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開花

小龍年開春，母親從山東菏澤老家?guī)硪话阎ヂ榉N子，隨意撒在院子里就沒再管它們。我當(dāng)時還勸母親：這一片芝麻也成不了氣候，種它干嗎？母親低頭繼續(xù)侍弄土地，并沒有解釋什么。去年北京雨水大，沒想到這片近乎野生的芝麻竟然長勢出奇地好，看著青青的芝麻稈上正在歡快地開放著的白色小花，那淡淡的花香把我的思緒一下子拽回到童年的魯西南老家。

芝麻是廣袤的魯西南大平原上最為重要的經(jīng)濟(jì)作物之一，芝麻可謂渾身是寶：從芝麻葉、芝麻粒到芝麻秸稈都大有用途。芝麻葉嫩時可是上好的佐餐小菜，把洗凈的嫩葉放入開水鍋中一焯，然后過涼水，再放入蒜泥和陳醋、香油拌勻，一盤清爽可口的“涼拌芝麻葉”就算做好了。記得小時候，奶奶下地干活回來，經(jīng)常帶回一把碧綠嬌嫩的芝麻葉，待手搟面快熟時，將洗凈的嫩芝麻葉放入鍋內(nèi)煮上幾分鐘，這樣的一鍋鮮香可口的芝麻葉面條，今天想起來還讓我直流口水。上世紀(jì)60年代困難時期，國家物資供應(yīng)嚴(yán)重匱乏，城市居民從副食到香煙都是嚴(yán)格配量供給，農(nóng)村除了食鹽、煤油等基本生活物資外，則全部中斷供應(yīng)。這下可急壞了那些有煙癮的人，也不知從哪里傳來一個說法，用嫩芝麻葉曬干可當(dāng)煙葉抽。據(jù)村里的九大爺講述，當(dāng)年他和我的父親煙癮特大，他們曾試著將曬干的紅薯葉、西瓜葉、桑樹葉等卷煙抽，但口感確實(shí)都比不過嫩芝麻葉做成的旱煙，雖說味道和真正的煙葉之間有著相當(dāng)大的差距，不過聊勝于無啊。芝麻葉無意中充當(dāng)了煙葉的功能，它陪伴著苦難的父輩度過了困難時期，同時也見證和記錄了一段民族的辛酸往事。

深秋芝麻成熟了，收割后用谷子稈擰成的要子捆成捆放在太陽下暴曬，待墨綠色的芝麻秸稈漸漸地變成醬紫色，一排排芝麻莢也爭先恐后地張開了小嘴時，便將一床魯西南老棉布單子平整地鋪在地上，將芝麻捆從根部倒提起來，然后用另一只手搦著木棍使勁敲打，成熟的芝麻粒便從干裂的芝麻莢中爭先恐后地鉆了出來。這時平常最不愛干農(nóng)活的嘎小子也殷勤地圍在父母身邊，毛手毛腳地給大人幫忙。當(dāng)然幫忙的目的非常明確，希望能得到一把香噴噴的芝麻作獎賞。不一會兒工夫，成千上萬顆芝麻帶著農(nóng)人們豐收的喜悅擠滿一地，大人則伸直了腰身，甩干了額頭的汗水，便吆喝著孩子分別抻住了棉布單子的四角，將散落的芝麻粒抖聚在一起。眼看著白白胖胖的芝麻瞬間堆成了一座小山，農(nóng)人黝黑的臉龐上知足的笑容如池塘里的漣漪層層蕩漾開來！嘎小子們趁著大人高興，便涎著臉連偷帶抓塞滿了身上的大小口袋，大人們往往也假裝嗔怪地呵斥：

“別都攮磨了，滑腸子?！?/p>

嘎小子則一手捂著口袋，一手往嘴里塞著芝麻，飛也似的跑到街上人多的地方諞去了。收獲后的芝麻秸稈可不舍得扔，精明的女主人細(xì)心地將一捆捆秸稈重新整理好，碼放到院子里的避風(fēng)雨處，因?yàn)榈匠@些秸稈還大有用途呢！

