人，誰也別想把她搶走。他感嘆地說：“戀愛，真他媽的不容易，你們要愛，就好好地去愛。”突然，他仰天長嘯：“來吧，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說著，伴著一陣狂笑走開了。

劉桐說：“這個人，真是個瘋子?！?/p>

下班的時候，劉桐告訴簡易，王麗娟的母親只是從側(cè)面打聽那天過生日的情況，看來，事情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嚴重。她讓簡易去她家，說父母出去旅游，家里沒人。

聽了她的話，簡易欣喜若狂。簡易家里人口多，兄弟姐妹四個連同父母，就擠在三間半的平房里。平時，簡易與劉桐約會，不是電影院，就是小樹林。除此之外，也沒有一個可去的地方。如今，天氣轉(zhuǎn)冷，小樹林也去不得了。

路上，劉桐鬧著要坐在簡易自行車的前桿上，簡易不情愿。劉桐說：“怕什么，連瘋子酒都說，要愛，就好好地去愛?！焙喴渍f：“街上那么多人，丑呢。”她氣，把嘴撅得好長，她說：“膽小鬼?！睕]法，簡易拗不過她，只得投降。

街上，人流如潮。夕陽像一只煎熟了的雞蛋，貼在西邊的天空上。自行車，馬蜂一般涌了過來，見縫就鉆，把街道擠得嗷嗷亂叫。

劉桐坐在自行車前桿上，雙手伸開，又說又笑的，引得路人駐足觀看。一時間，弄得簡易不知如何是好，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涌上心來，有些無奈又有些滿足。他貼在她的耳邊說：“你也是個瘋子?！?/p>

劉桐的家住在干休所。她的父母是從部隊下來的，屬于軍轉(zhuǎn)干部，當?shù)卣阉麄儼仓迷谶@里安度晚年。簡易是第一次來她家，二室一廳，面積雖然不算大，比起自家的平房，卻顯得合理而又整潔。

進了門，劉桐便把雙手吊在簡易的脖子上，仰著臉，撅著嘴，那意思是要他吻自己。簡易躲閃著，偷眼，四下里觀望。她氣，跺著腳撒嬌地說：“膽小鬼，家里沒人?！币娝@么說，簡易笑了，伸手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

吻，甜蜜而又熱烈。他們的身子糾纏在一處，摔跤似的，從客廳扯到了臥室，又在床上翻騰開來。這時候，簡易覺得，吻，已經(jīng)不能完全解決問題。手，自然地伸向了心里最想去的地方。她沒有拒絕，溫順地像只貓，任他擺布。沒成想，到了最最關(guān)鍵處，她竟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大呼癢的慌，驚得他停止了動作。

她用埋怨的口氣說：“繼續(xù)，別停。”

他說：“你的笑，嚇死人?！?/p>

她伸手把他的頭擁在了懷里，深情地說：來吧，今天，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钡玫搅怂墓膭睿汜屓涣?。有什么可怕的，愛就愛她一個完全徹底。人，是奇怪的動物，男女之間的情愛，往往就隔著那么一層東西，薄如蟬翼。隔著，就永遠地隔著，一旦捅破，愛就像洪水一般洶涌而至，擋也擋不住。

他說：“有時候，你就像個男孩?！?/p>

她說：“從小，父親就把我當男孩養(yǎng)?！?劉桐家里就姊妹倆，姐姐當兵后，在部隊提了干，如今，已經(jīng)是一個三歲孩子的媽媽。

劉桐把家里的相冊一一找出來，翻給簡易看，邊看邊講解。

劉桐從小在軍營里長大，整天跟在一群男孩子屁股后面沖鋒打仗，瘋，干壞事。接著，她便給簡易講那些年干過的壞事來。比如：把鞭炮里的火藥放到煙卷里，再把煙絲填上，送給別人抽。在同學家水缸里撒尿。上課時，在前排女生后背上，用筆把她的內(nèi)衣帶子描畫出來等等。她的話逗得簡易狂笑不止，他嚷：“別說了，笑的我眼珠子疼?！?/p>

她說：“誰小時候沒有干過壞事呀，該你啦，快說。”

簡易想了想說，他干過的壞事也不少，抓過蟲子放在討厭的人的文具盒里，還在同學的背上貼過“我是笨蛋”的紙條。把同學的鞋帶綁在桌腿上，在貓的尾巴上拴了鞭炮，然后，點燃。干過最壞的一件事，就是整了學校的英語老師。在她上廁所時，他往女廁所后面的糞池里扔了三支“二踢腳”炮仗，好家伙，炸得滿堂彩。

