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在歷史深處的半山園

1.寂寞半山園

南京。沿著古老曲折的明城墻，自著名的中山門進入繁華城區(qū)，南向行駛約500米路程，便會在路邊街巷的站牌上，不期而遇一個讓我們怦然心動的名字：半山園！熟知歷史的人，莫不知道“半山”這個稱謂背后所蘊含著的歷史意義和文化內(nèi)涵。因為，這個稱謂記錄著一段王朝興衰的滄桑歷史，還紀念著與那段歷史息息相關(guān)的一個政治巨擘和文化大家——一代政治家、思想家、改革家和文學(xué)家——王安石。

說來，這位曾經(jīng)被古今中外反復(fù)解讀的歷史偉人，與南京城內(nèi)這個名叫半山園的地方，有著極深的淵源。

公元1074年（宋神宗熙寧七年），在為北宋王朝鞠躬盡瘁三十多年后，迫于保守派和既得利益集團強大壓力，懷著極其悲涼的心情，56歲的王安石再次被出缺到南京——那時還叫江寧，在江寧城外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建起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宅院，過起隱居生活。南宋《續(xù)建康志》里這樣介紹這個小宅院：“所居之地，四無人家。其宅僅蔽風(fēng)雨，又不設(shè)垣墻，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勸筑垣，輒不答?！边@個不設(shè)圍墻的小宅院，王安石自名為半山園，在這個院子里度過了他人生最后的近十年時光。除了這個園子，江寧還是王安石一生中情有獨鐘的地方，不僅在這里度過美好的青春時代，他還曾三次出任江寧府尹、兩度為父母守孝、兩度辭相后居住，先后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多個春秋。

而今的半山園，在普通百姓心目中，或許只是南京市玄武區(qū)梅園新村街道下屬的一個社區(qū)而已。我們在路邊隨機相問，社區(qū)內(nèi)的居民，幾無知曉半山園因何而來，所在何處。即便我們，也是經(jīng)由南京文化界的朋友們幫忙，通過重重關(guān)系渠道，費了不少口舌周折，才搞清真正意義上的半山園，至今還隱藏在一所海軍院校的角落里。在通過海軍士兵重重崗哨盤查，終于找到隱藏在一片軍官宿舍樓后的半山園時，乍一看，那是一個何等窄小局促的地方??！背后緊挨著古老殘破的明城墻，左側(cè)是一個二丈見方的小土墩，土墩下是一條淺溪。右側(cè)，即是十余幢高大壯觀的現(xiàn)代化建筑。半山園的所在，即便放在近1000年后的今天，也不至于影響到周圍人們的生活;再退一步說，即使這里沒有軍事院校的阻隔，這個角落對于當今那些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來說，也是毫無開發(fā)價值，更不至于影響到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我不敢妄猜王荊公當年選擇在這里作為退隱之所的初衷，但我卻可以斷定的是，在這里建構(gòu)他的半山園，一定有與世無爭的思想因素存在。一代名相，就這樣以一種寂寞而與民無爭的心態(tài)，固守著他對王朝的忠誠、對民族的責任和一個士子的終極理想。

2.遙想荊公當年

海軍校園里花木似海，靜立一隅的半山園大門緊鎖，依稀是宋時的建筑格局，青瓦白墻的小屋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粗糙復(fù)制的產(chǎn)物，充滿了矯作和偽飾。門前肅立著一尊漢白玉荊公雕像，手舉改革冊卷，長須飄然，目光宏遠，神色靜穆。由于半山園尚不對外開放，我們無從知曉內(nèi)部的陳設(shè)。但我們都知道進不進去，著實意義不大。能在半山園近周次第徘徊，神游荊公當年斗笠蓑衣，瘦驢獨行的身影;思想他人格的偉岸，精神的高大;感知他悲憤的心情，千古的遺憾;遙想他在這里接待過的蘇東坡、歐陽修、米芾、李公麟們的情景，便已足矣！足矣！

王安石在建筑半山園的時候，特意不設(shè)園門，好讓所有的老百姓和文人墨客都能進來和他溝通，從而使他得以體察民情。今天，被重重包圍于軍事院校內(nèi)的半山園卻鮮有人可以進來拜謁訪問。在通過層層崗哨的時候，我很想告訴那些海軍士兵，1000多年前，在這個簡陋得庶幾遮風(fēng)擋雨的園子里，有多少普通百姓和高逸雅士，對這里趨之若鶩。

