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農場“有機之道”

自2014年4月1日，新版《有機產品認證管理辦法》（下稱《管理辦法》）正式實施。

業(yè)內的共識是，經過本輪修訂，中國的有機產品監(jiān)管制度堪稱最為嚴格。為規(guī)范市場，那些實力較弱的小農場將被擋在有機食品門外。

而有機農業(yè)界的主流觀點認為，真正的有機農業(yè)公司規(guī)模都不會太大，有機農業(yè)并非資本通吃。

“大規(guī)模的地塊不適合進行有機生產。”中國農業(yè)大學有機農業(yè)技術研究中心主任杜相革說，有機農業(yè)的生產單元需要適度的規(guī)模，從管理成本、經營效益和盡量符合有機規(guī)范角度看，種植蔬菜500畝就是一個坎兒，大田作物是5000畝，茶園則不應超過1000畝。

原因在于，當有機種植的面積過大時，發(fā)生病蟲害的風險也會放大，一旦病蟲害蔓延起來，根本無法按有機種植的操作方法來對付和控制蟲害；而且，也難以做到完全按照有機種植規(guī)范來管理。

歐洲的有機農場都不大。美國雖有一些大型有機農場，但采取的是粗放化種植管理，不講究精耕細作，一個地塊種植一年，休耕三年，給土壤足夠的修復期。這種模式在耕地緊張的中國根本無法實行。

最嚴監(jiān)管

從外觀看，無法分辨一棵白菜是否為有機蔬菜，也沒有任何科學儀器能加以區(qū)分。這就需要由獨立于交易雙方之外的機構對有機產品進行認定。目前，全球絕大多數的有機認證都是第三方認證。

中國有機產品認證始于20世紀90年代。當時，有機產品基本都外銷。初期是歐盟、美國的認證機構派檢查員來中國進行檢查，并頒發(fā)國外有機證書。1994年，原國家環(huán)?？偩殖鲇诃h(huán)境保護的目的，牽頭建立了中國有機產品認證制度，并批準一些機構開展有機產品認證活動。2004年，有機產品認證管理職責移交給國家認證認可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

當年，全國經批準可開展有機產品認證的機構共有36家，代行認證權力。認證機構主要來自部委下屬機構、掛靠大學或科研單位名下的公司和民營企業(yè)。

隨著有機理念升溫，在2008年-2010年期間，國內有機食品市場高速增長，產業(yè)亦亂象叢生。

2009年在北京開始經營有機農莊的孫德瑋稱，當時獲得有機認證的企業(yè)中，大多數都不符合有機技術體系的要求。相當多的認證機構在審批上過于寬松，甚至只要花幾萬元，就可以買到有機認證，“這個行業(yè)從根兒上在潰爛?！睂O德瑋說。

蔬菜、水果成了重災區(qū)，用普通食品冒充有機食品銷售的情況十分普遍。很多農企在獲得有機認證后，將普通蔬菜進行加工包裝，貼上有機產品標志售賣，其成本遠低于從源頭開始種植的有機蔬菜。

國內消費者對有機食品的信任度大為下降。形勢所逼，監(jiān)管機構自2011年起，陸續(xù)修訂了《有機產品》國家標準和《有機產品認證實施規(guī)則》等一系列新規(guī)。一批造假的有機企業(yè)被淘汰出局，有機產品認證機構也減少到目前的23家。

杜相革稱，2012年部分新規(guī)實施后，“有機認證證書數量一度從1萬多張掉到7500多張”。

“一品一碼”，是新規(guī)的一項重要改進：有機食品在銷售時不但需要有機標志，還要有與其唯一對應的有機編碼，可以追溯產品的生產、流通過程。而且有機標志要按量核發(fā)。

比如，認證8000斤有機黃瓜，最小商品包裝是1斤裝的，就發(fā)8000個有機標志?！斑@讓企業(yè)手里沒有多余的標志，可以堵住魚目混珠的漏洞?！庇袡C食品推廣工作委員會副主任孫永江稱。

