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依然清晰
陳浩銘因車禍被送進醫(yī)院的時候,顧小西的實習(xí)生活剛剛開始,每天負(fù)責(zé)測體溫、量血壓、換藥等毫無技術(shù)含量的工作,日后留用的可能性不大,前景渺茫。
陳浩銘住進特護病房后,當(dāng)天他的身份就在護士站傳開了:某家族餐飲連鎖集團的新掌門人,28歲,剛剛訂婚。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讓陳浩銘左腿嚴(yán)重受傷,或許難以保全。為此,陳浩銘整個人一直在暴怒煩躁的情緒里,趕走了一撥又一撥護士,甚至用藥瓶砸了病房里的電視。
總之風(fēng)度全無。
兩天之內(nèi),所有護士聽聞特護病房立刻色變,退縮不前。最后,護士長把任務(wù)交給了顧小西。在護士長眼里,顧小西單純、性子好,也有點兒小本領(lǐng)。她曾見過顧小西值夜班時給一位老年病患扎針,嫻熟精準(zhǔn)。
當(dāng)然,護士長不知道,這點小本事是顧小西讀護校時一次次偷偷拿自己當(dāng)實驗品練成的。
于是,顧小西“臨危受命”,在那天上午推開了特護病房的門,拿著針劑走向陳浩銘。
陳浩銘一眼都沒看顧小西,只是用身體語言拒絕了顧小西打針的動作,非常倔強。
除了腿部,陳浩銘還有渾身的皮外傷,顧小西不敢硬來,就那么好脾氣地站在那里,站了兩個多小時。
最后,陳浩銘終于默許,顧小西默默地給他扎上了針。他用另一只手拉過被子蒙上了頭。
顧小西只是伸手穩(wěn)住陳浩銘扎針的手背,保持著不動。
片刻,被子下發(fā)出了低低的嗚咽。
顧小西的心忽然就有微微的疼痛,就那樣默默地站在病床前。好長時間后,陳浩銘拉開被子,看了顧小西一眼,說,對不起。
面部有擦傷,但依然是個五官俊朗的男子,且在清醒過來后,恢復(fù)了良好的修養(yǎng)。
顧小西笑了笑,幫陳浩銘調(diào)整了一下輸液的速度,指指他床頭的呼叫器。
陳浩銘點了點頭,神情平靜許多。但,悲傷依然清晰。
顧小西后來大致知曉了車禍發(fā)生的經(jīng)過:陳浩銘正常行駛,迎面而來的貨車司機打了個盹兒,貨車直直撞過來。為不撞到右側(cè)的行人,陳浩銘情急之中猛打方向盤撞向了花壇……
在對場景的想象里,顧小西也想象出了陳浩銘的善良。但是這個有錢而內(nèi)心善良的男人,或許以后再也站不起來了。
惋惜漸漸多過了心疼
那晚之后,陳浩銘接受了顧小西,只是依舊很少開口。
顧小西按部就班地做著一個護士該做的工作,不多問、不多說。只有她和陳浩銘在的時候,病房里很安靜。
但這樣的時候并不多,陳浩銘的家人、朋友、員工……總是川流不息,還有陳浩銘的未婚妻芳華,那個高貴美麗的女子。
最初,芳華看上去比陳浩銘更加悲傷,沒完沒了地哭泣。
是心疼吧?顧小西想,戀人遭此變故,哪個會不心疼?但后來顧小西明白了,芳華的眼淚中,心疼或許只是一部分。
那個午后,顧小西離開病房的時候,陳浩銘睡了。就在樓道轉(zhuǎn)彎處,她碰到芳華正和一個中年婦人走上樓梯。
顧小西聽見了幾句簡單的對話。芳華說,我真的接受不了他變成這樣,不敢去想。對方低聲說,你要想好了,日子還長著呢……
顧小西飛快地下了樓,無意中入了耳的寥寥數(shù)語,令她莫名傷悲。芳華和陳浩銘,門當(dāng)戶對的家庭和身份,如果不出這場意外,日后花好月圓、舉案齊眉。
但,世事難料。
顧小西發(fā)覺,幾天之后,芳華的出現(xiàn)便不再那么頻繁了。每天只是不定時地過來一次,坐一小會兒,和陳浩銘相對無言,眼神里,惋惜漸漸多過了心疼。
顧小西看在眼中,不動聲色。
撒謊不是好孩子
那日陽光極好,顧小西對看著窗外的陳浩銘說,要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陳浩銘不說話。
顧小西便讓陪護將他挪到輪椅上,推著他出門。她已經(jīng)可以看懂陳浩銘的眼神,知道有些沉默,是默許,就像默許顧小西遞給他一塊削好的水果或者一小碗溫?zé)岬臏?/p>
暮秋時節(jié),小花園并不太顯荒涼,有松柏,還有一簇簇時令的菊花開得正盛。有一朵,不知被誰碰折了枝干,花朵低垂下來。顧小西找了一根小樹枝,把菊花的枝干撐起來。
忽然聽見陳浩銘低聲說,何必呢?已經(jīng)斷了,你這樣,也只是徒勞。