且回顧王安石與蘇東坡之間的一段佳話。略懂歷史的人都知道，蘇東坡入仕之始，即陷入新舊黨爭，其父蘇洵、弟蘇轍均是舊黨主力，而蘇東坡本人的思想理念也與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秉持的政治訴求南轅北轍。更重要的是，東坡對王安石喜好大言詭論頗為不滿，并曾在一篇名為祭劉敞的祭文中予以譏刺。但與此同時，東坡卻對王安石的文才非常贊賞，曾稱道王安石所撰的《英宗實錄》為本朝史書中寫得最好的。在新舊黨爭中，王蘇二人多次交鋒，最后均以蘇東坡的失敗而告終。然而王安石卻絕非奸佞小人，他與蘇東坡的矛盾僅僅是政治觀念的不同，為了推行新政，王安石當然要打擊、排斥反對派。但對于蘇東坡這個精神上的朋友，王安石卻始終網(wǎng)開一面，無論多么大的沖突斗爭，也僅僅是將其降職或外放，從不織羅罪名陷害對手，也從未企圖將對方置于死地?！盀跖_詩案”發(fā)生后，蘇家遭遇大難，就連蘇軾本人也已屈打成招，他的親朋好友更是噤若寒蟬。當此關(guān)頭，唯有受盡失意委屈，已然罷官在半山園，且正在承受失子之痛的王安石冒險上書皇帝為他申冤，直言“豈有圣世而殺才士乎”，終于力挽狂瀾，成就和保全了民族文化史上一個豐碑式的英才。以荊公這樣的胸懷大度，這樣的高風(fēng)亮節(jié)，這樣的人格風(fēng)范，足以使晚清以來，民國以降，一些自認清高、妄自輕薄、喪失士人氣節(jié)的所謂文人們汗顏不已！

同樣，蘇軾對王安石的不滿也僅限于政治觀念。蘇東坡不但在王安石落難之后寫詩給他，言道“從公已覺十年遲”，而且在代宋哲宗所擬的敕書中，高度評價自己的這位政敵，說正因為天意要托付“非常之大事”，才產(chǎn)生“希世之異人”，并稱贊王安石“名高一時，學(xué)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fēng)動四方”。王安石罷相之后，一次蘇東坡乘船經(jīng)過江寧，王安石特地騎著驢子，穿著粗布服，從半山園出發(fā)，到江邊去迎接。蘇東坡不冠而敬揖，曰：“軾今日以野服見大丞相?！蓖醢彩Φ溃骸岸Y豈為我輩設(shè)哉！”既而兩人說佛吟詩，王安石遂邀蘇東坡同游鐘山，入住半山園，并各自賦詩紀游。

我一直以為，支撐中華民族文化血脈源遠流長、殘而不斷的最重要因素，莫過于一種“士”的精神。數(shù)千年來，無數(shù)個王安石、蘇東坡們，用他們的人格風(fēng)范，用他們的精神訴求，用他們的睿智力量，建構(gòu)了僅屬于中華民族的一種文化傳承，一種文化特質(zhì)，滲透入華夏歷史的時時刻刻，滲透入炎黃子孫的骨髓深處。即便今天，能夠支撐著中華文明這艘航船，不偏離其大體正確航向的，依然是他們遺留下的文化基因。這種基因，生生不息，連綿不絕，根植于這半山園四圍的草草木木，根植于前來祭悼這半山園的士子心中！

3.歷史旮旯里的半山園

在半山園逡巡良久，心中不免生發(fā)一些復(fù)雜的情緒。舉目四顧，視覺上最逼仄我們的，就是半山園身后，不到數(shù)十米之處，那高大巍峨而又殘破不堪的明城墻。數(shù)百年來，這代表著皇權(quán)的古老城墻就是以一種近乎蠻橫的方式壓迫與俯視著半山園。

