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問,槍彈逼慌的鳥兒一樣,在毛子腦殼里頭瞎飛瞎撞:爹咋個還不如一盞燈呢?鬼頭風(fēng)吹來,燈的火苗子還會忽閃忽閃掙扎幾下;爹呢,噗的一聲就被吹熄了。更怪的是,早不熄,晚不熄,偏偏在一個最容易引起誤會的時間熄;是不是閻王也腐敗了,沒向他行賄,就想方設(shè)法擠對你?
那情景,釘子一樣釘在毛子腦殼里。那天早晨吃早飯,爹坐在桌旁,端起飯碗,搛了一筷子泡豇豆,放在米飯上面,刨進嘴里一嚼,就像鐵砂子硌著痛牙齒,咝的一聲,嘴一歪,眉一皺,站起身,端起碗,去了灶房。毛子沒在乎,也搛了一截泡豇豆放進嘴,嘖嘖嘖,像吃鹽巴,忍不住說:咋個啷咸喲。娘半個臉爬出碗口:泡菜罐才加了鹽巴。怪不得爹一副痛苦表情朝灶房頭鉆。他想喝一口湯涮涮口,眼睛在桌子上巡邏,一盤絲瓜,一盤南瓜絲,一碟泡豇豆,沒有湯。娘提醒他:灶房頭有米湯。毛子想算了,刨一口飯和著嚼,就把味道沖淡了。可是,咸味把口腔當?shù)习?,喧鬧得烏煙瘴氣鬼哭狼嚎一塌糊涂,他受不了,只好步爹后塵,端起飯碗去灶房舀米湯。
娘啊——!毛子走進灶房,像踩著了一條毒蛇的尾巴,發(fā)出一聲驚叫,聲音比玻璃碴子銳利。
毛子看見,爹瘀在地上一動不動,頭抵條桌,腳蹬灶壁,筷子掉在胸口上,飯碗滾在灶腳下,米湯和飯粒灑了一身一地。他慌忙把飯碗放到灶頭,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摟起爹的身子,搖著大聲喊道:爹,爹,爹?。?/p>
毛子感覺爹身體漸次變僵。
毛子母親慌忙撂下飯碗,幾躥躥跟進來,蹲下身試男人鼻孔,摸心窩,怔了怔,頹然一聲凄厲長號:你個挨刀的,咋個下得起心……丟開我們……孤兒寡母兩個……就走了?。?/p>
毛子知道爹無法藥救,哆嗦著把他放回地面,滿臉淚水返回堂屋,把桌子往右面挪挪,端了兩條長板凳靠左面墻壁二字形擺好,取下大門一扇門板放上去,進灶房彎腰抱起爹,將他放在門板上。
毛子感覺爹身體開始發(fā)硬。
毛子母親受到猝然打擊,精神崩潰,動作明顯癡呆遲緩。她得給男人燒水洗澡,換衣裳褲子,走進灶房拿瓢在水缸里舀水,結(jié)果拿著瓢往豬圈屋走去,嘴里嘰里咕嚕:這幾天你一直說胸口痛,我說等毛子回來,弄你去醫(yī)院檢查一下。你都等不得?。繂琛獑琛獑?!
毛子沒治過喪,摸不著頭腦,但曉得人死了要點過橋燈,便拿了一個小碟子,倒了菜油,找來燈草,蹲在地上給爹點。這時,地面突然搖晃起來。毛子頭一暈,依稀一口氣灌下一瓶70度烈酒,一股火辣辣的氣流,從心窩子一路嘶喊著直沖腦門心。他頭重腳輕,站不穩(wěn)腳,似乎在云中走霧里行,推想這是爹突然死亡在他心頭造成的錯覺。不對,有一個天河水奔騰咆哮的聲音,門板房梁咣當咣當劇烈搖動;疏松得牙歪嘴咧的土墻,泥巴嘩啦啦直往下梭;房頂瓦片驚慌失措,從斷裂的椽子間蝙蝠一樣展翅飄飛。毛子猛然醒悟:地震了!他鉆進灶房,不見娘;跑出敞壩,也沒見到她的身影;又躥進豬圈屋,見娘趴在豬圈上,急得扯開嗓門大聲叫道:娘,地震了,快跑!拉起娘跑出屋。
山灣里,人吼雞叫鴨鳴犬吠,有如一灣被狂風(fēng)吹得深深淺淺凌亂不堪的野草。鄉(xiāng)親們,地震了,快點跑!破銅鑼似的聲音,一聽就是村主任蜞螞兒在喊。
毛子想沖進屋去,把爹的遺體搬到敞壩里,咣當咣當,又是一陣劇烈搖動,停放遺體旁邊的那堵墻轟然倒塌,卷起一汪泥灰色煙霧,鋪天蓋地鼓蕩奔涌……
蜞螞兒吃過早飯,坐在家門口思慮著吧一支煙,就去灣里整干田栽秧子。正屋那組吊燈上的水晶玻璃珠子,你碰我我撞你打起架來,樓房也在隱隱抖動,他立即意識到地震了,心想我去年才修的樓房,用的鋼筋標號大也加得多,你輕易震不垮;擔(dān)心的是毛子家里。昨天晚上毛子請他在家里喝酒,請蜞螞兒當軍師,房子咋個推來修成樓房,墻上年深日久已經(jīng)疏松的泥巴,不愿再為毛子家庭效力,陰一坨陽一坨地從墻上梭下來罷工,這禁得住震???不要墻震倒來打倒人喲。同時得履行村主任責(zé)任,全村跑一圈,檢查一下村民們在地震中受沒受到損失。于是,他一邊敞開那條破喉嚨吼著,一邊大步流星地朝毛子家里走去。
蜞螞兒剛翻過高屋基那道坎子,爬上竹梨灣那個坡,就看見團包山毛子住的那座小青瓦房,正屋凹陷下去,心里猛然一沉:糟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毛毛汗,變疾走為小跑。所見情景,讓額頭上的毛毛汗變成了顆顆汗:正屋左邊那堵墻倒了半堵,毛子的爹丁開貴仰躺在一塊門板上,泥一身灰一身。他驚訝得五官錯位:丁二叔咋個了?見毛子正搬著一臺電視機,從垮塌的屋里出來,毛子的娘拿著幾根香,走向門板。他大步上前,一個響頭磕在地上:丁二叔,昨天晚上我還敬你的酒,今天早晨還看見你在山上砍樹子,咋個眨一個眼睛就走了?
毛子見蜞螞兒來了,抬手背抹了一把眼里淚花子,走過去按農(nóng)村習(xí)俗,彎腰跟他行了一個孝家喪禮。摸出煙,散了一支給蜞螞兒:我都沒想到,爹走得這樣快。我到灶房舀米湯,進去就見……見……毛子聲音打哽,說不下去了。
蜞螞兒安慰道:你節(jié)哀順變。我這去全村檢查一圈,看還遇到一些啥子災(zāi)情沒有,然后就回來幫助你處理丁二叔的后事。
毛子淚光閃閃地說:沒得事,你去忙吧。
蜞螞兒抽腳走了。
檢查的路上,蜞螞兒眼前浮現(xiàn)出電視上見到的汶川、玉樹、蘆山等處的地震慘景,滿眼山崩地裂,房垮屋塌,路斷橋毀;災(zāi)民們驚慌失措,大呼小叫,哭聲震天。有一個鏡頭他印象最深:綿竹市漢旺鎮(zhèn)一個女孩子,被埋在廢墟中,從水泥樓板間,伸出一只滿是血污泥灰的手,不停地呼喚著救救我。
蜞螞兒兩腳生風(fēng),走過的地方,山?jīng)]垮,地沒裂,路雖然坑坑洼洼不好走,但一點沒有斷。走攏幺店子,李家媳婦說,地震時搖晃得厲害,嚇得膽戰(zhàn)心驚,現(xiàn)在心子都還在怦咚怦咚地跳。蜞螞兒喊她表嫂,有玩笑開,說:你哄我喲。你說還在跳,讓我摸一下我就相信了。到了高屋基,憲大娘說:衣柜也搖倒了,火炕樓上的竹棒棒都搖下了樓。蜞螞兒安慰道:沒關(guān)系,扶起來就行了。唯有復(fù)興社蒲家,修樓房時二樓砌單磚,水泥標號不夠,墻裂開一條涮把絲大、三四米長的細縫。蜞螞兒批評他:哪個叫你修的時候圖省錢,水泥鋼筋不用夠呢。
蜞螞兒檢查了三個組,找了兩個組的組長來問,沒遭到大不了的損失,更沒有人員傷亡,便放了心,慢了腳,暗忖道:地脈龍神有良心,只翻了一個身,沒跟丁家灣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造成啥子損失,唯有毛子一家受損嚴重。
蜞螞兒走得悠哉游哉,不想再檢查了,想著找村支書湊一下情況給鄉(xiāng)上匯報,就去毛子家里幫忙。白白的天光里蕩來聲音:黃村長來了,你們問他嘛。蜞螞兒抬頭,見洪老幺敞壩邊上站了兩個人,一男一女,年輕,二十多點。男的個子敦實,穿的泥灰色衣褲上到處是包包,肩頭扛著攝像機。女的個兒高挑,披肩長發(fā)束成馬尾,面相可人,手里拿著話筒。見了蜞螞兒,像見了親人,一男一女熱情地走過來。女的主動介紹:黃村長,您好,我倆是縣電視臺的記者。你知道哪里地震損失最嚴重?有沒有人員傷亡?蜞螞兒一聽是縣電視臺記者,丁家灣從來沒有上過電視哩,思路立即嫁接到毛子家里的情況上:要數(shù)團包山毛子家里,房子震垮了,還死了人。男記者說:麻煩你帶我們?nèi)タ纯葱袉??蜞螞兒說:行,走嘛。
蜞螞兒領(lǐng)了記者往毛子家里去。路上有人見了,問:黃村長,哪里去喲?蜞螞兒得意地答:去毛子家頭拍電視。問的人說:我們?nèi)タ纯匆貌??蜞螞兒招兵買馬:咋個要不得呢?把大家拍進去,電視頭播出來,都跟著風(fēng)光風(fēng)光。就有想上電視的人,跟在蜞螞兒屁股后面當了跟班狗。
到了毛子的家,蜞螞兒首先想找毛子介紹:這兩位是縣電視臺記者,來拍電視,把你的災(zāi)情報道出去,今后好為你爭取困難補助。蜞螞兒正扭動頸子到處找毛子,兩個記者就忙開了。蜞螞兒見兩個記者在敞壩邊上選了一個地點,男記者把鏡頭對準女記者拍開了,他的心不覺一沉:咋個拍她不拍我們呢?糊涂間,女記者聲音像加足了潤滑油一般流暢地說:各位觀眾,山泉縣電視臺記者報道,據(jù)中國地震臺網(wǎng)剛才發(fā)布的消息,今天上午九時五分,我縣境內(nèi)丁家灣與鴉雀口交界處發(fā)生5.1級中強地震,震源深度5千米。地震發(fā)生后,縣里迅速啟動四級應(yīng)急響應(yīng)預(yù)案。接縣委、縣政府領(lǐng)導(dǎo)指示,本臺記者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來到丁家灣災(zāi)民丁毛子家中。
之后,男記者停止拍攝,轉(zhuǎn)過身朝房屋走去。女記者手拿話筒,碎步跟上。男記者左右望望,對著垮塌的正屋土墻,凹陷的正屋房梁拍了起來。女記者聲音讓人聽了有一點想哭的味道,話也放慢了許多:我們清楚地看到,丁毛子家中小青瓦房嚴重受損,正屋一堵墻在地震中倒塌。蜞螞兒想學(xué)著看過的一些電視畫面,代表村委會向他們介紹介紹情況,在全縣人民面前露露臉,多榮耀。豈料男記者舉起手朝他擺擺,示意他讓開一點。