這可是一整年吃香油的保障呀，女主人將豐收的芝麻小心翼翼地裝到一個布口袋里，扎嚴(yán)了口高高地懸在房梁上，這樣饞嘴的孩子便失去了偷吃的機(jī)會。但主人也不是完全不舍得給孩子們吃，有時家里來了貴客，大人們便慷慨地說：

“爐碗芝麻鹽吧！”

這芝麻鹽在缺肉少菜、物資短缺的70年代可是稀罕的菜肴。做法是將幾大把芝麻放進(jìn)干燥的鐵鍋里，隨著灶火漸旺，女主人手里的鐵鍋鏟子上下飛揚(yáng)，待白色的芝麻色澤漸漸變成焦黃，便迅速把油汪汪的芝麻粒用瓢舀進(jìn)石臼里，里面再撒上適當(dāng)?shù)募?xì)鹽。女主人端坐在小馬扎上，雙手緊握石質(zhì)臼頭的木把，一上一下抑揚(yáng)頓挫地將芝麻粒碾碎，那撲鼻的芝麻香頓時能鉆透半個村莊，于是大半村人就知道這家來了親戚了。加工好的芝麻鹽可以用饃蘸著吃，也可以撒進(jìn)面條當(dāng)作料，總之能口齒留香數(shù)日。招待客人的芝麻鹽總有剩余，于是家中的孩子就將盤子底的芝麻鹽全掃進(jìn)一個小小的布袋里，飛也似的跑出家門，往往在村子里小伙伴最多的地方拿出來，用食指和拇指捏上幾?？鋸埖胤胚M(jìn)嘴里，然后邊細(xì)細(xì)地嚼著，邊用炫耀的目光瞥著四周早已開始流口水的小伙伴，那得意的神色仿佛剛剛從田地里逮住了一只肥美的野兔子。

俗話說：臘八祭灶，年下來到。

臘八一過，年就近了。村子里便開始聽到有節(jié)奏的“梆梆梆”的梆子聲響，這是換香油的敲著梆子進(jìn)村了。油梆子是用老齡的棗木段掏空制成，有點(diǎn)像和尚念經(jīng)的木魚，聲音雖然低沉，但穿透力極強(qiáng)。梆子一響，一個村莊就都知道換香油的來了。為了過年，于是家里的主婦又一次大方地舀出幾大瓢芝麻，這時秋收的一大口袋芝麻已所剩無幾了，余下的這些就留作明年的芝麻種子。怕缺油水的孩子偷吃，主婦們往往訓(xùn)誡身邊的小饞貓：

“餓死爹娘，不吃種糧。”

跟換香油的討價還價多半天，主婦們通常滿意地捧著裝得滿滿的一瓶小磨香油回家了。這香油是過年的必備之物，所以在人口較多的村子，換香油的往往要忙活大半天，將滿滿的一桶小磨香油沽清，換來幾大口袋芝麻。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換香油的在狗吠聲中哼著山東梆子頂著落日的余暉滿載而歸了，留下一村子的油香伴著那裊裊升起的炊煙在空氣中久久彌散開來，那油香里浸透了鄉(xiāng)民們對濃濃的年的渴盼，更飽含著對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向往。

臘月二十三祭灶后，年真的一天天逼近了，殺了豬，宰了羊，蒸了饃，打掃好了院落，貼好了春聯(lián)，在噼里啪啦響連天的鞭炮聲中，年三十的夜晚慢慢降臨了。這時魯西南老家還有一個重要的習(xí)俗要做，那就是家中所有有門口出入的地方都要用一根長長的木棍堵上，名曰“擋錢棍”，意思是防止家里的錢財往外跑。院子里要選取上好的干芝麻秸稈密密地撒滿一地，俗稱“撒歲”，傳說是為了防止姜子牙的老婆——鐵掃帚星降落宅院。其實(shí)“踩歲”習(xí)俗由來已久，即在院子里拋撒干芝麻秸。除夕夜拜年的人你來我往，踩在上面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因“碎”諧“歲”音，所以取歲歲平安之意。另外俗語說：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這“踩歲”就是新年圖吉利，并有祝愿家道興旺、渴盼新的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之意。