不免還要回顧一段歷史。王安石病逝前，懷著不留片瓦于后人的決絕，他上書朝廷，將半山園以及周圍的地產(chǎn)，一并捐給了國家。顧念舊情的宋神宗賜名半山園“報寧禪寺”。此后，半山園便以寺廟的形式悄然存在著，與世無爭，以佛濟世。然而，不幸的是，近三百年后，一個本是和尚出身的開國皇帝朱元璋，開建他那預(yù)備守護明王朝千秋萬代的皇城時，他大筆揮處，逶迤的城墻就從半山園的背后包抄過來，把半山園圈入腳下，置于最偏僻的一個角落。代表皇權(quán)、守護專制體制的古老城墻，毫不客氣地把半山園驅(qū)逐到歷史的角落。這還不算完，可能根本無從知道王安石和半山園價值所在的土包子朱元璋還作出了一個足以讓他遺恨千古的決定：他把半山園所在的位置，變成了皇宮里的冷宮，讓那些在朱元璋眼里已是殘花敗柳的失寵女子，在這個殘破的角落，陪伴著埋葬在地下的失意的王安石。

歷史原本無從假設(shè)。但在這里，我們還要權(quán)且假設(shè)一下：朱洪武“童鞋”魂歸九泉后，倘若他在地府見到了宋神宗“童鞋”——他300年前的同行，或者見到了后世的歷代明君賢相，一旦得知就在他的皇宮后院，就在那些被他冷落的妃子身邊，正是那中國歷史上最清正廉潔、最實干有為的官吏代表;得知王安石很可能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不坐轎子不納妾，死后無任何遺產(chǎn)的宰相時——他一定把腸子都悔青了——因為在他得了天下之后，他原本是一心要打造一個清明廉潔的政府，并靠這個政府，來確保他的子子孫孫千秋萬代的統(tǒng)治。殊不知，他苦苦尋找的精神模范和道德領(lǐng)袖，偏偏就悄然躺在他的冷宮院里，被他冷落，任其屈辱。這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可悲的結(jié)局?？梢韵胍?，當朱元璋嫡傳后代崇禎皇帝在北京的煤山上吊自殺后，在地府和朱元璋相見時，那種場面，該是何等的懊悔，何等的沮喪！

4.城磚為證

半山園身后的明城墻，有一段已經(jīng)坍塌。目之所及，到處是散落的或藏青或灰白的巨大城磚。同行的南京朋友告訴我，那城磚，如今已經(jīng)是南京市的保護文物，因為每一塊磚上都記錄著一個別樣的歷史。

始知，朱元璋坐穩(wěn)江山后，一如秦漢唐宋諸朝開國之君，他同樣夢想著明朱王朝的江山千年不倒，萬年不替。這位皇帝打仗奪權(quán)有一套，治國理政也頗有作為，單是在修皇城時他就明顯高出前幾位皇帝一籌。比如，為了讓建筑城墻的城磚堅固耐用，他讓所有工匠、村縣官吏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磚上并燒制出來。其用意，哪一段城墻因為城磚的質(zhì)量不合格而坍塌，便可通過城磚上的名字問責相關(guān)的官員和工匠。

從今天看來，他這一招“問責制”確實令天下工匠燒制出了結(jié)實耐用的城磚，比如工匠們發(fā)明了用高嶺土混合糯米砒霜制出來的磚，至今仍然堅厚無比而且不受白蟻侵害。但是，從建筑學(xué)來看，城墻的牢固與否，不但取決于每一塊城磚的堅硬與否，更重要的是取決于地基的牢固與否以及城墻的整體形制設(shè)計，單單依靠城磚的品質(zhì)，依然阻擋不了長城總體上的坍塌?？粗巧⒙錆M地的堅硬城磚，思索轉(zhuǎn)到半山園里的王安石，我忽然想到，那一塊塊堅硬無比的城磚，豈不如封建王朝那一個個忠臣良吏和勞苦大眾？比如我們近在咫尺的王安石，比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比如“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當然，還包括所有從數(shù)千年封建火窯里燒制出來的、世界上最能吃苦耐勞的民眾——他們即便忠貞如斯、能力如斯、斗志如斯、堅忍如斯，卻終究難以抵擋王朝的最終崩潰。我想，這種崩潰的根本性原因，皆如這坍塌的皇城一樣，因為沒有從整體上設(shè)計和建構(gòu)完善的制度體制。因為沒有從根本上打牢文化傳統(tǒng)的根基，朱元璋們僅僅從維護皇族集團利益出發(fā)，單單追求皇權(quán)人治，單單追求良吏馭民，以這種治理方式來建構(gòu)他們威權(quán)的皇城，那么轟然坍塌則是遲早的事！