就這樣，他們說著笑著，差點把床板鬧翻了。

劉桐翻開自己在部隊文工團演出的照片，邊看邊懷念，還有一些傷感。那些日子，雖然辛苦，卻是快樂的。真倒霉，遇上了大裁軍，說散就散了。簡易問他們現(xiàn)在可有聯(lián)系。她說，早幾天，還收到戰(zhàn)友的來信，他們在南方的城市，組建了一個歌舞團，邀請她過去。簡易問她想不想去。她說當然想去，可是，父親不愿意。如今，她就像父親養(yǎng)著的一只寵物貓，哪兒都去不得，一會兒不見就滿世界找。父親四處托人給她介紹對象，條件就是對方愿意做上門女婿。父親以為這樣就能把女兒拴在了身邊，想跑也跑不掉。

她說：“你說，自私不自私。”

他說：“也不能說自私，他們身邊就你一個孩子，老人，總需要照顧?！?/p>

她說：“你的口氣，怎么和我爸一樣?！彼嬖V簡易，父親脾性特厲害，簡直就是一個軍閥，一直把她當作私有財產(chǎn)。

他說：“連你都怕他，那我怎么辦?！彼靶喴?，說父親可不喜歡膽小鬼。她說：“我才不怕他呢，要不，我們離開這里，一起去南方吧?！?/p>

簡易說：“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會跳舞?！?/p>

劉桐勸簡易，趁著年輕，出去闖一闖，南方特區(qū)開放的很，全國年輕人都往那里跑。如今，清風廠不死不活的樣子，再呆下去，也混不出名堂來。提起清風廠，簡易的心里便涌出了一種莫名的厭倦，就像一個人吃完盤子里的食物后，對盤子的感情。

天漸漸暗了下來。窗外，飄進來一股紅燒肉的味道，真香。

劉桐起身開了燈，撒嬌地說：“簡易，我餓了。”

8

見了簡易，瘋子酒也不說話，像喝了喜婆子湯似的，一直呲牙咧嘴的笑，兩顆碩大的門牙，裸露在陽光下，閃著銀光。簡易知道，這小子，一定沒憋著什么好屁。他說：“別笑啦，天冷，小心凍掉你那兩顆看門的大牙?！?/p>

聽了簡易的話，瘋子酒竟然像瘋了一般獨自鬧騰了起來：“雷地森，安的簡特們，老少爺們，娘們，請舉起你們的雙手，讓我看到你們的雙手好嗎，動刺大刺，動刺大刺，唉喂叭哋，上面的朋友，和我一起，萬，吐，死瑞，佛，康忙北鼻，來次夠。”接著，又手舞足蹈地唱開了：“夏天，夏天悄悄過去，開著拖拉機，壓死你，壓死你，不讓你喘氣……?！?/p>

簡易氣，他說：“你就在這里作死吧。”說著，轉(zhuǎn)身要走。瘋子酒一把拽住簡易，興奮地說他終于將王麗娟這個山頭，完全徹底地攻了下來。

簡易問：“真的假的?！?/p>

他告訴簡易說，王麗娟已經(jīng)懷孕，這叫一炮定乾坤。說著，他笑，笑的很無恥。

簡易說：“你小子，滿嘴跑火車，當心遭雷劈?！?/p>

他說：“忌妒，是不是?！闭f著，他扯著簡易說：“走，喝酒去，我們邊喝邊聊?！?/p>

最先發(fā)現(xiàn)王麗娟懷孕的是她的母親。

起初，王麗娟覺得惡心，嘔吐。她也沒把它當回事。母親問她，她說可能是夜里受了涼，那口氣，說的輕描淡寫。見她這樣說，母親就沒再往別處想?？墒墙酉聛?，女兒的癥狀愈演愈烈，母親便惶恐不安起來。在她眼里，女兒一直是乖巧聽話的孩子，她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女兒會做什么出格的事。可是，作為醫(yī)生，她明白，女兒的種種表現(xiàn)，就是妊娠反應。面對著單純的女兒，她也不好把話說得太直白，只能拐彎抹角地問女兒上次的例假時間。沒成想，女兒傻頭傻腦地算了半天，竟然忘了具體的日子，也說不清一個月還是二個月沒來例假。于是，母親在驚恐中，把女兒可能懷孕的事實說了出來。

聽了她的話，王麗娟愣住了，整個人都像傻了一般，任憑母親說什么，就是不言語。母親慌了，摟住女兒安慰她說，別怕，有媽媽在，媽媽是醫(yī)生。這時，王麗娟仿佛從夢游中醒來，抱著母親放聲大哭，那哭，撕心裂肺。