蜞螞兒的臉像被火燎了一下似的一熱,忙往后退,見男記者拍了一陣后,把鏡頭對準了毛子母親拍。女記者說:丁毛子的父親在地震中不幸遇難,現(xiàn)在我們采訪死者家屬。說著,將話筒伸到毛子母親嘴邊:老人家,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毛子母親仰起臉,花里胡哨的,淚水和錢紙灰涂抹的結(jié)果。她沒開腔,眼神空洞,伸手擋了一下送到嘴邊上的話筒,又埋下頭給男人燒錢紙去了。
蜞螞兒上前一步:丁二嬸,縣電視臺的記者采訪你哩。
毛子母親埋頭用一根棍兒撥錢紙,一股青煙和紙老鴰,幽靈一樣飄飄蕩蕩往天上躥去,刺人鼻息,熏人眼睛。
蜞螞兒見毛子母親不搭理,發(fā)現(xiàn)毛子在屋側(cè)邊杏子樹下劃竹篾,建議采訪毛子。男記者望了女記者一眼,女記者說好。蜞螞兒帶著兩個記者,揣一顆邀功的心走過去:毛子,縣電視臺拍電視來了。
毛子恍若夢中,埋著頭,一綹竹片經(jīng)過他的刀口,分解開的兩片竹篾身姿柔軟得毛蟲一樣向前蠕動。他被重重心事壓著。眼見丁家灣很多人家,陸陸續(xù)續(xù)把原來的舊房子,改建成了樓房,毛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家里窮,爹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胸?zé)o大志,得過且過:土墻房子咋個嘛,你祖祖爺爺還不是在這里住了一輩子。這話,當然是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說的。誰不曉得,房子是一家人的臉面,哪個都想住好一點,在鄉(xiāng)親們面前體體面面的。但修一座樓房,少說也要十多萬元,爹只知道種莊稼,勤巴苦做一年,再省吃儉用,也只能存上三百五百。娘喂點豬和雞,年辰運氣好,可以存?zhèn)€千兒八百。要靠這樣儉省幾個錢來修房子,猴年馬月都修不起。幸好自己沒有認死泥巴挖,去了成都打工。
打工也凄苦,臟死累死,掙不到幾個錢。多虧好心腸的天都老鄉(xiāng)勸,必須要有一技之長,才能多掙到一點錢。他聽了勸,把打了一年工掙得的兩千多元錢,買了煙酒,去拜內(nèi)江的任師傅學(xué)開塔吊,月收入三五千元不等??鄴昕嘣藥啄?,終于攢夠修房子的錢回到家,準備把土墻房子拆了修成樓房。哪曉得,回家才兩天,爹就撒手人寰。
前天晚上,娘對他說:你爹這一陣胸口氣緊得很,晚上睡覺,說像有一塊石頭壓著,出不勻氣。我說送他去檢查一下。毛子昨天給天都一個朋友打去電話,請他幫忙聯(lián)系。晚上,朋友回電話說,聯(lián)系好了,天都一醫(yī)院,叫他今天下午去,天都住一晚上,明天檢查。
可是,爹永遠去不成了。
爹一死,一大攤子事平地冒了出來。他想按照地方風(fēng)俗,停放兩天,把親戚朋友通知來看一眼,買一個枋子找一塊墓地埋了就是。征求娘的意見,娘說你爹磨累了一輩子,還是要請道士來開一個路還一個通關(guān),陰陽來看一個地擇一個期會。他是不想請道士陰陽的,但娘說了,他不請,怕傳出去說他不孝,只能照娘說的做。因此,搭靈堂,稟報親戚,請道士開路,請陰陽看地,招呼應(yīng)酬;爹死得突然,沒有枋子,需要去買;沒有墓地,需要去找;唉,一攤子事爭著搶著擠到眼前等著他去做,毛子真有點瞎子打婆娘——不敢松手。又遇不長眼睛的地震,五間房子,正屋震垮,兩間睡屋竹夾壁的,勉強可以住人,但要扯花椒塑料布來苫過;灶房不能用了,得打露天灶。這又是一攤子事。各種事攪在一起,他就是晚上不睡都做不完。最主要的是爹生前說過,他喜歡清靜,不喜歡鬧鬧麻麻的。毛子只想按爹說的,不聲張,清清靜靜地把他安埋下去,這電視臺來一拍一播,還清靜得了嗎?算嘍,劃我的竹篾,不接受采訪。
女記者沒注意到毛子臉色,把那個毛子母親以為是一截良種甘蔗的話筒伸向毛子嘴邊:請問你是丁毛子吧?
毛子伸出巴掌張開,五個指頭樹樁一樣豎在話筒前:對不起,我忙得屁火煙起的,你們到別的地方去采訪吧。
女記者怔了怔,換了一個角度,又把話筒伸過去:我只耽擱你幾分鐘,簡單地問你兩個小問題好嗎?
毛子沒搭話,一腳踢開黃篾,俯身將青篾撿起,拉樹條子為爹搭開靈堂。站在一旁的蜞螞兒過意不去:毛子,我們村還沒上過電視,你跟記者講幾句話嘛。丁二叔的靈堂我們來幫你搭。說著,指揮屁股后面站著的幾個人,你們站著做啥子?都搭個手嘛。
大家七手八腳幫起忙來。
但毛子還是不接受采訪。
有一路人朝團包山毛子家走來,興致勃勃的。蜞螞兒見了,提醒毛子:卓書記、林鄉(xiāng)長來了。說著疾步迎上去。
禮數(shù)當然還是要講。毛子放下手中的一根樹條走過去。他外出打工,不認識書記鄉(xiāng)長。蜞螞兒指著一個三十多歲、胖胖乎乎,系鱷魚皮帶的男子對毛子說:這是鄉(xiāng)里卓書記。卓書記主動伸出雙手:你好。毛子伸手相握:你好。蜞螞兒又指著一個身高跟卓書記差不多,臉相骨感線條分明,手里握著一個手機的男人說:這是林鄉(xiāng)長。林鄉(xiāng)長復(fù)制了卓書記的語言動作,毛子也跟著復(fù)制。之后,毛子從包包里摸出煙,散給卓書記和林鄉(xiāng)長,以及在場的每個人。一盒不夠,他又拿出一盒拆開——幸好帶了幾條煙回來,盤算修房子時招待人,沒想挪作他用。
卓書記、林鄉(xiāng)長來到丁開貴遺體前,取一炷香點燃,三鞠躬,插在裝了泥土的瓷盆里,虔誠地表示了哀悼之意。
領(lǐng)導(dǎo)拜了,一路來的人,也跟著燒香鞠躬。
毛子謙恭地站在一旁。他見女記者把卓書記找在一旁,談了幾句悄悄話,卓書記點著頭說好好好。走到他的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兄弟,這次地震,從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你家里遭受的損失最嚴重,鄉(xiāng)黨委、政府表示誠摯的慰問;對老人家的不幸遇難,表示沉痛哀悼。縣電視臺記者很關(guān)心丁家灣的地震災(zāi)情,麻煩你給他講講地震時的一些情況,和你爹遇難的經(jīng)過好嗎?你家里的事,我讓村里安排人幫著做。
毛子說:我爹沒有遇難。
卓書記微微一驚,眼光放在毛子臉上,眼神告訴毛子:遺體就停放在那里,你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毛子想進一步解釋,見幺叔來了,趁機走過去,給他行了孝子禮,摸出煙,散給幺叔,簡單地回答了幺叔幾句提問后說:我事情多,拜托你幫我提調(diào)一下家里的事,招呼應(yīng)酬客人,找鄰居借十幾張桌子板凳,打露天灶煮飯。為了緩和尷尬氣氛,毛子又去給被晾在一旁的卓書記和林鄉(xiāng)長散煙:兩位領(lǐng)導(dǎo),實在對不起,我馬上要到龍興寺去扯花椒塑料布來搭靈堂,不周到的地方請多多原諒。
卓書記拿眼睛找蜞螞兒。蜞螞兒見了,對毛子說:我找人幫你去辦嘛。
毛子說:我還要去農(nóng)村信用社取點錢。
蜞螞兒沉吟著點點頭:這個忙還真的幫不上,只有你去了。
毛子同卓書記和林鄉(xiāng)長禮節(jié)性地握握手,一轉(zhuǎn)身,頭不掉,尾不擺,龍興寺買東西去了;撂下雙雙表情各異的眼睛,粘在他的背上,越拉越長,越拉越細……
望著毛子毅然離去的背影,蜞螞兒心頭生長出一片茂盛的虧欠,自己領(lǐng)來了記者,毛子不配合采訪,太對不起兩個記者了。
正在失望得不知如何對兩個記者進行感情補償時,從毛子敞壩頭正說要走的卓書記接了一個電話,嗯嗯啊啊一番后,對林鄉(xiāng)長和蜞螞兒說:快點作好準備,縣里尹書記、商縣長馬上要來丁毛子家慰問。蜞螞兒聽了,臉上蕩起楚楚笑容,告訴兩個記者:尹書記、商縣長這就要來毛子家里。
蜞螞兒敞壩頭轉(zhuǎn)了一轉(zhuǎn),指揮幫忙搭靈堂的人,把幾根亂翻翻擺著的樹棒棒理順,把一些渣渣筋筋打掃干凈,叫毛子的幺叔準備好開水,然后對卓書記說:準備得差不多了。卓書記說:走,我們到竹梨灣路口接尹書記、商縣長。
要得。蜞螞兒說。
蜞螞兒邊走邊想:這一次丁家灣和鴉雀口地震,除少數(shù)一些人家房屋輕度受損外,并沒有多大損失,只有丁毛子家倒了墻,塌了房,死了人,當了唯一重災(zāi)戶,不管領(lǐng)導(dǎo),還是記者啥子,只要來丁家灣看地震,肯定都要到毛子家來,毛子說不定還會因禍得福哩。
很快就接到尹書記、商縣長。卓書記把蜞螞兒介紹給兩位縣里主要領(lǐng)導(dǎo)。兩位領(lǐng)導(dǎo)親切地與蜞螞兒握手。尹書記對他說:黃村長你辛苦了。蜞螞兒忙說:尹書記這么遠的來,更辛苦。尹書記手果斷地一揮:走,先到丁毛子家看看。卓書記、林鄉(xiāng)長讓尹書記、商縣長和縣里一行人走前面,蜞螞兒又讓卓書記、林鄉(xiāng)長走他的前面。兩個記者和尹書記隨行帶來的一部攝像機、四五部照相機,忙碌著拍下了這個場面。走攏敞壩,蜞螞兒幾步上前,對幺叔說,快點倒開水。他先倒了一杯,端給尹書記。尹書記清風(fēng)拂柳般搖搖手,帶著溫和笑容的臉,隨即哀戚著,走向丁開貴的遺體,取香點燃作了三個揖,把香插進爛瓷盆做的香火缸里,繞著遺體視察工作似的走了一圈。商縣長和一路來的縣里各單位各部門領(lǐng)導(dǎo),也效仿著尹書記對死者作了祭奠。
禮畢,蜞螞兒想把還端在手里的開水又獻給尹書記,尹書記仍然沒接,移步察看房屋受損情況。蜞螞兒把開水放在桌子上后跟了上去。尹書記左看右望了一會兒,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掉頭問身旁的林鄉(xiāng)長:呃,怎么沒看見死者家屬呢?