徘徊在坍塌散落的城磚之中，大家都好奇地翻看著磚上燒刻的文字。有人找到了他家鄉(xiāng)的工匠，有人找到了和他同名同姓的人，有人找到了他家鄉(xiāng)的父母官。大家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同行的本地朋友說，現(xiàn)在全國各地不少人開始收藏這些城磚，放在家里作為傳家之用;還有一些喜歡歷史文化的人，把這城磚上的文字做成拓片，成為書法藝術(shù)研究和歷史研究的載體。正如我們今天在這里一塊一塊翻看磚上的文字，許多500多年前陌生的名字，他們所承載的歷史文化基因，卻讓500多年后的我們在此感慨萬千，反思良多。當年的朱元璋一定想不到，他用以建筑他那萬年不倒王朝的城磚，不但沒有讓他的王朝永恒不替，反而以這種坍塌暴露的形式，讓今天的我們記住了那些創(chuàng)造了城墻、創(chuàng)造了歷史的工匠和基層官員們，以及那些文字所代表的古老文化形式。

這些城磚讓我們見證了一句名言：歷史終究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

同時讓我們真切地感知到：文化的力量是無窮的！

5.謝公墩與半山園

從城墻上下來，時間還很充裕，興致很高的朋友便側(cè)指半山園旁邊的土墩說，那上面還有一個亭子，何不去看看。大家都允了，便疾步過去，殊不知又勾陳出一段歷史往事來。

那土墩不過兩丈余高，山巖嶙峋，雜樹橫陳。土墩之中一座八柱歇山頂式?jīng)鐾ぃ弧鞍肷酵ぁ?。從亭后一個破碎的石碑上，依舊可見一篇《重修半山亭》記，落款為“同治九年十月長白魁玉書”。另一塊是道光十六年的無題記事小碑“開門望鐘山，松石皓相映”“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寫的都是這里的環(huán)境幽麗。

我卻對這個土墩的歷史感起興趣來。因為那碑文里說道，這里名叫謝公墩。是東晉一代名相謝安和王羲之經(jīng)常郊游之所在，也有說謝安逝后的葬身之所。而我也憶起民國時的散文大家黃裳曾經(jīng)在一篇游記里寫到這里。據(jù)說，在半山亭上還有兩塊匾，一塊是“謝公墩”，一塊是“臨風(fēng)懷謝”。今天已經(jīng)不知到哪里去了。

至此，我才恍然大悟被兩次開缺的王安石為什么選擇在這謝公墩旁建設(shè)他的“半山園”。史載，一代風(fēng)流名相謝安原本名叫謝安石的，而當年王安石之父王益給他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本也有心儀謝安，希冀兒子直追古賢之期。王安石的年代和謝安的年代相差七百余年，想必，曾被推譽為“安石不肯出，天下蒼生何”的謝安，一定是王安石自小心向往之的偶像。在他叱咤風(fēng)云多年回到江寧后，他一定想到自己的夢想和歸宿，想到了謝安“東山再起”的典故。懷著以退為進，伺機再起的強烈愿望，他選擇在謝公墩旁，建起了自己的半山園。而且，王安石還專門針對謝公墩，寫下了“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yīng)墩姓尚隨公?！绷粝铝撕笕朔Q之為“爭墩”的佳話。有人說這首詩反映了王安石生平好與人爭，在朝廷與司馬光爭權(quán)，歸隱后還與謝安爭墩。這種說法，著實是小瞧了王安石的胸懷氣度。我的理解，王荊公不過是借這首詩，與遙遠的另一位安石神游相交。與其說他在與謝安爭墩，莫如說他在爭取一種東山再起的歷史機遇，爭取重整改革局勢、再掌改革航舵的時機。只可惜，在那個沒有良好制度和憲政保障的封建王朝時期，神宗的驟然去世，使他的夢想一步步破滅，最終沒能完成他報效國家、造福民眾的士子理想，給后人留下了千年長嘆！不過，似乎上天有意眷顧垂愛，歷史上兩個名相安石，他們不但同名，而且魂歸同處，魂歸同年，他們均于66歲這年溘然逝去……