顧小西一愣,才知她無意的舉動觸動了他的痛處,但她并不回應(yīng)陳浩銘的悲觀,只是笑笑。然后,再度彎下身去,幫陳浩銘系上不知何時散開的鞋帶。
顧小西系得很慢很用心,那樣低低地彎著嬌小的身軀。好像是錯覺,顧小西感覺到陳浩銘的手指輕輕撫摸過她的護士帽。
顧小西直起身來,卻發(fā)現(xiàn)除了陳浩銘,身邊還多了芳華。
芳華沒有看顧小西一眼,伸手扶住輪椅的扶手,對陳浩銘說,他們說你來了花園,浩銘,你終于肯出來走走了。
仿佛顧小西不存在。
顧小西退后一步,不語。
陳浩銘笑了笑,然后慢慢地說,方案定下來了,要截肢。
芳華握著輪椅的手清晰一抖。
顧小西也一愣,方案是定下來了,但不是截肢——陳浩銘的腿,其實還是幸運地保住了。只是那條腿神經(jīng)壞死,失去了站立的功能,陳浩銘此后的人生,將離不開輪椅或者拐杖。但,沒有截肢那么慘烈。
陳浩銘卻對芳華撒了謊。他拍拍芳華的手,抱歉,以后我不能再和你跳舞了……也許,我會去配一副假肢。
芳華的臉色倏然蒼白。
陳浩銘轉(zhuǎn)頭看向顧小西,起風(fēng)了,小西,咱們回去吧。
顧小西點點頭,看著芳華慢慢松開了握著輪椅的手,她接過輪椅,推著陳浩銘回病房。芳華沒有跟過來。在進電梯的時候,顧小西小聲說,撒謊不是好孩子。
她看到陳浩銘的肩膀微微一顫。
她握到了他傳遞的溫情
那之后,芳華再也沒有在醫(yī)院出現(xiàn),陳浩銘左手中指上的戒指不見了,只余淺淺的戒痕。
顧小西依舊每天按部就班做好本職工作,也會偶爾給陳浩銘擦手、擦臉,照顧他吃飯、喝水,并開始學(xué)習(xí)一些按摩技巧,為陳浩銘按摩腿部,防止他的腿因長時間不動導(dǎo)致肌肉萎縮。顧小西說,也許會有奇跡,所以不能放棄。
陳浩銘慢慢地像個順從的孩子,接受顧小西對他所做的一切,看護或者照顧。兩個人依舊很少對話,但眼神卻越發(fā)默契。
一個月后,陳浩銘的家人為他辦理了出院手續(xù),接他回家繼續(xù)休養(yǎng)。顧小西送陳浩銘到樓下,在打開的車門前,陳浩銘看顧小西良久,說,跟我走吧,我需要你。
顧小西頓了一下,握住了陳浩銘遞過來的手,說,好。
幾天后,顧小西回來辦離職手續(xù),看到了那些同事的各種眼神,連護士長都把話說在顧小西面上:“小西,只看你單純,沒想到你還是個‘心機女’呢,傍了個這么大的款兒,只可惜……”
像是玩笑,但顧小西聽得出來,并非善意。而護士長沒有說出來的話,顧小西也明白,無非是“只可惜陳浩銘是個瘸子”。
顧小西笑了笑,不作答。她知道這就是人生。一個人活在底層時,可能還能得到憐憫和同情,一旦這樣突破出去,能收獲的也只有羨慕嫉妒恨?;蛘咚齻冞€會說得更難聽,說陳浩銘需要的,其實不過是她這樣一個護工罷了。
顧小西一句都不分辯,因為她們說得沒錯,她顧小西確實不像表面那樣單純。這些年,她一直在想方設(shè)法改變自己的人生——顧小西12歲時,在建筑工地做工的父親遭遇意外,從此再也沒能站起來,一家人的生活窘迫而又艱難,靠著母親擺水果攤維持;顧小西從小成績優(yōu)秀,卻從來沒做過讀大學(xué)的夢,讀護校不過是為可以早早自立;一個23歲的女孩子,甚至沒有穿過一件漂亮的衣服……顧小西并不抱怨命運,但是一直都在尋找機會。
她等到了陳浩銘。沒錯,對這個男人的沉默、堅持和愛護,都是她心計的一部分。但,并不是“心機”,因為她們并不知道,顧小西是有愛情信仰的,只是在她的愛情信仰里,多了一些條件罷了。就如陳浩銘需要的,也不只是一個護工。那天,在她握住他手指的時候,她清晰握到了他傳遞的溫情。
顧小西知道,她和陳浩銘之間是有愛情的。縱然他們的愛情附加了其他,又怎樣?在不同的人生里,每個人想要的愛本來就不同,她和陳浩銘,各取所需而已。
所以,在那些異樣的目光里,顧小西翹起唇角,微笑。
后記
兩年后的早上,醒來的顧小西翻身枕住了陳浩銘的手臂。
陳浩銘笑她,好重,都成肥妞了。
顧小西笑著掐了陳浩銘一把,是你把我養(yǎng)胖的,不許嫌棄我。
卻聽陳浩銘喊了一聲,疼。
然后,顧小西和陳浩銘一起愣住,她掐的,是陳浩銘喪失知覺的腿。
責(zé)編/畢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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