卓書記臉泛紅暈:忘了跟書記報告,死者丁開貴家里三個人。他老婆不會講話,兒子去龍興寺辦喪葬用品去了。
尹書記明白了:哦哦。走,還是找死者愛人擺擺吧。
蜞螞兒擠上去說:蹲在露天灶旁邊洗碗筷的那個就是。
尹書記說:好。
尹書記一行人來到了毛子娘面前。蜞螞兒很喜悅:丁二嬸,縣里尹書記和商縣長來看望你來了。
毛子母親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在圍腰布上揩著,眼瞼紅腫,眼神空洞,不知所措。尹書記要和她握手,她根本沒有把手送上去的意思。尹書記迅即取消握手禮儀道:老人家,辛苦了??吹侥慵依镌诘卣鹬械氖転?zāi)情況,特別是你丈夫在地震中遇難,我們心情十分沉痛。我和商縣長代表縣委、縣政府向他表示哀悼,請你和家人節(jié)哀順變。
蜞螞兒想:不要看她臉皮打皺,頭發(fā)花白了,去年六月間才做了五十歲的生,老人家,喊老了嘛;演員劉曉慶快六十了,還演十六歲的武則天哩。他注意看,毛子母親站在尹書記面前,有點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xué)生,站在威嚴的老師面前一樣,渾身像有毛毛蟲在身上爬著一樣不自在。尹書記可能看出了毛子母親緊張,寬慰道:老人家,不要怕,只要我們團結(jié)一條心,一定能戰(zhàn)勝地震災(zāi)害,取得抗震救災(zāi)的勝利。目前你家里有什么困難,跟我說說好嗎?毛子母親的嘴皮子蠕動著,眼睛盯巴巴地望著尹書記,像望著一截樹樁,沒有表情。蜞螞兒心里有一點急,尹書記不是叫你說困難嗎?話都遞進你嘴里了,你就說家庭經(jīng)濟困難,人死了,房子也倒了,希望政府幫助解決一點補助嘛。他欲上前一步悄悄開導(dǎo)毛子母親。正要起步,只見卓書記湊過去,手掌呈半邊括號括住嘴巴,湊近毛子母親的耳朵低聲說了一句什么,然后火燒著一樣扭身閃開,就聽毛子母親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說感謝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我家里沒有什么困難。
蜞螞兒一聽想笑,知道了卓書記教丁二嬸說的內(nèi)容,連“你說”兩個字都照著褲兒畫樣樣說了出來。后面那一句也不像她說的話嘛;就算有那個意思,她肯定這樣說:我家頭邊沒得啥子雞巴事得。
尹書記則點點頭繼續(xù)問:嗯,那就好,你現(xiàn)在的生活過得怎么樣?
蜞螞兒推測,這個問題毛子母親回答得了。家庭不咋個好,肚皮兒餓不到了,錢還是沒得用;但毛子母親居然拿起眼睛找卓書記。卓書記又湊過去,用手掌括住嘴唇湊近耳朵說了一句啥子,又火燒著一樣扭身閃開。他聽毛子母親又磕磕碰碰地說:我們生活得很幸福。
蜞螞兒聽了這一句話,耳朵嗡的一聲響,像喝湯喝了一顆耗子屎,這不是扯把子嗎,又是拍了電視的啊。想湊過去給她遞點子,不要這樣說,要說家里的困難。就往毛子母親身邊靠了靠,等尹書記發(fā)問時好幫忙。
尹書記又發(fā)問了:面對地震給你家里帶來的災(zāi)難,你想如何戰(zhàn)勝困難呢?
蜞螞兒一下蒙了,他想幫忙,但他也答不上這個問題。正惶恐著,還是卓書記主動湊過去替毛子母親解危:不等不靠,依靠自己力量,戰(zhàn)勝地震災(zāi)害,重建美好家園。蜞螞兒很佩服,書記就是書記,這話說得多好。細想之下,又感到隔著一層紙,毛子母親沒有文化,純粹一個農(nóng)村婦女,連30公里外的縣城她都沒去過,平時腦殼里只裝雞兒鴨兒鵝兒,出口就是一嘴巴粗俗的字眼,咋個說得出來這一些話?不要說她,我都說不出來呀。
但毛子母親說出來了。
毛子母親是這樣結(jié)結(jié)巴巴說的:不等不靠,不等不……靠,不等……不……哎呀,我記不到啷雞巴多,不說球嘍。
蜞螞兒噗一聲笑了。在場的人也都笑了。蜞螞兒拿眼看尹書記,見他嘴角往上一揚,但隨即又強行把上揚的嘴角拉回原來的位置。在場的笑聲,迅速刀切了一樣整齊消失。尹書記望了一眼商縣長,示意走了。商縣長點點頭,表示會意。尹書記走上前,向毛子母親伸出手:老人家,你說得很好,謝謝你了。家里有什么困難,隨時歡迎給我們提出來好嗎?
毛子母親望了一眼尹書記伸來的手,忙把手往身后藏。蜞螞兒憋了半天,終于指導(dǎo)了一下毛子母親:尹書記要跟你握手哩。毛子母親碌碌地站著,拿眼睛望蜞螞兒,就是不把手伸出來。蜞螞兒想把毛子母親的手拉過來送給尹書記握,可是,尹書記撂下“好,我們有空再來看望你老人家”的話,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走了。
毛子滿頭大汗,挑著花椒塑料布回來了。
幺叔接下毛子肩頭的挑子告訴他:書記、縣長來給你爹上香了哩。毛子心動了動,沒說什么,問幺叔:客伙些吃過飯沒有?幺叔說:都吃過了。毛子嗯了一聲。他早飯還沒吃完,就遇到這一大攤子事情發(fā)生,既勞神又勞體,餓慌了,找了一個碗,舀了一碗飯,搛了兩夾箸炒瓠瓜,坐上桌子狼吞虎咽起來。
各位觀眾,現(xiàn)在報道我臺記者剛才從丁家灣發(fā)回來的地震消息。
毛子正在大口吃飯,聽放在他爹靈堂一旁的電視這樣說,抬起頭來,見不管親戚朋友,還是來幫忙的,都撂下手里的活路,朝電視機圍了過來。毛子也起身,端著飯碗走過去。
新聞?wù)f:今天上午九時五分,發(fā)生在我縣丁家灣與鴉雀口交界處的5.1級地震,據(jù)初步統(tǒng)計,已致兩個鄉(xiāng)、31個村社、3萬余人受災(zāi),房屋倒塌、震裂532間,已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失蹤;67公里縣道受損,鄉(xiāng)村道路中斷30余處;田間水渠受損180公里,農(nóng)田2000余畝受損;人飲管道89公里,水池200多個,2000余人飲水受影響;部分受災(zāi)嚴重地方電力設(shè)施中斷、通信中斷。初步估算,直接經(jīng)濟損失近9000萬元。隨著余震不斷發(fā)生,災(zāi)害損失還將進一步加大,詳細受災(zāi)損失還在進一步統(tǒng)計核實中。
新聞?wù)f:地震發(fā)生后,縣里緊急啟動四級應(yīng)急處置預(yù)案,成立了以縣委書記為組長、縣長為副組長的縣抗震救災(zāi)指揮部,設(shè)立了緊急救援、群眾安置、醫(yī)療防疫、社會穩(wěn)定、新聞報道等13個工作組。一切抗震救災(zāi)工作正井然有序地展開。受損房屋災(zāi)害鑒定、地質(zhì)災(zāi)害隱患排查、災(zāi)民保險理賠等救災(zāi)后續(xù)工作已在穩(wěn)步開展。
新聞?wù)f:市委皮書記對丁家灣地震作出重要指示,要確保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把救死扶傷放在第一位,不惜一切搶救受災(zāi)群眾,把地震災(zāi)害降到最低限度??h委尹書記率縣里幾大班子領(lǐng)導(dǎo),和有關(guān)職能部門負責(zé)人,第一時間趕赴災(zāi)區(qū),深入一線組織指揮救援搶險。
電視上,首先是毛子家的敞壩、房子。接著,是毛子家垮塌的房子慘狀。電視一閃,尹書記和商縣長領(lǐng)著一路二三十個人,來到毛子家中,給他爹上香。尹書記、商縣長神色凝重,燃香作揖。電視里說:尹書記、商縣長親切看望災(zāi)民,悼念地震中遇難者,慰問死者家屬。
毛子聽了這一句話,勃然大怒:說我的錘子!卓書記來我就說過,我爹不是在地震中遇難的嘛。他把飯碗當一聲蹾在桌子上,大步走向爹的遺體,揭開蓋在他臉上的蒙臉草紙,和床單做的壽被:告訴大家,我爹是地震前一會兒生病死的,不是地震死的。不信你們可以看,要是地震的時候,墻倒下壓死的,肯定頭破血流,周身是血。我爹身子好好的,沒有一點傷痕。要是大家不相信,我可以再把他穿的衣裳褲子脫給大家看,還可以立即送到縣醫(yī)院去尸檢。
毛子不這樣說,很多人都誤以為地震中死的哩;聽毛子這樣說,大家明白了真相。說:哪個不相信你說的話喲。尊重死者,快點給你爹蓋上。
毛子給爹蓋好壽被和蒙臉草紙,走到電視機面前,伸手要關(guān)電視:不要聽他幾爺子胡說八道了。這時,電視上尹書記和商縣長正健步走向他母親。一個親戚說:不忙關(guān),你娘馬上要從電視頭出來了,有一句話說得很精彩。毛子冷了冷,掉頭一望,全是想繼續(xù)把電視看下去的眼睛。他不好得罪大家,便垂下手站在一旁。
娘果然出來了:穿一件麻花花長袖襯衣,一臉悲苦,樹樁子一樣站在身穿乳白色長袖春秋衫的尹書記對面,木木訥訥地回答著尹書記的話。毛子瞟了一眼大家,一個個眼珠子瞪得像燈籠兒,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直到播送緊急運送救災(zāi)物資到丁家灣地震災(zāi)區(qū)了,才知道采訪毛子母親的電視放完了。坡上朱二娃站起身說出疑問:呃,丁二娘說“你說感謝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放出來咋個沒得“你說”兩個字了呢?最后“哎呀,我記不到啷雞巴多,不說球嘍”那一句話最笑人,電視頭咋個不播呢?毛子注意看大家,張張臉上全堆著失望敗興,跟敲鑼打鼓高高興興抬著花轎去迎親,新姑娘不上轎,空轎子抬轉(zhuǎn)來一樣。竹梨灣耿四爺摸著尖瘦的下巴,似乎看穿了一切世道:采訪時不是那樣說的,電視上要給你變過來談;明明說得有的話,放出來又沒得??磥磉@新聞盡雞巴扯把子,日弄老百姓的,信不得!