王麗娟是獨生女，父母是雙職工，家庭條件相對不錯。從小，她就像一株嬌貴的盆栽植物，在父母的精心呵護下，一天天地長大。她雖然沒能考取大學，卻一直喜好文學。這些年，寫詩，把自己的心氣寫高了。條件一般的小伙子，自然入不了她的眼。在她心里，一直有一個夢，最敬佩的人是臺灣作家三毛，并幻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背起行裝，浪跡天涯，去遠方，收獲一份屬于自己的美好的愛情。沒曾想人生剛剛開張，就被瘋子酒深深地捅了一刀。

王麗娟的母親做夢也沒有想到，禍害女兒的人竟然是瘋子酒。王家與張家住的很近，中間只隔著兩幢樓，大家都是廠里的人，彼此之間也知根知底。她是看著瘋子酒長大的。在她眼里，瘋子酒從小就厭煩人，脾性野，膽子大，這么說吧，如果有一架通天的梯子，他都敢爬上去把月亮打碎。工作以后，他的野脾性收斂了許多，見了面，也知老知少的懂得禮數(shù)，可就是模樣兒太丑，核桃一般，皺皺巴巴的沒能長開。把女兒交給這樣的一個人，做母親的，當然不甘心?？墒?，事已至此，怎么也得征求女兒的意見。

從小到大，在王麗娟的眼里，壞和丑，就是瘋子酒的代名詞。這些年，他們雖然在一個車間里上班，可是，面對丑陋、粗俗、放蕩的瘋子酒，她一直采取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不到萬不得已，連一句話都懶得說?？墒?，命運卻把兩個人，陰差陽錯地扭結(jié)在了一起。這些天，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那天晚上情人路上的細節(jié)，把頭都想疼了也沒弄明白，自己怎么會讓瘋子酒輕易地得了手。她恨，恨瘋子酒也恨自己，腸子都悔青了，真想把那一幕，從記憶里摳下來，扔得遠遠的，從此忘記?？墒?，她做不到。如今，他們戀愛的事情已經(jīng)傳得滿城風雨，使她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更可悲的是，她竟然懷上了瘋子酒的孩子，這可怎么得了。那時候，人們的思想極為保守，未婚先孕是天大的丑事。不像現(xiàn)在，到處是無痛人流的廣告，連男廁所都不放過。女子做人流，像去果園里摘桃子一樣方便。

聽了女兒的哭訴，母親便想著如何把胎兒做掉，眼下，她最擔心的是女兒的名聲。聽說要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女兒死活不愿意，她既怕丑又怕痛。一時間，把母親弄得束手無策。女兒是母親手掌心里清晰的紋路，她心里想什么，母親自然曉得。無奈，她決定去找瘋子酒的父母，向他們攤牌，討個說法，起碼，不能讓瘋子酒這個流氓，再去騷擾女兒。

瘋子酒的母親聽了王麗娟懷孕的消息，竟然興奮地把手掌拍得嘩嘩響。她說沒什么好作難的，讓她趕緊回家，把女兒看好就行，其他的，她會處理。她拍著胸脯說：“好妹妹，放心，保證讓你們滿意。”

一時間，弄得王麗娟的母親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她說：“嫂子，我滿意有什么用，關(guān)鍵是孩子，整天哭哭啼啼，我怕她想不開?！?/p>

瘋子酒的母親說：“這個時候，想不開有什么用。”

她說：“怎么能這樣說話，你也是有女兒的人?！?/p>

瘋子酒的母親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既然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只能把事情往好處想，往好處去辦。”她的話說得雖然不中聽，但中用。一時間，弄得王麗娟的母親無話可說，只能灰頭灰臉地離開了張家。

瘋子酒的母親立即去商店，買回了蜂王漿麥乳精等等滋補品。扯著瘋子酒，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去了王家。

見了王麗娟，瘋子酒的母親一把握住她的手，開口閉口不是寶貝，就是乖乖，噓寒問暖好一陣子，把王麗娟哄得團團轉(zhuǎn)，臉上，紅了一回又一回。

見時機已到，瘋子酒的母親大呼小叫地喊來兒子，揪住耳朵，拽到了王麗娟的跟前，當著眾人的面，讓他給王麗娟賠禮道歉。母親的做派，正中瘋子酒下懷。他當即單腿跪地，望著王麗娟，情真意切地請求她的原諒，并保證一輩子都對她好。一時間，弄得王麗娟羞愧難當，心兒也慢慢地活泛開來。抬眼，看見瘋子酒的卑賤模樣，王麗娟竟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這下可好，滿天的云彩散盡。

