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丈夫怎么會想死,秋花想不通?,F(xiàn)在,丈夫變成了一本存折。每到晚上,秋花總是把存折放在枕頭底下,睡夢中,存折就變成了丈夫。
那天早上,秋花做了個夢,夢見自己不小心弄翻了馬桶,褲子上濺了好些屎尿,真臭。過后,秋花和往常一樣起床做好了早飯。丈夫在村外不遠(yuǎn)的石礦里做炮工,收入不錯,一家人的日子在村里也能算上個中上水平。聽到丈夫起床,秋花在樓下喊:“那套剛買的西裝你試試,店主說不合身能換?!鼻靶r候,鄉(xiāng)里評模范媳婦,一村一個,秋花被評上了,獎了三百塊錢。發(fā)獎會一開完,秋花就為丈夫買了這套西服。丈夫試了試,在大衣柜的鏡子前左看右看,看了又看,就說:“挺好的?!鼻锘ǖ秸煞蚋?,左右看看,拉拉衣角拎拎領(lǐng)子,還在丈夫屁股上拍一下,說:“看看,不錯吧,我拿到獎金就想到了你的西服?!闭煞蚝俸傩χ?,脫下西服,換上礦上的工作服,下樓吃過早飯,上班去。兒子小春正讀小學(xué)五年級,吃過早飯對秋花說:“媽,給十塊錢,明天元旦,今天學(xué)校里有活動,要畫畫,我得買盒水彩筆?!鼻锘ńo了兩張五塊的。
那天早上,天空有些冷,每個人的嘴里都冒起了白的汽。秋花冒著白汽去村外小河里洗衣服,看見鄰村的王文書正騎自行車上班去。秋花忽然想起個事,就叫住王文書說:“王文書,我要早點同你講,今年你幫我家寫兩副對聯(lián)好嗎?別到時候又說忘記了?!蓖跷臅f聲好的,騎上自行車去鄉(xiāng)里。
那天早上,秋花洗完了就回家了,正撲在窗口往晾衣桿上掛衣服的時候,礦上有人急匆匆跑來說,丈夫出事了,叫她快點到醫(yī)院去。秋花猛地跳了一下,沖下樓,一只腳剛跨出門就再也跑不動了,軟軟地癱倒在了地上。
王文書是鄉(xiāng)里的文書,喜歡寫字,臨過很多帖,會寫很多種字體。全鄉(xiāng)人都知道王文書字寫得好,每到逢年過節(jié)或辦個什么喜事,大家都愛請他來寫聯(lián)。王文書總是樂呵呵的,有求必應(yīng),要什么字體就寫什么字體,寫得大家都很滿意。每到了年底,王文書是鄉(xiāng)里最忙的一個,還忙里偷閑地說上句:“這也是文化下鄉(xiāng)吧?!庇袝r候?qū)懙酶吲d了,還會給人介紹一下每個字每一筆的來歷,這筆是誰誰誰的,那一筆是誰誰誰的,都是一些很有名氣的人,說來說去就是沒有王文書自己的一筆。
那天早上,王文書很忙,他不想和秋花多說什么,就騎自行車去鄉(xiāng)里。今年的平安鄉(xiāng)鎮(zhèn)考核提前了,縣考核組今天就要到鄉(xiāng)里來考核??己藭嫌玫乃?,該吃的中飯,還有需要贈送的紀(jì)念品,這些昨天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今天還得準(zhǔn)備會場,掛橫幅,貼標(biāo)語,歡迎上級考核組領(lǐng)導(dǎo)蒞臨指導(dǎo)。就在考核組有條不紊地考核的時候,有個礦上報來了炮工摔死的事故。
全鄉(xiāng)有十幾家礦山企業(yè),每年都要發(fā)生一些死亡事故。今年,全鄉(xiāng)已經(jīng)死了六個,對此,縣里對鄉(xiāng)里很不滿意?,F(xiàn)在,上頭特重視安全生產(chǎn),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只要談到經(jīng)濟工作就說生產(chǎn),說到生產(chǎn)就聯(lián)系到安全。一聯(lián)系到安全,領(lǐng)導(dǎo)就會拿這個已經(jīng)死了六個的鄉(xiāng)鎮(zhèn)作反面教材,客氣點的就不點名了,大多是不客氣的。點得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頭都抬不起來,領(lǐng)導(dǎo)只要一聽到縣里開經(jīng)濟工作會議,頭皮就立即發(fā)麻。在最近的一次經(jīng)濟工作會議上,一位縣主要領(lǐng)導(dǎo)不點名說:“一個小小的鄉(xiāng),經(jīng)濟貢獻不大,死亡人數(shù)卻貢獻很大!請這個鄉(xiāng)的正職領(lǐng)導(dǎo)聽好了,今年無論如何不能再發(fā)生死亡事故了,如果再發(fā)生,就什么話都不要講,打好辭職報告交過來,我身后想當(dāng)正職的排著隊呢!”