毛子也覺得很奇怪,娘平時出口就是老子、龜兒、狗日一類的話,咋個說得出來感謝關(guān)心、生活幸福一類的話呢?但的的確確又是從娘嘴里說出來的。是不是說不來話的人,只要上了電視就說得來了?怪不得電視頭的人,一個個話都說得一流二水,頭頭是道。
放他娘的屁,狗日的肯定趁我到龍興寺買東西去了,給我娘灌了迷魂湯。毛子突然醒悟過來似的罵起來。想起蜞螞兒領(lǐng)電視臺兩個記者來的情景,心里的火一下躥出喉嚨。他摸出手機,火藥味嗆人地說:黃蜞螞兒,你在哪里?
蜞螞兒接電話一聽,毛子打來的,心頭兀自一驚。電話里,毛子的聲音像從冰水里撈起來的石子,又冷又硬,心想,我兩個從小到大,沒有說過一句重話紅過一次臉,咋個突然之間叫我黃蜞螞兒呢?以前小時候,沒當村主任以前,叫我黃蜞螞兒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叫我黃蜞螞兒的人,都是對我有意見,不安逸我,挖苦諷刺我的人。兒歌說:黃蜞螞兒,白肚皮,燒火老者黃二爺。這就有更深一層意思,調(diào)侃羞辱我哩。簡直想不通,昨天晚上在他家喝酒,都喜笑顏開的。地震時我第一個到他的家;跟他分手時,一切關(guān)系都好好的,雖然帶記者去他家頭采訪,他不樂意,但無傷大雅,不會影響到我們之間的感情;咋個剛轉(zhuǎn)背不久,就撕破了臉皮,語氣生硬地叫我黃蜞螞兒呢?
我在丁家灣小學(xué)列席縣抗震救災(zāi)指揮部的會議。蜞螞兒說,有啥子急事?
毛子說:你跟我在那里等著。
蜞螞兒曉得毛子是急性子,怕三句話說不攏去鬧縣地震指揮部重要會議,忙說:你在家里等著,我馬上過來。
路上,和毛子從小到大的件件往事,你爭我搶地跑到蜞螞兒眼面前來:穿著開襠褲,一起放風(fēng)箏,灌耗子,捉亮火蟲,掏地牯牛。讀書非要走在一路,毛子逃學(xué),他也陪著逃。毛子從書包頭摸出黃鮮鮮的杏子給他;他從書包里摸出一張作業(yè)本紙包的兩小塊肉給毛子。毛子初中沒畢業(yè),打同學(xué)受處分后輟學(xué),在家做了兩年農(nóng)活后去成都打工。他在家務(wù)農(nóng),去年換屆選舉當了村主任,但一直同他保持著良好關(guān)系,新婚之夜的整個細枝末節(jié),他有鹽有味地講給了毛子聽。毛子在外面,有一次幾個人伙起去找野吃,走出按摩店就給他打電話:蜞螞兒,我現(xiàn)在是男人了。在丁家灣,你隨便問哪個,毛子蜞螞兒兩個人好不好?問著的人肯定會嘴巴巴地告訴你:這兩個人啵,城隍廟的鼓槌——一對。蜞螞兒還以為兩個人的這種關(guān)系會保持一輩子哩,不曉得哪一股水發(fā)了,突然之間毛子竟然叫他黃蜞螞兒了。
到了毛子家里,毛子二話沒說,領(lǐng)著蜞螞兒走到他爹的遺體旁邊,伸手揭開蒙臉紙和身子上的壽被,解開衣裳紐扣,袒露出他爹的胸部道:請你把眼睛睜大點看清楚,我爹身上沒有一點血跡傷痕。告訴你,他不是地震死的,是地震前突然生病死的。不信,我們馬上送到醫(yī)院尸檢。
蜞螞兒摸摸腦殼。從垮塌的墻來看,那個樣子是打不死人的。他檢查地震來時,毛子沒有說他爹的死因,他沒有多問,以為是地震死的。經(jīng)毛子這一講,他弄清楚了。弄清楚后他更糊涂:這么一個事,你用得著反目成仇,喊我黃蜞螞兒,發(fā)啷大的火嗎?
依我看,說丁二叔是地震死的,比說生病死的好。從目前我們掌握的情況來看,地震中還沒死得有人。要是說丁二叔是地震中死的,我肯定想方設(shè)法幫你的忙,爭取受災(zāi)特殊困難補助,解決丁二叔的安埋費用。要是說生病死的,一切后事處理,全部由你個人負責(zé)。蜞螞兒真誠地對毛子說。
毛子臉冷著,眼瞪著爆粗口:好個錘子!
幺叔給蜞螞兒倒來一紙杯茶:黃村長,喝水。
毛子伸手搶來倒在地上:不準喝!
幺叔說:呃,毛子,你娃兒做得過分了吧?
毛子說:我要找他說事,你不要來打攪。
蜞螞兒問:我簡直想不明白,你發(fā)這樣大的火干啥子,我希望你冷靜一點。
毛子說:這牽涉到我爹的名聲、臉面,我冷靜得下來嗎?你記不到丁家灣以前咋個造我爹謠言的事了?