瘋子酒的母親，當即就認了兒媳婦，并承諾馬上為他們籌備婚禮。王家人見王麗娟沒有明確反對，也只能認可，真是皆大歡喜。

聽完瘋子酒的敘述，簡易便感嘆：“人，只要不要臉，好運就會來?！?/p>

瘋子酒說：“你就佩服我一下，怎么的，我保你不會死?！?/p>

簡易說：“今天心情不好，別煩我?！苯又?，簡易便把劉桐去南方的事，告訴了瘋子酒。

瘋子酒問：“她走了，你怎么辦?！?/p>

他說：“涼拌?！闭f著，他苦笑。

瘋子酒感嘆道：“女人，都他媽的是瘋子?！?/p>

這時，酒館服務(wù)員端著菜上來了。

簡易舉杯，說：“來，喝一個?！?/p>

瘋子酒說：“干了，今天，不醉不歸?！?/p>

9

劉桐要走了。

劉桐和簡易事先商量好，不去火車站送她。她說自己最怕見到站臺上分別的場面。簡易便把劉桐的行李收拾好，放上了人力三輪車。劉桐上了車，朝他揮了揮手，笑著說聲再見，三輪車便走了。簡易站在哪兒，不知怎的，心就疼了。

他跨上了自行車，悄悄地跟上了劉桐。

街上，行人匆匆。風，很涼。一片葉子，從枝頭上飄落下來，伸手，接住，輕輕一握，碎了。張開手，碎屑隨風飄散，瞬間，不見了蹤影。

火車站，晚風如雨。

劉桐拖著行李，買票，進站。

簡易就那么悄悄地跟在劉桐身后，見她偶爾回頭，慌忙背過身去躲開。望著不遠處的劉桐，他笑，想，躲什么呢，要不直接過去，要么回頭離開，自己這個樣子算什么，真是無聊透頂。他想轉(zhuǎn)身離開，卻又挪不動腳步。那一刻，他明白，自己舍不得劉桐。

火車進站了，巨大的聲響，像是要把他心里的那一份牽掛和不舍徹底碾碎，瞬間，覺得自己的心裂開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愴，從縫隙往上涌，怎么都壓不下去，淚水，奪眶而出。他慌忙抹去淚水，努力地睜大眼睛，那一刻，真想把裹著軍大衣，肩披大紅圍巾的劉桐，永遠地刻在心底。

劉桐上了火車，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影。

簡易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劉桐，淚水，汩汩地流了下來。忽然間，他覺得，哭也是一件十分暢快的事情。綠皮火車踩著節(jié)奏，游龍一般地遠去。站臺上，風很涼，真的很涼。簡易呆愣愣地站在那兒，心頭堵得緊，思念，從那一刻已經(jīng)開始。

瘋子酒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見了簡易忙說，不好意思，緊趕慢趕的，還是晚了。簡易找瘋子酒要了一支煙，瘋子酒慌忙給他點上，然后，小心地問：“怎么，哭啦?！?/p>

簡易沒好氣地說：“哭了，又怎樣?！?/p>

瘋子酒說：“哭，好，該哭?！?/p>

簡易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不但沒嗆著，反而感到十分舒坦。

他轉(zhuǎn)身出站，瘋子酒也不敢多講話，跟屁蟲似的跟著他。簡易騎上了自行車，瘋子酒慌忙趕過來問他去什么地方。簡易嫌他煩，不理他。瘋子酒說：“今天，就是去尋死，老子也陪著你?！?/p>

簡易停下來，又向瘋子酒討要香煙。瘋子酒將煙和火機拿了出來，他伸手將半盒香煙和火機一并搶了過去。點燃，吸了一口，騎上車就走。瘋子酒也不生氣，仍然不離不棄地跟著他，一起向城外騎去。

冬天的黃昏，像一頂帳篷，剛剛支起，天就黑了下來。

簡易和瘋子酒，沿著清流河邊的鄉(xiāng)間小道一路走過去。路上，簡易除了一支接著一支吸煙，什么話也不說。瘋子酒曉得簡易心煩，也不問他去哪里，心想，小子，就可勁地折騰吧，看你能弄出什么花樣來。

不遠處，一座橋下，隱隱約約地出現(xiàn)一星燈火，在荒野中顯得十分神秘。他們在橋上停了下來。奇怪，剛才還能聽見男人和女人的說話聲，此時，卻停了下來。他們支起車，走了下去。