于是,王文書被鄉(xiāng)里正職領(lǐng)導(dǎo)請了去,開了一個特別重要的會議。
礦上買了幾套新衣褲,請醫(yī)院太平間的工作人員給秋花丈夫換上了。工作人員整理了一下遺物,只有衣袋里有一份遺書,其他什么也沒有。
有了這份遺書,秋花丈夫的死就不能算安全生產(chǎn)事故,鄉(xiāng)里的平安鄉(xiāng)鎮(zhèn)考核就不會受到什么影響,正職領(lǐng)導(dǎo)就不用打辭職報告,礦上也用不著擔(dān)心安全監(jiān)管部門的責(zé)任追究。在那個特別重要的會議上,王文書堅持要按照事故賠償,正職領(lǐng)導(dǎo)同意了,由礦上開了現(xiàn)金支票。王文書立馬到派出所開了秋花的戶籍證明,把錢存在了秋花戶頭上。
錢是王文書送來的。
王文書說:“秋花,身體要緊,這個家還要靠你撐著呢?!?/p>
秋花已經(jīng)哭得不像個人樣了,沙啞著聲音說:“我要人啊!錢有什么用!我要的人呢?”
王文書把存折遞給秋花,說:“人死不能復(fù)生,活著的還要好好活下去啊,錢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秋花,你說得對,有了人還要這錢干什么!你收下吧?!?/p>
秋花叫了起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好好的怎么會想死???我不相信的!”
王文書的臉色難看起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滿是羞愧。看著秋花一聲又一聲撕心裂肺地叫著丈夫的名字,王文書老淚縱橫,再也坐不住了。
遺書是太平間的工作人員當(dāng)著大家的面從秋花丈夫的衣袋里取出來的,皺巴巴的一塊小紙片,很簡單,就幾個字:我不想活了。紙片的右下方有秋花丈夫的名字。
現(xiàn)在,遺書就在秋花手上。秋花捧著遺書,仔細(xì)地辨認(rèn)著上面的每一個字,每一筆畫??垂P跡,確實是自己丈夫?qū)懙摹?粗@丈夫的字,秋花不知怎么地想起了自己和丈夫結(jié)婚那天的情景,熱鬧喜慶的場面,生動的丈夫,跳動的喜悅。秋花記得自己那天穿一件對襟的水紅色薄棉襖,還第一次抹了口紅,一直到現(xiàn)在就抹過這一次。
可是,好端端的,為什么就不想活了呢?還一點兒預(yù)兆也沒有。
秋花想不通。
人們也在為秋花著想。是啊,為什么好端端的就不想活了呢?他是一個礦上的炮工,是技術(shù)活,工資又高,生活不錯,為什么不想活?而且還跑到礦上尋死?那不就是害了人家礦上嘛!后面的問題,人們一下子就想通了,這說明秋花丈夫到死了還想為老婆兒子留下一筆錢,讓他們不至于在今后的日子里過得太艱難。真是個好人啊!