蜞螞兒幾個指頭伸進頭發(fā)里搔了搔:死了都記得。
蜞螞兒當然記得,毛子的爹丁開貴在丁家灣的名聲一直不好。兩歲的時候丁大爺就死了,丁大婆視力不好,脧脧眼。六歲的時候,丁開貴拿刀砍竹子做槍槍兒耍,有雞在自留地頭吃菜,丁大婆叫他去吆一下,他不。丁大婆撿起一根棍兒要打他。他將手中的刀逼向丁大婆,從此背上了不孝之子的罵名。一有人跟他提親,人家就直打嘖嘖說,自己的媽,啷小一點就敢拿刀來砍她;牙齒跟舌頭再好,總有磕著碰著的時候,要是兩口子不和,拌嘴打架,他不拿刀來砍人?害得丁開貴三十多歲了才結(jié)到婚。
雷專打不孝之子,聽說丁開貴對丁大婆一直不好,每當打大雷的時候,就被嚇得臉青面黑,心想躲到丁大婆面前,有丁大婆庇護著,雷就打不著他了;只要打大雷,丁開貴就跑到丁大婆身邊,給她梳頭、捶背,問丁大婆想吃啥子。七八十年代,雞蛋在農(nóng)村還算奢侈品,娃兒生日才一個蛋哩。丁開貴便問:媽,吃不吃蛋喲?雷一停,蛋,扁擔(dān),你吃嘛!那一年,不僅丁家灣,周圍十里八鄉(xiāng)都瘋傳得有鼻子有眼:鑒于雷要懲罰丁開貴,警示眾人要孝敬長輩特別是爹媽,咔嚓一個大雷,把丁開貴抓來跪在敞壩頭。又咔嚓一個大雷,打得他在地上直滾,連聲哀告道:雷,不要打我,我要孝敬媽,再不會打她罵她了。
蜞螞兒幫著毛子追查過,究竟是哪個爛嘴巴造的謠。追查來追查去,是新糖房劉五。一個烏天地黑,雷公火閃,大雨瓢潑的早晨,劉五去丁開貴自留山上偷草,以為落這樣大的雨,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正割在興頭上,被丁開貴逮著了,倒了他背篼里的草。他懷恨在心,造了這個謠。
也不是劉五存心造謠,他的原話是說,今天早晨的雷好大喲,我在丁開貴山上割草,聽見雷就像在他敞壩打一樣。聽的人聽走了耳,說啥子丁開貴得雷打了。謠言擴散過程中,大家充分發(fā)揮想象參與創(chuàng)作,于是傳得活靈活現(xiàn):雷把丁開貴抓在敞壩頭跪著,打得他遍地滾。
雖然原話不是這樣說的,但他不說不會造成這個后果,蜞螞兒和毛子還是狠狠地揍了劉五一頓。
謠言傳出去就收不回來了。丁家灣的人,甚至丁家灣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哪個子女對父母和長輩不禮貌不孝敬,父母便罵:你去跟丁開貴學(xué)嘛,我不打你雷都要打你。從此,蜞螞兒再沒看見丁開貴出過遠門,丁開貴也不愿意跟別人接觸,成年累月困守在責(zé)任田里,有一個趕親走戚、打油打鹽的事,都叫毛子的娘去,他出去怕別人指著背脊骨說他遭雷打的事哩。
毛子跟著背罵名,受白眼。去讀書,有同學(xué)暗地里指著他:那個就是老漢遭雷打的娃兒。他不愿去讀書,班主任三次上門才做通工作。
那是謠言過后半年、初中二年級下學(xué)期的事:他和毛子跟幾個同學(xué)在學(xué)校打乒乓球,毛子打了一個同學(xué)的擦邊球,同學(xué)不認賬,說沒有擦邊,爭執(zhí)起來。同學(xué)便詛咒,你擦著了,我老漢遭雷打;你沒擦著,你老漢遭雷打。這句話戳著了毛子的痛處,毛子抬手就給了那個同學(xué)一乒乓板。那個同學(xué)個子比毛子高大,一拳頭給毛子還來,隨即伸手卡住毛子的脖子,壓倒在地上往狠里湊。蜞螞兒看見毛子受欺負,跑過去給了那個同學(xué)兩窩心腳,揪住衣領(lǐng)幾拳頭,把那個同學(xué)打得鼻血長流。老師來了,把他們拉開,追究責(zé)任,毛子先出手,記大過處分。蜞螞兒不分是非幫著打人,警告處分。那個同學(xué)屁事沒得。毛子不服氣,干脆不讀書了。
蜞螞兒知道,毛子至今未婚,家頭窮是一個原因,更主要一個原因,與他的爹謠言有關(guān)。有人來給他提過兩次親,皆因謠傳他的爹遭雷打的恐怖場面而撤退。昨天晚上,父子倆為了修房子的事還在爭論。丁開貴不同意把現(xiàn)在的房子拆來修成樓房,嘴里說將就住,內(nèi)心深處是不想讓人說三道四,勾起對那一段傷心往事的議論。毛子沒辦法,把他請去當說客。他反復(fù)勸丁開貴:不修房子,不好說媳婦,你想讓毛子打一輩子光棍不成?磨了半天嘴皮,丁開貴才勉強同意。
蜞螞兒清楚,毛子的爹對丁大婆不是特別好,但也不是外界傳言的那樣不好。以前農(nóng)村缺吃少穿,紅苕半年糧,吃多了燒心吐酸水。丁大婆年紀大,天天頓頓吃紅苕受不了,說紅苕里頭放幾顆米嘛。毛子的爹黑著臉說:我都想吃好的,哪里有吃的嗎?傳出去,長舌婦們便嚼舌根:丁開貴不拿飯給他媽吃。毛子的爹說話硬邦邦的,像打棒棒。叫丁大婆吃飯了,本來好心好意,從他嘴里說出來,就沒有感情色彩,成了抱怨的話。外人聽見,嘖嘖,這丁開貴好不安逸他媽喲,是不是他媽干不動活路了,嫌棄吃了他的閑飯?怪不得大家聽見謠傳深信不疑,甚至還額手稱慶,遭雷打罪有應(yīng)得。
這樣一回思,蜞螞兒理解了毛子的火氣。道理很簡單,電視頭說丁開貴是地震中死的,又只死了他一個人,等于向社會廣泛宣傳說他遭了天譴;自然會讓人聯(lián)想起以前說他遭雷打的舊事,會說那時他天遭沒滿;現(xiàn)在天遭滿惡了,天老爺要收他了。在鄉(xiāng)間,這是最刻薄最刮毒的咒罵。要是世人說有其父必有其子,還會給毛子的婚姻造成障礙。關(guān)鍵當官的念經(jīng)一樣說要實事求是,丁開貴又不是死于地震。不要說毛子,我聽到都要冒火。
對不起,我沒有想得那么多。把電視臺記者帶來采訪,我還心想為你好,今后好給你爭取困難補助。這樣,我把這個情況給鄉(xiāng)里卓書記匯報清楚,請卓書記跟縣里尹書記、商縣長匯報,打招呼叫縣電視臺作出更正,不要再播丁二叔在地震中遇難的新聞了。蜞螞兒誠懇檢討說。
冷了冷,蜞螞兒又補白道,但我估計有一點困難。
毛子眉毛一立,立即追問:咋個困難呢?
蜞螞兒腦海里回放起剛才列席縣里抗震救災(zāi)緊急會議的場面。山泉縣是山區(qū)窮縣,地面無資源,地下無礦藏,農(nóng)業(yè)為主??h里主要領(lǐng)導(dǎo)的意思,好容易遭遇到一次地震,一定要緊緊抓住這一件事,把題目做大,向省市爭取資金,把丁家灣說了十幾年的那十來公里公路跟縣道接通。山泉縣除了縣城邊上七零八落地建了可憐的一點新農(nóng)村外,其余鄉(xiāng)鎮(zhèn)還沒有一點新農(nóng)村的影子。像丁家灣,說起都寒酸,還有相當部分村民,住在土墻或者竹夾壁房子里。要通過這一次地震,爭取建設(shè)成為全縣新農(nóng)村示范點。地震中死人和沒有死人,其嚴重程度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F(xiàn)在死的一個人,都說不是地震死的,是生病死的,這不是釜底抽薪,給縣里難堪嗎?何況已經(jīng)報道出去了,作為一級黨委、政府,又要在電視上予以更正,不是自打耳光,降低威信,今后哪個還聽你的?蜞螞兒充分估計到,要叫縣里糾正過來,可能有一點烹山煮海,大象飛天。于是,他簡明扼要地把這個意思說給了毛子聽。
毛子瞪著眼珠子反詰:你的意思,縣里要把公路修在我爹的臉面上,新農(nóng)村建在我爹的名聲上?
蜞螞兒苦著臉慘淡一笑:我認為你多慮了,以前傳丁二叔謠言的事,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大家早就忘記了,沒有哪個再去說了。再說,公路修通了,要到哪里去,爬上車,嗚兒一聲就去了。大家都住上了統(tǒng)一規(guī)劃修建的新農(nóng)村房子,樓上樓下,寬寬敞敞,亮亮堂堂。這一些,大家知道丁二叔死了都為全村人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肯定會念他的好,感謝他,敬重他。就算個別人想起謠言的事,也不會再去說了。況且你也會得到很大的實惠,我前面說過,我肯定幫你向鄉(xiāng)里和縣里反映,既然丁二叔要算地震中死亡,就要解決好他的一切喪葬費用。今后修新農(nóng)村示范點時,政策首先向你家傾斜。你不是要把土墻房子推了來修樓房嗎?你根本用不著修了,新農(nóng)村示范點政府修好了,你搬去住就是。這樣,你好我好大家好,何樂而不為呢?
毛子的氣又來了,指著蜞螞兒的鼻子:告訴你,黃蜞螞兒黃村長黃大人,以前窮,說不起硬話,可能會被你的說法收買。但今天不是以前了,我錢雖然沒幾分,但我爹不要哪個出一分一厘幫我埋,我房子不要哪個出一絲一毫幫我修,我爹的死亡原因必須糾正過來。你覺得不好向卓書記說,我不為難你,我自己去說。說著起身要走。
蜞螞兒伸手拉他坐下:我說你的性格就是這樣,不要慌嘛。鐵冷了打不得,話冷了說得。你現(xiàn)在要忙的,是丁二叔入土為安的一大攤子事,我去找卓書記匯報好不好?
幺叔在一旁清理雜物,一直拿一個耳朵掛著聽他們說一些什么,忍不住搭白道:你娃兒也是,出去打工,掙兩個錢容易嗎?這不花錢就把房子修起了,自己掙的存起來,今后娶婆娘哪里不好嘛,你老子的名聲臉面值幾個錢?
毛子脖子一梗,瞪住幺叔:錢用了找得回來,名聲壞了找得回來嗎?我不想多說了,必須照我說的去辦。不然,我就把我爹的尸體背到鄉(xiāng)上縣上去,叫他們睜開眼睛看看是不是地震震死的!
蜞螞兒見思想工作做不通,連忙說,好好好,你忙丁二叔安埋的那一大攤子事,我這就去找卓書記匯報,盡快給你一個回話。
按照蜞螞兒的說法,丁開貴遭雷打的謠傳,這么多年過去了,大家早就忘記了。毛子在請張道士的途中,才發(fā)現(xiàn)事實根本不是這樣;就像屋側(cè)邊那棵杏子樹,樹根深深地扎進泥巴頭,想拔也拔不出來。
毛子曾經(jīng)對父母說:我敬生不敬死。你們活著的時候,要吃啥子穿啥子用啥子盡管說,我盡自己的能力滿足。死了要叫我披麻戴孝,請道士做道場請陰陽看地,這一攤子事就麻子痘子兩免。毛子曾見大墳山賀家,做了七天七夜道場,六十多歲的大兒子跪麻木了,站起身頭一暈,一個餓勞躥打來撞在墻上,當場氣絕身亡。毛子說這完全是花錢找罪受。毛子的意思,爹現(xiàn)在死了,買一個枋子,找一塊地,埋了就是。人死如泥,墳再修得雄勢,碑再立得高大,有啥子意思?不過是活人做給活人看。
母親不同意,說你爹磨累了一輩子,還是要請道士來開個路還個通關(guān)。毛子不懂,問:開路還通關(guān)起啥子作用?大舅娘插嘴道:開路就是給你爹的亡靈指一條到陰間去的路,還通關(guān)就是路上有關(guān)卡,要報到。哎呀,給你這樣說吧,開路就是叫你爹走大公路,還通關(guān)就是到收費站交過路費,要不然你爹找不到去陰間的路,會跟叫花子一樣,成為孤魂野鬼,投不了胎,轉(zhuǎn)不了世。
幺叔聽說不請陰陽道士也反對:人家見了,會笑話這家沒得后人,說你娃兒不孝,婆娘都不好討。不說這些嘛,死了人冷冷清清的,請一個道士來鑼兒鼓兒一敲,鬧也要鬧熱點嘛。不請陰陽看地,要是埋了絕地,延不了后,你這一房人就絕戶了。請不請你看著辦。
毛子當然不想像爹一樣,背不孝之子罵名,更不想絕戶,只有請道士陰陽。這樣,毛子必須辦的買枋子和找墓地兩件事,一下變成了四件事,而且是必須馬上就要辦的四件事??磿r間,已經(jīng)下午三點多鐘了,他忙不過來,央求幺叔幫請道士陰陽,他聯(lián)系買枋子找墓地。幺叔說:道士陰陽必須孝子去請,我?guī)湍懵?lián)系買枋子和找墓地。毛子不知道哪里去請道士陰陽。幺叔說:道士嘛,只有去請倒竹山張道士,一個來回差不多30里路,有一點遠,你得抓緊一點,風(fēng)俗習(xí)慣晚上必須響鑼鼓。至于陰陽,請沙灣的劉遠明就是,地看得準,現(xiàn)在周圍的人都請他,你把張道士請回來再請他都搞得贏。
毛子認識劉遠明,組挨組,他打工出去了,不曉得老實巴交的劉遠明竟然學(xué)了陰陽,對幺叔的建議嗯了一聲,放下手頭的事,一路小跑去請張道士。到了倒竹山,他汗水長流,內(nèi)褲濕透。張道士昨天晚上給人做了道場,熬了一個通夜,上午回家咚一聲倒在床上蒙頭酣睡。婆娘喊他:有人找。他黢眉黢眼地爬起來,走到正屋問:哪個找喲?