一個男人提著木棍，正警惕地盯著他們。

簡易問：“干什么的。”

男人問：“你們是干什么的?！?/p>

這時，橋洞里走出一個大肚子女人，上前用身子擋住了男人，她說：“我們是好人。”

瘋子酒說：“別怕，我們只是過路的人?！?/p>

男人放松下來，他說：“嚇一跳，我還認為是村干部呢?！闭f話間，橋洞里又走出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依在男人身邊，怯生生地望著他們。原來，這一家人是出來躲計劃生育的，女人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不知怎的，面對這家人，簡易心里有些失望，他想，真要在這荒郊野外，抓著一對偷情的男女那該多好。

橋洞里飄來了飯香，簡易忽然覺得餓，拉起瘋子酒就離開了。

瘋子酒說：“你到底要去哪里?！?/p>

簡易說：“餓了，我想去村子里討飯吃?！闭f著，忽然覺得自己這個主意不錯，長這么大，從未這么干過，真想嘗嘗討飯是個什么滋味。

瘋子酒說：“想找揍，你就明說?！?/p>

簡易說：“害怕，你就回去?！闭f著，他騎上車就走。

瘋子酒說：“好，今天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老子也陪著你?！?/p>

進了村子，他們推開了一戶普通人家的院門。堂屋里，燈火明亮，人聲鼎沸。主人迎上來，一邊打量著他們，一邊問二位有什么事。簡易望了瘋子酒一眼，瘋子酒慌忙把臉背了過去。簡易硬著頭皮說：“我們是要飯的?！?/p>

聽了他的話，驚得主人身子晃了一下，他忙賠著笑說：“二位兄弟真會開玩笑，瞧你們的穿戴，怎么會是要飯的呢?！?/p>

簡易說：“真的，我們路過，餓了，想討口飯吃，不過，我們可以付錢。”

主人見簡易這么一說，慌忙拉起簡易的手說：“談什么錢，一看你們就是城市人，能在我家吃頓飯，就是緣分，也是瞧得起我?！彼嬖V他們說家里辦喜事，兒子談了個對象，今天，女方的至親來家看門樓子。真的對不起，堂屋里都是嬌客，不便叨擾，只能委屈二位在廚房里將就一下。說著，主人將他們帶進了廚房，安排了飯菜。

飯菜不錯，紅燒肉、炒水芹、香干炒青椒、豆腐肉丸子、米飯另加青菜湯。也許是餓了，他們兩人好一陣子的狼吞虎咽。主人站在一旁客氣地說，招待不周，菜不好，飯可要吃飽。其間，瘋子酒說：“大叔，你知道清風電扇廠嗎？”

主人說：“知道，知道，那可是城里數(shù)得上的大廠子?！?/p>

瘋子酒說：“我們就是清風電扇廠的，你兒子結(jié)婚要是買電扇，就去找我，我們能給弄到內(nèi)部價。”

主人說：“謝謝，到時候，我一定去找你幫忙?！?/p>

他們吃飽喝足以后，告別了主人，回到了茫茫無際的黑夜里。

瘋子酒說：“吃飽啦，快活了吧，真沒想到，你瘋起來挺兇?！?/p>

簡易說：“還好意思說我，真看不出，你他媽的真虛偽?！?/p>

瘋子酒說：“我怎么虛偽啦。”

簡易說：“你承諾給人家買電風扇，還是內(nèi)部價，有內(nèi)部價嗎，等人家結(jié)婚的時候，清風廠還會存在嗎?！?/p>

沉默。站在那里，一時間，倆人都覺得無話可說。

月亮出來了，細得像一片眉毛。星星很多，一顆，又一顆。

后記：二個月后，簡易離開清風廠，去了南方。后來，成了媒體人。

兩年以后，劉桐遠嫁海外，自從滁城一別，簡易再也沒有見到過劉桐。

王麗娟給瘋子酒生了一個女兒，瘋子酒由于長期酗酒，得了肝病，基本上失去了勞動能力。三年以后，清風廠破產(chǎn)，瘋子酒、王麗娟和很多工人一起下崗。工人們生活無著，妻子被迫去浴場做皮肉生意。傍晚時分，瘋子酒用破自行車馱著王麗娟到浴場門外，妻子入內(nèi)，十幾位大老爺們兒就在外面吸悶煙，午夜下班，再用車默默馱回。當?shù)厝朔Q瘋子酒這樣的人叫“忍者神龜”。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