秋花是個很會調(diào)養(yǎng)丈夫兒子的女人,從沒聽見過他們夫妻倆吵過,更不用說打過了,這樣的一戶人家?guī)缀踝屓苏也怀鲆稽c兒的破綻來。
可是,就是這樣一戶沒有破綻的人家的這么個好男人不想活了,這里面一定有問題,否則就不會死了。秋花丈夫為人蠻好的,說說笑笑的時候也常有,要這樣的一個好男人主動去找死,那一定是有了什么重大的難言之隱,或者,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辱人格的隱秘。
人們的目光自然聚焦到了秋花的身上。
老實說,秋花并沒有什么特別出眾的地方,如果把秋花的五官和身體上其他的每個部分分割開來看,在女人里連中等水平也排不上。但合在了一起,合成了秋花,就合出了一些味道來。再經(jīng)過人們一聚焦,回味也出來了。有人說,秋花不漂亮,但屬于越看越耐看的那一種。又有人說,這樣的女人骨子里有一股特別的騷勁。
這么說來,是秋花出了問題?
那,她和誰呢?
婦女們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光里疑神疑鬼的。這樣一來,這個問題就變得越來越重大了。
辦了丈夫的喪事,秋花不太出門,但也隱約聽到一些人們關(guān)于她的猜測和傳聞,她很氣憤??扇思也]有當(dāng)著面說,自己也就沒有解釋和爭辯的機會。再說,這種事又是解釋和爭辯能搞清楚的嗎?秋花在人們不屑的目光中感到無限的悲哀和無奈。
這期間,王文書又來了一回,送來了兩副春聯(lián),還問秋花有什么困難需要幫忙的。
秋花說:“沒有?!?/p>
礦上來人了。礦上的人對秋花說:“你丈夫?qū)儆谧詺⑿袨?,照道理不?yīng)該讓我們出那么一大筆錢,當(dāng)初我們也是聽了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的勸,說是為了給你暫時的安慰,就給了?,F(xiàn)在,你該安慰得差不多了,你該把那些錢還給我們了?!?/p>
秋花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礦上的人說:“你也要理解我們啊,現(xiàn)在石礦行業(yè)不景氣,企業(yè)的日子難過?!?/p>
秋花想到活生生的丈夫已經(jīng)沒有了,現(xiàn)在夢里的丈夫也要沒有了,頓時號啕大哭起來。
幸虧王文書及時趕到。王文書很兇,沖礦上的人吼道:“你們嫌錢出得不夠是不是?想讓我叫上面的人來處理是不是?這錢,虧你們也討得出口!到時候,別怪我翻臉不認(rèn)人!”
礦上的人灰溜溜走了。
王文書對秋花說:“如果礦上再來人,你就叫他們找我!”說完就走。
兒子小春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坐在門檻上嗚嗚地哭著,連書包也沒放下。
秋花連忙問:“小春,什么事?告訴媽媽?!?/p>
小春仰起頭,臉上烏青著一塊。小春抽泣著說:“他們說我有兩個爸爸,他們往我臉上吐口水,還打我?!?/p>
秋花的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默默地給小春打水洗臉,自己也洗了個臉。
秋花說:“小春,他們講的都是假的,不是真的,你要相信媽媽,以后別理他們。”
小春嗯了一聲。
秋花拎著小春換下的臟衣服到村前小河去洗,走到一個弄堂口的時候,聽到弄堂里有幾個婦女在談?wù)撔〈海渲幸矈A雜著一兩個男人的聲音。秋花忙止住了腳步。
聽得出來,弄堂里的人們都很興奮,他們的興奮是因為他們終于從小春的臉上找到了那個重大問題的答案。他們從小春的額頭上相出了王文書,從小春的眼睛里看出了王文書,從小春的鼻子上勾出了王文書,從小春的下巴上追到了王文書。喔,活脫脫一個小王文書!
弄堂里頓時爆發(fā)出歡快的笑聲。
秋花再也聽不下去了,轉(zhuǎn)身繞道走。
原來是王文書!怪不得。
怪不得像秋花這樣的人也能評上模范媳婦,原來她有個王文書!這也是模范?