行業(yè)的逐漸規(guī)范，吸引了新的企業(yè)和投資進入，有機認證證書的數量再次上漲，目前恢復到整頓前。

原計劃在2012年配套推出新版《管理辦法》，但拖延至2014年4月1日才正式實施。杜相革分析主要原因是其中關于停止使用有機轉換標識的條款，在業(yè)界引起很大爭議。

所謂轉換條款，即從開始有機管理到獲得有機認證之前，企業(yè)所生產的食品稱為有機轉換食品，可以在商品包裝上貼有機轉換標識。

國外沒有有機轉換標識，因為這容易造成消費者的混淆，本來想買有機食品卻選了處于轉換期的食品。然而，徹底取消有機轉換標識，會打擊國內產業(yè)發(fā)展和生產者的積極性，因此《管理辦法》討論不休，最終，處于轉化期的產品只能按普通產品銷售。

這輪有機產品認證制度的升級，也抬高了有機認證費。以前是基于一個生產基地整體進行認證，按面積收取認證費。

現(xiàn)在的程序不再是追溯到一塊地上，而是要追溯到每一個品種。比如，一塊地種植西紅柿，要認證一次，下次再種植其他作物，還要再認證一次。這樣下來，多利農莊創(chuàng)始人、總裁張同貴測算，多利農莊每年的有機認證成本大約占銷售成本的2%。

接受采訪的業(yè)內專家普遍的看法是，國內的有機產品認證制度已經成為全球最嚴格的，一些地方甚至過于苛刻。一位出口型有機農業(yè)公司的經理說：“國內制定標準的人缺乏從事有機生產的經驗，新標準過于嚴格，不切實際，不接地氣?！?/p>

比如，在允許使用的投入品方面，中國比歐洲、美國、日本都要少。以前的有機產品標準規(guī)定，有機產品中的農藥殘留不得超過國家食品衛(wèi)生標準規(guī)定限值的5%；現(xiàn)在的規(guī)定是干脆不得檢出。

一位接近聯(lián)想控股的人士稱，聯(lián)想控股對農業(yè)定位是保證安全、放心的農業(yè)產品戰(zhàn)略?，F(xiàn)有情況下，真正做到有機標準，難度很大，所以聯(lián)想并未突出有機的概念。

即使在如此嚴苛的標準下，中國的有機認證仍未達成國際互認。

目前，只有歐盟和美國之間簽署了有機農產品互認協(xié)議，歐盟或美國認證的大部分有機產品在對方市場上銷售時，可以不再經過當地認證機構的進一步檢查和認證，但是，這不包括根據歐盟標準或者美國標準認證的其他地區(qū)的農產品。

由于國家之間沒有等效性協(xié)議，因此，生產者和出口者的有機產品還必須付出高昂的重復認證費，以獲得他國認證。

小農莊的突圍

小農莊的煩惱是，被關在有機認證門外，又缺乏渠道和品牌。

孫德瑋經營的小農莊，位于北京順義區(qū)的龍灣屯鎮(zhèn)大北塢村，50畝地按有機體系耕作，每年出產約20種蔬菜。如果進行有機認證，新規(guī)實施前的費用是四五萬元，現(xiàn)在每年的費用飆升至近15萬元。這使很多小農莊干脆不去申請認證。

國際有機農業(yè)運動聯(lián)盟也認可“非認證有機農業(yè)”的存在，要求農戶能夠盡量按照有機標準生產，并公開生產方式，和消費者公平及時地交流。但所有產品都應遵守法律，按照國家標準進行標注。

這樣的運作模式，在國內其實一直有雛形：很多菜農都有兩塊地，一塊地里的蔬菜賣給市場，另一塊地自家吃間或送親戚朋友。前一塊地為了產量和賣相，會大量使用化肥、農藥；而另一塊地的種植未必能達到國家的有機標準，但產出相對有保證。