在這里，我不由得再次浮想聯(lián)翩。想當年，王安石每每流連于謝公墩旁的時候，他一定會反復(fù)總結(jié)自己的功過得失，他一定會深深地不解，為什么以他這樣的勇氣和信心，以他這樣的地位和能力，還不足以挽救那個王朝的一步步頹廢？他更會聯(lián)想到，為什么以謝安那樣的風(fēng)流才情，以謝安那樣的崇高威望，同樣也挽救不了當年東晉的覆滅？當然，在他之后，如王安石一樣的張居正、曾國藩、李鴻章們，他們都曾經(jīng)試圖以一己之力，挽救一個王朝的命運，但無論他們付出怎樣的艱辛，還是那么的無助和徒勞。歷史大勢，就如半山園后，明城墻外，那滾滾向東奔流的長江水一樣，一去不復(fù)！

6.放之世界話半山

關(guān)于王安石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作用，這里毋庸復(fù)論。清末梁啟超曾稱王安石“三代下求完人，惟（荊）公庶足以當之矣”，他把青苗法和市易法看作近代“文明國家”的銀行，把免役法視作“與今世各文明國收所得稅之法正同”，“實國史上，世界史上最有名譽之社會革命”，還認為保甲法“與今世所謂警察者正相類”。胡適也有類似的評價，其后研究者雖然已涉及王安石及其變法的方方面面，但梁啟超的肯定性評價為大多數(shù)人所尊奉，而成為一種主流觀點。

而一位研究世界史的朋友告訴我，在世界范圍內(nèi)，王安石變法和20世紀30年代美國新政同為世界經(jīng)濟史上影響巨大的事件。1000年來，對于王安石變法的巨大歷史意義，后人（主要是國外的學(xué)者和政治家）的認識越來越深刻，世界上越來越多的人發(fā)現(xiàn)了王安石改革的價值，不少人對王安石變法對當代的啟示意義給予全面評價。尤其是王安石變法中對農(nóng)業(yè)的改革，曾經(jīng)在20世紀30年代，引起了時任美國農(nóng)業(yè)部長華萊士的關(guān)注。

1944年，華萊士訪華期間，有關(guān)史料曾如此介紹：“華氏研究中國歷史，對于吾國王安石之農(nóng)政，備致推崇，迭次言論中皆有向往之詞。在迪化今烏魯木齊參觀新疆女子學(xué)院時，圖書室中適有一部《王臨川全集》。王世杰羅家倫兩氏，因示華氏以該書。華氏謂彼曾研究過王安石，但在全集中一定還有彼所不曾知道的文章。王氏因語此書中不畏天變、不畏祖宗之法等語，謂王安石整個精神，只是不畏任何阻力。華氏答稱：余于此頗悉。在與王主任世杰及盛主席夫婦、羅監(jiān)察使家倫等閑談中，亦詢及我宋代政治家王安石之有關(guān)各節(jié)，華氏譽王安石中國歷史上推行‘新政’之第一人;并請王主任可能搜集有關(guān)王安石之事跡，并訪得其后人。在沈部長歡宴席上，華氏重復(fù)提到王安石，并進而以現(xiàn)時代眼光與當時情形相較恒，發(fā)為一種樂觀的期待。”

一大段的掉書袋，使我們詫異于華萊士為什么如此之高地評價王安石。在他看來，羅斯福時代的美國與王安石時代的中國經(jīng)濟形勢非常相似。一方面農(nóng)產(chǎn)品過剩，一方面由于美國農(nóng)業(yè)信貸系統(tǒng)本身為壟斷集團所把持，一般農(nóng)民無法取得貸款，土地被地主收回，生計日窘，只有通過政府向人民提供貸款，使農(nóng)民能夠盡快找到生計，才能較好地解決這個問題。1930年正值美國經(jīng)濟大蕭條時期，華萊士仿照王安石的青苗法，在美國建立常平倉（中國古代儲備糧荒平抑糧價的政府糧倉），一方面實施農(nóng)業(yè)貸款，一方面收購多余的物資和糧食食品，免費發(fā)給城市人民，不但解決了糧荒問題，還保證了糧食物資價格的穩(wěn)定，為美國度過經(jīng)濟大蕭條起了重要的作用。某種程度上講，是王安石拯救了饑餓的美國農(nóng)民。

在這段資料背景之下，任何一個尚有良知、還在思想、仍然探求真理的國人，都應(yīng)該為此而作深深的思索。正如眼下中國的改革開放大勢，究竟向何處去，究竟能走多遠，我們無從把握。但我們卻似乎可以從王安石變法在中外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中，借鑒一些什么。我們必須重新審視王安石變法，以及從前以后無數(shù)次大大小小的變法、變革、維新、新政、改革，這些都以強國富民為初衷的政策舉措，為什么在憲政缺失的王朝時期，在我們的體制環(huán)境和文化背景下，或是遭到可悲的失敗，或是發(fā)生了政策的異化，或者走到了人民的反面，無一例外。