怪不得出事那天,秋花同王文書勾勾搭搭的,王文書沒說什么話就匆匆走了,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
怪不得王文書送錢那么勤快,送錢來的時候還一副想說話又不敢說的樣子,那是因為當(dāng)著大家的面有話不好說?。?/p>
怪不得那天礦上的人來討錢,王文書就立馬過來,還特別兇,從來沒見他這樣兇過。
怪不得取了秋花這個名字,騷里騷氣的,把王文書都騷到了手,她丈夫自然不敢把王文書這么個政府干部給抖出來,只好自己不聲不響地去死。幸虧還留份遺書給大家提個醒,不然就死得更冤了!
善良的人們又為秋花丈夫的死而嘆息,而惋惜,好好的一個好人就這樣白白地死了,還白白給了人家那么一大筆錢。
還有呢,聽說了嗎?聽說王文書老婆作天作地地要來尋秋花的事,被王文書打折了腳骨,正住在骨傷科醫(yī)院里呢!王文書一定是發(fā)瘋了。
看看,秋花把這事鬧的!嘖嘖。
吃晚飯了,小春還沒回家,秋花去找小春,想:一定在婆婆家的。秋花走到婆婆家門口的時候就聽見了小春的聲音,想推門進去。門閂著。
秋花喊:“小春,小春,開開門?!?/p>
聽得見里面有人壓低了聲音嘁啜了一番。小春在門里喊:“我們要睡覺了?!?/p>
秋花說:“小春,你還沒吃晚飯呢?!?/p>
小春說:“早就吃過了?!?/p>
秋花知道這門是開不了了。這些天,她一看到婆婆那冷冷的眼光,身上就起雞皮疙瘩。秋花不甘心,又喊:“小春,回家睡去?!?/p>
小春也喊:“我睡奶奶家?!?/p>
秋花沒辦法,又推了推門,仍推不開,只得回家。走了幾步,聽見小春在門里喊:“以后我一直睡奶奶家?!?/p>
秋花回家獨自一個人吃晚飯,吃著吃著,眼淚不知不覺掉了下來,落進了飯碗里,被秋花就著飯扒進嘴去。
門響了一下。
秋花猛叫了一聲:“小春!”
門外進來一群村干部和幾個族里的長輩,大家進了屋,都各自找了凳子坐下來。
秋花連忙抹去淚水,問:“有什么事嗎?”
一位干部揮揮手說:“你吃,你吃,你先吃飯,吃完了再說?!?/p>
這陣勢,秋花哪里還吃得下飯,忙把飯碗菜碗給收拾了。
村干部說:“我們也不繞彎了,有個事體要同你談一談,你家的那筆賠償款其實是小春的養(yǎng)育費,現(xiàn)在小春不想和你過了,你該把這筆錢拿出來,交給養(yǎng)育小春的人。你嘛,總是會有落場的。”
秋花呆住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說:“不可能,不可能!小春不會不跟我過的,他是我兒子!”
村干部說:“怎么不可能?剛才小春已經(jīng)同我們說了,不跟你過,跟他奶奶過,這么多人在場的,都可以作證?!?/p>
在場的人都點起了頭:“是啊,是啊?!?/p>
秋花有些生氣地說:“我不相信,我要當(dāng)面問問小春?!?/p>
村干部顯然不高興,說:“小春還是個孩子,你這樣去問他會嚇著他的,再說你以后方便的時候也還是可以問的,你不會那么著急吧!這么多人都聽見了,都可以作證,你還不相信?你這人啊,總是喜歡要事?!?/p>
秋花叫了一聲:“我到底要什么事啦!”
大家都不響。
秋花只是流淚。
長輩開口了:“秋花,你不能這樣不講道理!不管是誰生的,都是我們家族的人!這事我們族里管定了!”
秋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上樓從枕頭底下把存折拿了來,放在了桌子上。
秋花一晚上沒合眼。
天陰陰的,很冷,風(fēng)漫無目的地在村里村外旋來旋去,一些枯葉和細(xì)碎紙片被旋了起來,又落了下去。
賣農(nóng)藥的遞給秋花一瓶農(nóng)藥。秋花問:“毒不毒?”
賣農(nóng)藥的玩笑說:“毒,很毒很毒的!人都能毒死,還怕毒不死幾條蟲!”