毛子從板凳上站起來說:我。忙敬上一支煙。
貴姓?
丁。
哪里人呢?
丁家灣。
張道士猛然一愣,驚疑地望住他:丁家灣,聽說那年有一個忤逆不孝的人,被雷抓來跪在敞壩頭,打得遍地滾?
毛子臉一紅,真想罵一句:去你媽的蛋。再賞張道士一耳光,然后揚長而去。但他不敢意氣用事,不把張道士請去,沒有道士給爹亡靈開路還通關(guān),爹就會成為孤魂野鬼,投不了胎,轉(zhuǎn)不了世,他就會落下不孝之子的罵名。只好哭臉當笑臉,低下半個頭說:是爛嘴巴們造的謠,說的那個人就是我的爹,今天早晨他去世了。
張道士又問:是不是電視頭說地震震死的那個人?
真他娘的哪壺不開提哪壺,毛子恨不得一腳朝他踢去:電視上亂說的,我爹是地震前生病死的。
張道士眼睛盯住毛子,小聲重復(fù)了一句,地震前生病死的?似乎懷疑毛子談假話;但他用不著弄清楚是地震死的,還是生病死的;只要死了,他就有生意做,有錢進:現(xiàn)在有一點晚了,我要多喊兩個道士幫忙。你等一下,我把家伙背篼收拾一下就走。
毛子嗯了一聲,然后走出屋去,摸出手機,給蜞螞兒打去電話,沒好氣地說:黃蜞螞兒,找到卓書記匯報沒有?
電話那一端的蜞螞兒,似乎接這個電話時毫無思想準備,沉默半晌道:找了。卓書記說,馬上跟尹書記請示,請尹書記打電話給電視臺,馬上停播。
毛子心火熊熊:你還說我爹被人造的謠,人家早就搞忘記了,我不想再給你說了。我警告你,要是不把播我爹地震中死了的電視停掉,你謹防著點。說罷,氣呼呼地掛斷電話。
電話那一端的蜞螞兒想說盡力而為,但電話里響起了忙音,無可奈何地看了看手機屏幕,慢慢地合上蓋子。
其實,蜞螞兒撒了謊。他跟卓書記匯報了是真,但卓書記是這樣回答他的:尹書記、商縣長親自去悼念過,電視上已經(jīng)播了地震中死亡一人,給省、市的材料也是那樣報了,糾正不過來了。尹書記態(tài)度很明確,就是要通過地震災(zāi)情積極向上爭取資金,給丁家灣的群眾修通公路、修好新農(nóng)村示范點。就算沒有實事求是,說了謊話,也是為了給群眾爭取更多更大的利益,沒有往個人包包頭揣,再錯也錯不到哪里去。
卓書記指示蜞螞兒:不能因小失大,你要千方百計做通丁毛子的思想工作,講政治,顧大局,為丁家灣的未來發(fā)展著想,不要再糾纏他爹的死亡原因,免得夜長夢多,你要想辦法讓丁毛子明天中午以前把他爹安埋下去。埋了,咋個死的,就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蜞螞兒知道毛子的性格,鉆進牛角尖里,九條牛也拉不出來,肯定做不通他的思想工作,為難地說:人死了,按風(fēng)俗習(xí)慣,要停喪三天,你叫人家明上午就安埋,有一點不近情理。
卓書記不高興了:我的同志哥,大是大非面前,孰輕孰重你掂不出分量來?事在人為,就沒有辦法對付了?
蜞螞兒問:啥子辦法嗎?
卓書記有一點生氣了:縣里救災(zāi)帳篷運攏了,我馬上要去指揮分配搭建;另外還有一大攤子事情排著隊等著我。咋個對付,你去找陰陽想辦法。
蜞螞兒很喪氣,娘的,老子耗子鉆風(fēng)箱,兩頭受氣!細細一想,領(lǐng)導(dǎo)們積極為丁家灣群眾著想;自己作為村主任,也應(yīng)該站在大多數(shù)人的立場上說話辦事,就算傷著我跟毛子兩個的感情,也是沒得辦法的辦法。關(guān)鍵是救災(zāi)款要下來修公路,修新農(nóng)村示范點,這是大項目,現(xiàn)在哪個當官的不想有項目上啊?項目出政績,項目出效益;有了項目,我這個村主任就當?shù)糜宣}味了,不說有回扣拿有紅包收,至少酒要多喝幾臺嘛!
這樣想著,蜞螞兒判斷毛子要請陰陽的話,肯定會請劉陰陽。一是本村人,二是大家都說劉陰陽地看得準,三是幾十里外才有別的陰陽。便給劉陰陽打去電話:你在哪里?
劉陰陽說:在外地給一個人看地。有事?
蜞螞兒冷了冷:你不曉得丁開貴死了,要請人看地?
劉陰陽說:聽著耳邊風(fēng)了,萬一丁毛子不請我要請別的人呢?
他肯定要請你。哪怕再遠,坐飛機坐火箭你都得給我馬上趕回來,坐在家頭等毛子來請。蜞螞兒的話說得很霸道,村主任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劉陰陽有軟處被他捏著。劉陰陽的娃兒二十歲不到,就把清溪溝一個年齡更小的女娃子帶到家里安營扎寨,肚兒已經(jīng)鼓起來了,要么打胎,要么罰款;打不打胎,罰多少款,看村干部的心情了。
劉陰陽冷了冷:你咋個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喲,天垮下來了???究竟啥子意思,你先在電話頭給我說一個毛坯子,我好有一個準備嘛。
蜞螞兒想想也是:丁開貴必須明天埋下去,毛子那里咋個方圓,這個事由你去說。
劉陰陽電話里念念有詞,甲乙丙丁啊,子丑寅卯啊,很快說:要不得,明天犯重喪。
蜞螞兒說:啥子重喪喲?
劉陰陽說:明天安埋,喪家家里還要死人。
蜞螞兒不高興:沒得啷日怪。蘆山地震死了幾百人,玉樹地震死了幾千人,汶川地震死了幾萬人,安埋就沒有犯重喪的嗎?
電話里深夜墳山一樣靜、一樣空,半晌才聽劉陰陽軟軟地說:你說的也是,其實燒香拜佛,安胎照水碗,看風(fēng)水做道場,無非活著的人圖一個心頭清靜,死了的人哪個曉得喲。好吧,你咋個說,我咋個辦吧。不過,今后我有啥子事找到你,你該開綠燈的要開綠燈嗄。
蜞螞兒曉得他說的是他娃兒把別人娃兒肚兒搞大了的事,承諾道:你好說我好說。
毛子接張陰陽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一件更氣得吐煤炭煙子的事:不但謠言還在,并且推陳出新。
路過土地坳,有幾個婦女在一幢樓房門前的壩子里擺龍門陣。那些人認識張道士,不認識毛子。見毛子幫張道士背家伙背篼,誤以為張道士的徒弟。一個五十來歲、手心里窩著瓜子的女人,邊嗑邊呸:呃,張師傅,哪兒去喲?
張道士說:丁家灣。
哦,是不是地震震死的那個人家頭喲?
張道士說:人家是生病死的,不是地震震死的。
生病死的?哄不曉得的人嗦。那個人對他老媽從來不孝道,那年就差點遭雷打死了。
張道士走著路,掉頭回了一句話:你才談得新鮮嗄。不好說后面這個小伙子就是他的娃兒,忙給她歪嘴巴遞眼色,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說。
那個女人正說在興頭上,還以為張道士擠眉弄眼在跟她調(diào)情:新鮮,不是嗎?這個遭天譴的,那一次雷沒有把他打死,這一次地震都要把他震死。早曉得有今天,還不如當初雷把他打死,免得引起這一次地震,連帶我們都跟著擔(dān)驚受怕,害得我碗柜頭的碗都滾下來一摞摔得稀巴爛,依得說我還要去找他賠錢。
毛子牙齒咬得咯咯響,眼光比刀子還鋒利十倍地殺在她那張泡粑臉上:賠你,大雞巴,要不要嗎?但他不敢爆粗口,怕傳出去不好,唯有逆來順受,打脫牙齒往肚子里吞。氣得沒法,又沒好氣地給蜞螞兒打去電話追問:黃蜞螞兒,卓書記跟縣上匯報,縣上答應(yīng)沒有?
蜞螞兒接到毛子電話,再度搪塞:卓書記說,正在等待縣上答復(fù)。我正在去你家頭的路上。
蜞螞兒心情十分抑郁,平地生出一個去毛子家里從來沒有過的心虛氣短、怕見毛子的感覺。他鼻頭酸溜溜的,很想不通,這一對城隍廟的鼓槌,咋個禁不住地震震呢?還是5.1級的,一震就震松震裂,說不一定震垮!他非常內(nèi)疚,卓書記根本沒有向縣里領(lǐng)導(dǎo)匯報,不準再播丁開貴在地震中遇難的消息,更不會去更正;自己卻說已經(jīng)匯報了,在等待答復(fù)。不僅如此,還串通劉陰陽搗鬼,糊弄毛子。這樣做,確實不夠朋友,對不起毛子;并且還在繼續(xù)做著對不起毛子的事。此刻正是帶了卓書記擺平毛子、不能讓他找尹書記、商縣長上訪,因而倍感心理壓力大,腳步沉重,戴了腳鏈子一樣;這完全是去當臥底、暗探,不,特務(wù)??!