魯西南人過年講究“起五更”，往往凌晨三四點(diǎn)鐘全家老少都早起穿新衣迎新年。敬過祖先、家神，放過鞭炮，吃過餃子后，大人們便開始領(lǐng)著家中的男孩迎著晨曦開始給村里的老人、長輩拜年了。這時全村人你來我往，踩著每家院落里的芝麻稈，在噼噼啪啪的芝麻秸的爆裂聲中，故鄉(xiāng)人又迎來了新的一年。

1993年9月，我從魯西南一個叫作榮樓的小鄉(xiāng)村來到北京求學(xué)，一年后因家庭困難而被迫輟學(xué)，從此便開始了艱難的北漂生涯。背井離鄉(xiāng)，一個人在這個大都市里打拼，自然經(jīng)歷了種種艱辛，為藝術(shù)追求幾近流離失所。京城居，大不易呀！2003年后，在師友的幫助下，我的繪畫事業(yè)和生活都漸漸地穩(wěn)定下來，便把老母親接到北京和我一起住。每逢春節(jié)，母親還是按魯西南家鄉(xiāng)的習(xí)俗過年，供祖先和家神，但都礙于我租住的房屋太小而施展不開手腳。至于老家“撒歲”的習(xí)俗，因?yàn)槌鞘欣镒〉氖菢欠浚兂梢环N奢望了。彼時母親并沒有說什么，但她那落寞的雙眼里分明寫滿了對故鄉(xiāng)年的深深依戀和無盡懷念。我知道老人是希望我趕快有一個落腳之地呀！于是我暗暗發(fā)愿，一定要努力讓母親有一處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過年的住處。近二十年來，我懷揣著畫筆，憑借著魯人的忠厚和勤勞闖天下，在我年近不惑的時候終于在京北置下了一處小小的居所。母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父親去世后，她除了給我們尚未成年的兄妹操勞之外，她最為親近的就是土地了。母親站在這個位于京郊的小院子里，眼睛迅速地在這塊不大的土地上耕耘耙梳。她邊用腳丈量著院子，邊自言自語：

“院子前不能栽楊，后不能栽柳。要多栽槐樹，家中有槐，金子銀子往家抬?！?/p>

于是小龍年北京第一場春雨后，母親便把從菏澤老家?guī)淼闹ヂ楹透鞣N蔬菜種子先后播撒在院子里，老人又親自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各種肥料施撒，經(jīng)過數(shù)月的辛勤勞作，去年一入夏，便開始采摘瓜果、豆角了。母親每每看著我們吃著她親手種植的蔬果，從眉角到嘴角都擠滿了知足的笑。是呀！天下的父母多半生都在為子女操勞。年幼時，父母希望兒女健康成長；長大后，則祈盼我們有一個體面的工作，然后娶妻生子，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看著院子里那片正在開花的芝麻，我忽然理解了母親當(dāng)初的沉默。母親不善言語，她是想種下這片芝麻，取“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的寓意，來對兒子未來的生活表示美好的祝福呀！頓時一股溫馨的淚水溢出雙眼。

馬年春節(jié)到了，母親由衷地顯得高興，因?yàn)榻K于可以在自家的房子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年了。三十那天，她一大早起床，從從容容地供奉祖先和家神。傍晚時分她又取出親自播種和收割的兩大捆芝麻秸稈，仔仔細(xì)細(xì)地撒滿院子里的每一處角落，聽著那踩在芝麻秸稈上發(fā)出的噼噼啪啪的聲響，一霎時，我們的心仿佛又回到了魯西南故鄉(xiāng)。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