秋花開了瓶蓋,聞了聞。賣農(nóng)藥的連忙制止,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這人怎么這樣?想找死??!農(nóng)藥揮發(fā)性很強的,你這樣聞聞也會中毒,用的時候小心點!”
秋花尷尬地笑了笑。
秋花燒了一大鍋熱水,把前門后門都閂好。當(dāng)她坐在大腳盆里洗澡的時候,想起了丈夫。往常這個時候,丈夫會幫她搓搓背,一邊搓著一邊還拿她身上的某個部件說上幾句玩笑話。
穿什么好呢?
翻衣柜的時候,秋花翻到了丈夫的新西服,就拎在手里,左右端詳一會兒,想:丈夫走得太匆忙了,連這都沒帶上,我要帶了過去,讓他出門作客時穿穿。在衣箱里翻到那件新嫁衣的時候,秋花心里說:就是它了。
新嫁衣水紅色的,面子是光滑的綢緞,就結(jié)婚那幾天里穿過,還新的一樣。
秋花站在大衣柜的鏡子前,穿上了新嫁衣,用木梳子沾了水,在腦后梳了個發(fā)髻,左右照看著。以前,只要秋花穿新衣服的時候,丈夫也會站在身后幫著看看,看著看著丈夫就嘿嘿地笑。她就沖鏡子里輕輕說,你嘿什么嘿。
秋花沖鏡子里輕輕說:“你嘿什么嘿?!?/p>
鏡子里沒有丈夫。
秋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沒口紅。不能沒有口紅!秋花從來沒自己的口紅,就是出嫁那天抹的,也是借了小姐妹的?,F(xiàn)在,沒口紅可不行!秋花有些著急了,就去找能讓她口上更紅的東西,找到了一盒兒子畫畫用的彩筆,抽出了那最紅的一支,對著鏡子,在嘴上輕輕畫了一下,能用。秋花心頭滑過一陣柔柔的暖意。
想想看,還有什么?
沒有了。
秋花拿了農(nóng)藥,農(nóng)藥氣味很難聞,還很沖。秋花捏住了鼻子,把農(nóng)藥全喝了下去,味道有點兒像醬油。
再想想看,還有什么?現(xiàn)在還來得及。
對了,還有遺書。
秋花拿出丈夫的遺書,展開在靠窗的寫字桌上。丈夫的字是用黑色的水筆寫的:我不想活了。秋花原來沒打算自己要寫點什么,她想把這丈夫的遺書也帶了過去,也好向丈夫問個明白。現(xiàn)在,她忽然覺得還是把遺書留下,自己也有必要寫上一句。她仿佛看到了人們見了這遺書時的驚慌樣,她暗暗一笑,就用那紅色的彩筆,在丈夫的字下面寫起來:我是清白的。寫“的”字的時候,秋花肚子里像被一把刀子猛割了一下,割得她手一抖,“的”字寫歪了。還好,這不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字。秋花在最后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也都被肚子里的刀子割歪了。
秋花知道,那扇門開了。她連忙把彩筆一扔,快速撲到床上,坐躺著,把丈夫的西服披蓋在了自己身上。
窗外已經(jīng)飄起了星星點點的雪花。
肚子里已經(jīng)有無數(shù)把刀子在割了,秋花強忍著。一絲兒風(fēng)輕輕跑過,秋花額前的頭發(fā)也跟著風(fēng)輕輕顫抖了幾下。
猛然,秋花看見那封遺書也隨著風(fēng)跳了一跳。秋花好著急,想起來拿個東西把遺書壓住。可是,不管她如何努力,手和腳就是不聽使喚,只是一個勁地抽搐。
秋花使勁睜圓了眼睛,目光重重地瞪著遺書,像是要用目光把遺書壓住。
又有風(fēng)跑過,遺書飛了起來,飛出窗口,和雪花一起落了下去。
這一天,天空下了一場大雪。
幾天后,太陽出來了,雪化了。那份兩個人的遺書緊緊地貼在水泥地上,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只有淡淡的黑色和淡淡的紅色。
作者簡介:
包永平,男,在《西湖》等雜志發(fā)表過小說若干。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