蜞螞兒反過來又給自己打強心針:內(nèi)心深處雖然有小九九,但總體來說我是奉命行事,干的是包括你毛子在內(nèi)的整個丁家灣都能得到好處的事,堂堂正正,也沒有啥子好見不得人。
過了竹梨灣,快要攏毛子家門口時,蜞螞兒才真正對毛子憤怒的心情,有了一個深刻的理解;將心比心,自己恐怕也會像毛子一樣火氣大發(fā)。
毛子家門口敞壩下面,有一條灣,灣對面是半邊山,半邊山上去的草坪埂子,跟毛子同村不同組。灣很深,力氣大的,撿一坨石子都能扔到灣對面山上去,但梭下灣爬上對面半邊山,少說也要個把鐘頭。有幾個割草娃兒,割滿草在半邊山一個埂子上歇息,一個娃兒扯著脖子大聲領(lǐng)呼:兒不喊聲丁開貴!其余娃兒誰也不想給人當兒,也亮開嗓門扯著脖子喊:丁開貴!
兒不喊聲遭天譴!
遭天譴!
兒不喊雷不打死他!
不打死他!
兒不跟著喊地震震死他!
地震震死他!
毛子剛把張道士請回家,拖了一張桌子在靈堂旁安好,張道士把筆墨紙硯從家伙背篼里拿出來,擺在桌子上,趕急寫引魂幡,袱子,晚上開路要用。聽見喊,毛子氣得像一只無頭蒼蠅,在敞壩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撿了一截竹巔巔,指著對面山上那一群娃兒怒罵道:小雜種,不要跑,等到我!
領(lǐng)喊的娃兒又喊:兒不喊聲小雜種!
小雜種!
兒不喊聲不要跑!
不要跑!
兒不喊聲等到我!
等到我!
嘻嘻嘻,哈哈哈,一陣放肆大笑后,背起草背篼,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毛子拿著竹巔巔干望著,臉色發(fā)青,渾身顫抖。他這些年在外面打工,不曉得這幾個半截子娃兒是哪家哪戶的;要是曉得,他一定放下一切攆過去,找他們的大人,好好教育教育自己娃兒。
蜞螞兒很吃驚。不是親耳聽到,親眼見到,他根本不敢相信,自以為人們早就淡忘了丁開貴遭雷打的謠言,不僅大人們沒有忘記,連下一代都傳下去了。一條狗有七條命,難得打死,媽的這謠言,比狗的命都大。他想幫著毛子罵罵那一幫割草娃兒幾句,見毛子拿著一截竹巔巔氣成那個樣子,臉上涌起僵硬的苦笑,主動摸出煙,散了一支給毛子:剛才我聽見了。這個事,我會去找草坪組交涉,把這幾個娃兒清查出來,好好地教育他們一頓。
毛子力道很足地伸手擋開蜞螞兒的煙,竹巔巔狠狠地丟在地上,高高地抬起腳踩下去,叭一聲脆響,竹巔巔破碎成竹絲絲,毛子掉頭走了。
蜞螞兒愣怔半晌,收回?zé)熢赃M自己嘴里,摸打火機打燃去點,手有一點發(fā)抖,半天才點燃。
蜞螞兒很尷尬,知道毛子不會理他,但他要完成領(lǐng)導(dǎo)交代的任務(wù),不好掉頭走了,只好硬著頭皮,來到敞壩中間,設(shè)想著如何打破僵局。見毛子幺叔過來了,便主動迎上去打招呼,沒話找話問:枋子買好沒有?墓地選在哪里?
幺叔見毛子鐵著臉,幫張道士包袱子,不理蜞螞兒,熱情地給蜞螞兒倒了一杯茶,告訴蜞螞兒:枋子買好了,四寸,大葉溪買的。墓地找了兩個地方,要等劉遠明去看了才定得下去。
蜞螞兒點點頭:墓地不說了。枋子四寸薄了點,你咋個不買五六寸的?
幺叔道:大葉溪游木匠說,現(xiàn)在大的樹子不好找。
蜞螞兒說:我曉得清溪溝金木匠那里有六寸枋子。這樣,你把那個四寸枋子退了,我來聯(lián)系買一個六寸的。丁二叔辛苦了一輩子,沒住過好一點的房子,死了埋一個好一點的枋子,這個孝我來敬。
蜞螞兒這是說的乖面子話。四寸枋子兩千來元,六寸枋子要四千好幾將近五千元才能買到。在丁家灣,白事送單,一般送禮金三十或五十元,重親重戚送一百元。蜞螞兒中午送給毛子母親的禮金是五百元,已經(jīng)是最重的禮了,并且已經(jīng)送過了,再要掏幾千元買一個六寸枋子盡孝,蜞螞兒還沒有賣河壩,沒有那么富裕。蜞螞兒給卓書記爭取有政策哩:手里無刀殺不死人,你叫我去做毛子的工作,該出血的時候要出點血才行嗄。卓書記許諾:只講政治,不講成本,該表的態(tài)你表,該花的錢你花,到時找我解尾絞。蜞螞兒當然不能說破這一層,包攬下來,是想以此感動毛子,修復(fù)關(guān)系。
幺叔把蜞螞兒的話轉(zhuǎn)告了毛子。毛子把包的袱子在桌上橐地一 我的爹我曉得盡孝,不要他操心。你另外找人幫我問問金木匠,有六寸的,就不要四寸的。
幺叔又把毛子的話轉(zhuǎn)達給了蜞螞兒,蜞螞兒感覺熱臉貼了冷屁股,但畢竟采納了換枋子的建議,心里還是有一點兒溫馨。
金木匠的電話好多喲?幺叔說,毛子讓我聯(lián)系他。
蜞螞兒不想告訴幺叔:你不熟,怕他不接電話,我先給他說說。接著,他走到敞壩邊上,給金木匠打去電話,咦哩哇啦了一陣后,叫住幺叔道:落實好了,你去還是毛子去?對方有一點不愿意,好容易說通,你抓緊一點,趁熱打鐵,不然怕對方變卦。蜞螞兒從身上掏出三千元錢遞給幺叔:你先給金木匠定金,叫他明天早晨把枋子送過來再結(jié)清賬。蜞螞兒說得這么急,真實內(nèi)心是為了落實好卓書記明天必須安埋下去的指示。
幺叔伸手擋開蜞螞兒遞過來的錢:我不能接,要拿你拿給毛子。他包袱子搞不贏,等一會兒開路的時候,還要下跪,不能走,只有我去。只是我走了,家里這一攤子事沒人提調(diào)。
蜞螞兒說:你放心,我來管。
幺叔說:村長來提調(diào),我一百個放心。
蜞螞兒充當起臨時管家來,指揮著擺好夜飯,招呼道:客伙些,吃飯嘍,一桌一桌地坐滿嗄??腿撕蛶兔Φ娜思娂妵蜃雷樱6.敭?shù)耐肟瓯P聲磕碰成韻。道士桌子擺在靈堂前離停尸板兩米遠的地方,三個道士忙著寫引魂幡袱子,做著開路前的準備。蜞螞兒看手機上的時候,縣電視臺快要新聞聯(lián)播了,肯定要重播中午播過的消息;只要一播,就會戳穿他搪塞毛子的話,自己就死硬了。于是,他很自然地走到靈堂旁邊說:三位師傅,把飯吃了再寫哇?不然一會兒飯菜冷了。張道士說:要得嘛。招呼另外兩個道士吃飯。蜞螞兒也不避諱道士說:都吃飯去了,電視開起沒得人看,浪費電。橐一聲把電視關(guān)了。張道士隨口附和道:要得,關(guān)嘍。
那一刻,蜞螞兒覺得自己真的是在搞地下特務(wù)活動。
毛子走過來了。蜞螞兒的心驟然捏緊,以為毛子來看電視頭停沒停播說他爹地震遇難的消息,證實蜞螞兒說沒說謊話。還好,毛子是過來找東西。蜞螞兒問:找啥子?毛子沒開腔,拿了一串火炮,挑在一根竹竿上,在敞壩邊上噼里啪啦地放起來。好驚險!蜞螞兒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緩緩松開捏緊的心。原來,風(fēng)俗習(xí)慣,喪家在客人吃飯時,要放一掛火炮,女兒媳婦七大姑八大姨還要哭喪。
夜飯吃過,蜞螞兒又指揮在靈堂里擺了幾張桌子,組織了幾桌牌局,既打牌,又守靈。毛子雖然對蜞螞兒一直僵持著沒理睬,但對他這個安排還是很認同,覺得蜞螞兒心細,安排得很妥當。一個人通夜守靈,冷冷清清,旁人要說,喪家缺親少戚,關(guān)系不好;有牌局湊熱鬧,就不冷清了。
劉陰陽來了,是毛子電話請來的;剛走攏敞壩邊上,毛子便手里拿著煙迎上去。
劉陰陽說:先把禮節(jié)盡了再說。隨后給丁開貴上香叩拜。
蜞螞兒走過來問:劉師傅,吃夜飯沒有?
劉陰陽是跑灘匠,一踩九頭翹,知道蜞螞兒是來給他敲警鐘,笑瞇瞇地回答道:吃了。
毛子剜了蜞螞兒一眼。
劉陰陽說:沒想到你爹走得啷快。前天我碰著他,還跟他擺龍門陣。他說你有出息,掙到錢了,要回家來把房子掀來修過。你準備把你爹的華堂建在哪里?
毛子知道劉陰陽說的華堂指墓地,答道:地勢有兩處,一處是石嘴坡安葬我爺爺旁邊那個地方,但那是黃家的山,要出一點錢。下午跟黃老者兒打了一個電話,簡單談了一下,他說要給家里商量了才回我的話。另一處是我的自留山。這個地勢不如石嘴坡好,但不需要找人談,也不出錢。
嗯。劉陰陽摸摸嘴筒子問,你的生辰八字?
毛子如實報出。
劉陰陽扳著指頭,口中嘰里咕嚕了一番道:按你的八字來排,明天午時三刻下葬最好,帶文曲星,保證后人能讀書當官。要是錯過了明天,要兩個月以后才有合適的期會。
丁家灣一帶農(nóng)村流傳的風(fēng)俗,人死了三天安葬,但得請陰陽看期會,期會好,與孝家生辰八字不沖,時間到了就安葬。期會不好,與孝家生辰八字相沖,要等上一段時間才有好日子,就只能出殯,即打好金井,下面放好墊木,把裝了死者的枋子抬來放在墊木上,覆上泥巴埋成假墳。擇的好期會到了,再把假墳挖開,用繩子把枋子吊起來,取了墊木,由陰陽用羅盤調(diào)整撥正方位,埋成真墳,稱為取葬。兄弟姊妹多的,要與每一個人的八字都不相沖,有的得等上一年半載。要是今年的朝向是大利南北,你是東西向的,得等到翌年才能取葬。但不管哪種情況,都要三天以后才能安葬。
毛子對風(fēng)俗略知一二,擔(dān)憂著說:打破風(fēng)俗習(xí)慣,提前安葬老人好不好喲?要是人家笑話我,說孝家小氣,怕客人吃到我的飯,三天孝都不盡滿,就慌忙火起地抬去埋了,我咋個說呢?