行文至此，不由得再次暢想，倘若荊公在天有靈，得知他的變法曾為大洋彼岸的美利堅所照抄搬用且獲得極大成功時，一定面色凝重，一定百感交集，一定會頻頻托夢于我們這些后昆和繼承者，讓我們了然，讓我們警醒，催我們求變！

7.半山園的守望

史載半山園所處的位置原名白塘，王安石筑舍自居后，始更名為半山園。關(guān)于王安石為何以半山園命名自己的居舍，史有多種說法。比較一致的說法認為此地距江寧府門和鐘山山頂各有七里之遙，處于中半位置，因此稱半山。而我卻不這么認為。試想當年，王荊公大力推進變法，在改革功敗垂成的關(guān)鍵時刻，王安石在種種壓力之下，不甘心地退出了大宋王朝的核心政治舞臺，而且，包括他的后臺老板宋神宗在內(nèi)的改革派，依然在推行著他所倡導(dǎo)的變革，在這種時候退隱，恰如登山而至半山，眼望山頂觸手可及，卻被別人使了絆子，摔下了山，那種心態(tài)，是何其的不甘！當此時刻，王安石的心態(tài)一定半是隱居，半是等待;半是滿懷沮喪，半是渴望東山再起;種種復(fù)雜矛盾心態(tài)，正與這半山半園的環(huán)境相吻合，所以才有了這個“半山園”的稱號，以至于他后來干脆以“半山”為號，想必都是這種心態(tài)的真實反映。有史為證：據(jù)說他在半山園內(nèi)的病榻上仍關(guān)心國家大事，依然上書《上神宗皇帝書》，宋神宗在病危時讀了以后，非常感動，痛苦地說：“王安石兩擢兩罷，仍無怨無恨，病患垂危，尚念及朕之康健和社稷之安危?！笨梢妼τ谒紊褡趤碚f，他還是認可了王安石的改革，只是，作為一國之君，在生死和政治斗爭面前，同樣也無可奈何！一旦神宗皇帝逝世，王安石所倡導(dǎo)的變法，便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被盡數(shù)清除。而隨著安石認為最有價值的“青苗法”被廢除后，一代名相，終在半山園內(nèi)郁郁而終！

半山園以后的命運可謂多舛多難。自明初遭毀后，清道光時，兩江總督陶澍在故址重建半山寺;咸豐時又被毀;同治九年重建;宣統(tǒng)時重修;近代以來，這里又陸續(xù)修繕過3次。半山園這樣死死生生的命運與中國所有的人文歷史一樣，總在廢毀與重建，重建復(fù)廢毀的周期中，損耗著勞動人民的財富和智慧。集一代名相、文豪、政治家和改革家于一身的王安石故居尚且如此，其他的人物就更不必說了，所以想在中國找一個能夠百年千年不倒的人文歷史遺跡，真是難而又難。也難怪當今許多有錢沒錢的，有權(quán)無權(quán)的，都爭相把他們的子女遷居國外，或許，他們也是見慣了中國歷史的反復(fù)無常和周期性破壞，才作出這樣一種無奈的選擇！

然而，就在今天，就在我們這一群王安石的后昆和膜拜者反復(fù)逡巡在這半山園四周時，我們卻是充滿著希望和信心。因為，盡管王安石的變法在中國的宋朝失敗了，他的改革理念卻在當今最強大的美國得到了實證;盡管歷史的半山園已經(jīng)消失了，但現(xiàn)實的半山園還是建設(shè)起來了;盡管許多人已經(jīng)淡忘了這位今古完人，千古賢相，但畢竟還有如我們一樣的人們，在深刻地研究他、追隨他，并重新認識他的變法價值。正如半山園前那王安石的漢白玉雕像一樣，他始終在這里堅守著，不管今天和未來的形勢如何復(fù)雜變化，他仍然在這里堅守著。民族的文化血脈，必將沿著半山園旁邊當年王荊公親自開辟的水渠，從這半山園出發(fā)，流向清溪，流向長江，匯成洪流，一往無前！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