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之前,“反革命罪”可是我們耳熟能詳?shù)闹刈铩N覀儾粌H在歷史文獻中,也在各種文學(xué)作品中,可以看到此罪的陰影,在我的童年少年時代,我也已經(jīng)知道“反革命罪”懲處的嚴厲。
童年時代,我知道我們村有一個“反革命罪犯”,年紀與我祖父同年,是我曾祖母的族侄孫,我們小時候都喊他“細公公”。民國時期,他曾是無錫馬山一貫道的點傳師,在鎮(zhèn)反運動時被以“反革命會道門骨干分子”的罪名逮捕入獄。
我生亦晚,對其事跡從小只是道聽途說,不過,因為本村居民都是同宗,“細公公”出獄后,在村里倒也未受多少歧視,我們對他也很尊重,他得以安享晚年。
另一件“反革命”案子,卻是在我們身邊發(fā)生的。發(fā)生時,我也已上小學(xué)。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去世。其時舉國同輩,恍若天地崩裂。9月11日,我們所在公社的公安特派員辦公室接到一個匿名檢舉揭發(fā)電話,檢舉我們大隊某村的C某,在毛澤東去世舉國同悲的時候,竟然公開說毛澤東的壞話。
C是公社酒廠工人,恰好與彼時公社的公安特派員同村同姓。不過,不幸的是,這個檢舉揭發(fā)電話,不是公安特派員本人接的。
工作人員接到舉報,大為震驚,在偉大領(lǐng)袖不幸逝世的悲慟中,竟然有人惡毒攻擊偉大領(lǐng)袖,說他“早就該死了”,簡直就是大逆不道。立即記錄在案,一邊通報給公安特派員,一邊緊急上報縣公安局。
在當時的政治氛圍里,這樣的事件,屬于重大政治事件,縣公安局接報,立即嚴令追查,列入重點查辦案件。
特派員不敢徇私不敢怠慢,立即責令大隊的治保主任私下了解情況。其時我父親雖然已經(jīng)與公社派駐大隊的工作組反目,但還是大隊治保主任,與特派員私交極好,他兒子與我也是小學(xué)同學(xué)。
父親與大隊里正在被整肅的老書記關(guān)系也很好,其中被檢舉的C恰好是大隊會計的親戚。父親私下跟大隊書記一通氣,消息很快秘密傳到了C那兒。
父親私下調(diào)查,皆未得到不利于C的證據(jù),遂把情況據(jù)實報告給特派員。特派員和其他公安人員在C工作的酒廠和生活的村里,也未獲得相關(guān)證人證據(jù),傳訊問C,他賭咒發(fā)誓說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雖然沒有具體的證據(jù),特派員也暗地盡力維護,但一紙電話記錄,白紙黑字,且已是重點督辦案件,在那個年代,總要有結(jié)果。C最后以“現(xiàn)行反革命獲罪”,被判七年!
出獄以后,C依然生活在那個小村里,后來政治氣氛寬松,最初加在他頭上的“現(xiàn)行反革命”罪名,獲洗雪了。后來平反,至今仍從酒廠拿著數(shù)千元一月的退休工資。
父親后來跟我說,他一直懷疑,是某某(我們都認識)檢舉了C ,但也沒有證據(jù)。
還有一件案子,則幸運得很。大概在1974年某天,我們公社另一個大隊Q村的社員到公社糧站繳公糧,糧站人多,一名社員閑著無事,坐在糧站邊的橋上,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順手在地上抄起一粒石子,在橋上寫上了“打倒毛澤東”。
糧站邊的橋,名為黃塘橋,當時是前黃鎮(zhèn)上陸路交通要道,橋下也是水路通道,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這幾個字在當時屬于“反革命標語”,被許多人看到了,迅速報告到了公社的公安特派員那兒。這個公社特派員跟上面所提到的是同一個人,恰好寫這句話的社員,與他岳家同村。寫字那家人知道家里人闖禍了,趕緊私下求救。
雖然那時候政治意識都很強,但人都是本鄉(xiāng)本土的,總是脫不了人情世故,又不是殺人放火,大凡能幫一把就幫一把。特派員便叮囑對方家人,緊閉嘴,不知道。
雖然上峰催逼嚴厲,但特派員總是以“交通要道人來人往,查不出來”相推脫,最終讓當事人逃過了一劫。后來當事人傳出,已經(jīng)時過境遷,政治氣氛迥異于前,也就無所謂了。
父親跟我慨嘆,若是當年那個檢舉電話是公安特派員自己接到的,恐怕就不會有C這一件“反革命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