從“另一塊地”的種植模式出發(fā)，小農莊想出了一條出路——讓農民按照自己吃的“標準”種植、養(yǎng)殖，再向消費者提供這些農產品，并獲得合理的回報。

由此，兩條途徑應運而生：一是把菜拉到城市里，生產者與消費者面對面，北京有機農夫市集（下稱農夫市集）就是這樣的平臺；二是把城市里的人拉到鄉(xiāng)村來，讓消費者就地了解、體驗有機種植的不易。

這兩種方式，都是種植者和消費者直接交易。

2009年，小毛驢市民農園在北京市西郊成立，這是國內第一個開展“社區(qū)支持農業(yè)”實驗的農莊。所謂“社區(qū)支持農業(yè)”，是由一群消費者共同支持農莊運作的生產模式。這種有機小農發(fā)展模式在20世紀60年代發(fā)端于日本，隨后開枝散葉于歐美。

在小毛驢市民農園，消費者要提前支付一年或半年的菜金，然后每周獲得兩次蔬菜配送；消費者也可以選擇租種菜地。小毛驢市民農園總經理助理鐘芳告訴《財經》記者，農園雇傭當地村民，采用傳統(tǒng)的自然農法進行生產，并且承諾不施用化肥、農藥、除草劑等化學產品。

消費者分擔了農業(yè)生產者的風險，獲得了自覺安心的果蔬。目前，以租種方式一共包出去400多塊地，每塊約半分田，而小毛驢市民農園的產出并沒有申請有機產品認證，主要是靠加強與消費者的互動，來增進信任感。

常天樂走的是另一條路，她和朋友們以志愿者身份創(chuàng)立了農夫市集，把北京周邊的一些農戶匯聚到市集的平臺上，介紹給城市里的消費者，讓雙方面對面交易。雖然名為“有機”農夫市集，但來趕集的農戶幾乎都沒有得到有機認證。

常天樂說，農夫市集會謹慎地挑選可以參與的商戶，甚至到了“挺官僚的”地步，“有時經過半年的接觸、了解，我們才會考慮去他的農場考察，還要看農戶的人品怎樣”。

農戶進入市集后，也要遵守相應的制度。每年年初，市集會讓農戶提交一年的生產計劃；每周開集前，農戶還要申報所銷售的產品情況，開集時，會有志愿者拿著單子到攤位核對。

農夫市集目前的收入來源有三個：一是，從2013年5月起，參與農夫市集的農戶們開始按照經營規(guī)模付費，不會超過其在市集銷售額的5%；二是，設立了一個固定的售賣點，代售農戶的農產品；三是，市集有多個提供場地的合作者，市集利用其既有的影響力，給場地提供方帶來客流，從而收取一定的費用。

農夫市集參與的農戶有40余家，常天樂也辭掉工作，專心運營市集。她想把市集做成一個社會企業(yè)，不同于純公益組織，市集要能夠自我造血，找到可持續(xù)發(fā)展之路。

這些有機食品從業(yè)者的奮斗與相對成熟的美國市場相差甚遠，2013年美國有機食品零售銷售額已達350億美元，其83%的有機產品是經由大型銷售渠道，直接銷售只占10.6%。

而且，盡管堅持有機生產理念，這些農莊的不規(guī)范之處還是不少。比如，在農夫市集的推介材料中，一位有機農戶介紹自己澆灌蔬菜用的是“自家人的大糞”。

按照《有機產品》國家標準的規(guī)定，有機食品生產不應在葉菜類、塊莖類以及根塊類植物上施用人的糞尿；在其他植物上需要使用時，應進行充分腐熟和無害化處理，并不得與植物食用部分接觸。

孫德瑋對小農莊的無證經營模式也表示質疑，沒有獲得有機認證標識，卻打著“有機”招牌，“這是對民間信任的濫用”。有機農場走向灰色地帶，無疑使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誠信面臨更大的考驗。

現(xiàn)在，與常規(guī)農業(yè)一樣，有機農產品也糾結于生產者與消費者的信任危機。只有解決了信任問題，中國的有機產業(yè)才能逐漸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