劉陰陽說:現(xiàn)在不像原來了,當天死當天埋的都有。
真的?
田邊上梁明光就是早晨死了下午埋的。
毛子知道梁明光,一個老病號,猶豫著說:枋子都還沒有準備好,明天下葬不曉得搞得贏搞不贏。
站在一旁的蜞螞兒走過來插話道:枋子丁幺叔買去了,明天一大早就抬來了。
劉陰陽說:那就好??吹匾坏胶瞄L時間,我去看地的時候,打金井的人一路去。地一看好,幾下就把金井打好了,別的也不用準備啥子。早一天入土為安,你節(jié)約一天開支不說,也好了結(jié)一件事。
毛子想了想,等兩個月重新取來安葬,多一次開支不說,確實要多一次麻煩;又有當天死當天安埋的先例,不能怪我盡不滿三天的孝,便點頭表示贊同:聽你的。
劉陰陽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蜞螞兒,那眼神蜞螞兒懂:就這樣吧。昨天晚上沒咋個睡覺,今天又忙了一天,我回家睡去了,天一亮我就過來,跟你一路去看地。
毛子嗯了一聲,又散給劉陰陽一支煙。
得骨得骨得骨得骨嘡嘡嘡嘡嘡!鑼鼓響了。以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嘹亮聲韻和磅礴氣勢,告訴各路把關(guān)的小鬼:丁開貴陰間報到來了,請多多關(guān)照,多多方便。
晚上,蜞螞兒沒有走,陪毛子一起給丁開貴守靈。
守靈,是一件苦差事。四月間的丘陵地區(qū),夜深了,還是涼絲絲冷颼颼的。喪家孝子和重親才守靈,五行外人一般是不幫著守靈的。蜞螞兒為了讓晚上熱鬧一些,叫打牌的不要走,打到天亮。為了穩(wěn)定人心,不散牌場,他學(xué)《沙家浜》里的阿慶嫂,時不時提壺續(xù)水,當當軍師,抱抱膀子,盡一個孝子的職責(zé)。毛子看在眼里,嘴里沒說什么,心里還是陽光照著一樣暖融融的。
晚間發(fā)生的一件事,蜞螞兒挺身站出來為毛子說話,毛子再次心生感激。
毛子的大舅娘打瞌睡了,毛子母親叫她去睡。雖然房子被地震震垮了,但毛子母親住的那一間屋,一面土墻倒了半截,還有半截不是很高,不會有垮的危險;另外三面竹夾壁,即便垮下來也傷不了人。上面掉瓦么?毛子用幾根樹條子,橫放在墻上,鋪了一些谷草,無論如何傷不著人。才死了人的屋子,大舅娘膽怯,要毛子母親跟她一起去睡。剛要進屋,被兩個身穿迷彩服的小伙子伸手攔?。翰粶蔬M去。
毛子母親說:我的屋,我要進去睡,啥子惹著你了?
一個顴骨較高的小伙子說:老人家,縣地震救災(zāi)指揮部有指示,凡地震造成的危房,必須經(jīng)過專家鑒定,安全才能住人。你這房子,還沒鑒定。你看,正屋墻垮了,有的椽子吊起,上面的瓦掉下來,傷著人咋個辦?下午有村民發(fā)現(xiàn)青蛙一群一群地跑,可能要發(fā)生大的余震,縣地震救災(zāi)指揮部要求大家充分作好防范準備。所以,你不能進屋去住。
毛子母親說:我就是要進去睡,打死了不要你們負責(zé)。
小伙子說:老人家,請你理解,我們是執(zhí)行任務(wù),要確保你的人身安全。
毛子和他的母親不知道,村社下午已經(jīng)開了會,傳達了縣抗震救災(zāi)指揮部的重要決定:為確保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丁家灣所有房屋,專家鑒定之前,一律不得入住。以社為單位,尋找地方統(tǒng)一搭建救災(zāi)帳篷;這一段時間,由縣抗震救災(zāi)指揮部每人每天發(fā)給一斤大米、十元生活費補助。
不僅毛子和他的母親,就是所有群眾和基層干部都不知道,縣抗震救災(zāi)指揮部在制定這一個決定時,爭論異常激烈。一方認為,縣財政吃緊,房屋不撕不裂,沒有安全危險的,可以入住;一部分房屋雖然有撕裂,可以投親靠友解決;也可以由村社出面,協(xié)調(diào)安排到房屋沒有受損的群眾家里擠著住。生活費的發(fā)放,要嚴格控制范圍;否則,發(fā)出缺口來,今后上級解決的救災(zāi)款不多,填不平缺口,縣財政本身吃緊,會雪上加霜。我們沒有必要兔子當成老虎打,把場面聲勢搞得轟轟烈烈,先聲奪人。另一方則認為,兔子當成老虎打不對,但老虎當成兔子打也不對。大的地震過后有余震,這是常識;本來有的房屋已經(jīng)震松了,震裂了,再一震,必垮無疑。要是再死傷人,哪個敢站出來說這個責(zé)任他來負?生活費的發(fā)放,一時無法核對哪一些該發(fā),哪一些不該發(fā),只有先全部發(fā)著再說。現(xiàn)在災(zāi)區(qū)事情千頭萬緒,根本忙不過來;災(zāi)民人心浮動,如果再引發(fā)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又有哪個敢站出來說這個責(zé)任他來負?發(fā)生的地震,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上級領(lǐng)導(dǎo)來,見我們應(yīng)急處理冷冷清清,像沒有發(fā)生地震一樣,追究起責(zé)任來,又有哪個敢站出來說這個責(zé)任他來負?
哪個又敢站出來說,我用烏紗帽作抵押,我來負這個責(zé)呢?
爭論來爭論去,最后統(tǒng)一在兩個必須確保上:必須確保人民生命財產(chǎn)萬無一失,必須確保災(zāi)區(qū)人心穩(wěn)定、社會穩(wěn)定。當然,還有一個心照不宣的心理:盡量把場面搞大,聲勢造足造夠,為今后向上級爭取救災(zāi)資金打下基礎(chǔ)。
因而推出一項措施:由應(yīng)急民兵組成巡邏隊伍,挨家挨戶說服動員群眾,統(tǒng)一入住地震帳篷。
可是毛子母親不買賬,愣了一段時間,仍然堅持說:我不怕,我啷大年紀了,死也死得了。要是現(xiàn)在死了更好,跟我男人一起埋,免得一鍋費柴,二鍋費米。邊說邊抬腳往屋里走去。
臉膛圓潤的小伙子一直沒有說話,終于忍不住道:老人家,真的進屋去危險,好日子還在后頭,我們希望你健康長壽,多享點清福。
顴骨較高的小伙子說:你老的不為自己想想,也應(yīng)該為我們想想嘛。我家里也有你一樣年紀的父母親,我已結(jié)婚了,有一個三歲的女兒。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你進去發(fā)生安全事故,追究起責(zé)任來,我受了處分,開除了工作,父母親哪個養(yǎng)?女兒哪個養(yǎng)?
毛子母親抬起的腳步放回原地,正不知所措時,毛子來了。
毛子見兩個小伙子攔著娘不讓進屋睡覺,抬手撇開他倆道:我家里的事,我叫哪個負責(zé)了?請你給領(lǐng)導(dǎo)回話,我家里的事,從來不會叫任何人負責(zé)。要是你覺得為難了你,口說無憑,我們立一個字據(jù),好不好?
顴骨較高的小伙子說:政府要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們好。
毛子說:政府都在為我們好。你們不是說要抗震自救嗎?我們不給政府增添麻煩,曉得抗震自救。說著要扶娘進屋睡覺。
顴骨較高的小伙子見毛子氣勢有一點咄咄逼人,不聽勸告,硬碰硬地說:村里規(guī)定,統(tǒng)一到丁家灣小學(xué)住救災(zāi)帳篷。要睡,我送這兩位老人家去丁家灣小學(xué)帳篷里去睡,反正這屋是不能進去的。
蜞螞兒當時在房背后解溲去了,加上道士不是鑼響,就是鼓鳴,沒聽見?;氐匠▔?,看見圍著人,鬧麻麻的,走過去問了情況。兩個巡邏民兵中,顴骨較高的一個是縣上派來的,臉膛圓潤的一個是村上的。村上的那一個認得蜞螞兒,就說:黃村長,你來得正好。他把情況說了一遍。
蜞螞兒說:這樣吧,你們回去跟領(lǐng)導(dǎo)匯報,這里的事,我全權(quán)負責(zé);今后出了啥子問題,一概與你們無關(guān),好不好?
好嘛。兩個巡邏民兵對望了一眼,灰著臉,走了。
毛子瞟了一眼蜞螞兒,心有所動,但隔膜著,沒吭聲,埋頭去了靈堂。
蜞螞兒還給丁開貴做祭文。
對死者作祭,是兒兒女女,姑爺姐夫等嫡系重親的事。毛子沒有想到,蜞螞兒居然要給他爹做祭文,心里很感慨:雖然我爹對蜞螞兒不薄,房子側(cè)邊那棵杏子樹,只要結(jié)杏子,蜞螞兒都能吃到;小時候殺雞殺鴨,現(xiàn)在逢年過節(jié)宰豬宰羊,也沒漏脫過蜞螞兒;但畢竟不是親兒親女,說明蜞螞兒重情重義,知恩圖報,自己這一輩子沒有白交往他。檢查自己,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想,地震時他第一個來關(guān)心我家,是自己沒有向他講清爹的死亡原因,才造成了誤會,讓電視臺來打胡亂說。靜下心來想,爹也真的死得不是時候,要么早一天死,要么遲一天死嘛;不說遲一天,遲一個鐘頭也好嘛,偏偏不早不遲,地震前一刻鐘死。
毛子這樣想的時候,是跟蜞螞兒跪在一起的。凡有人做祭文,孝子都要陪跪。蜞螞兒要做祭文,毛子與他再有好深的矛盾好大的仇恨,都必須陪跪,不然傳出去,旁人會笑話毛子不懂禮節(jié)。比較而言,毛子性格要急躁和直率一點,為人做事也要簡單得多。蜞螞兒呢,雖然性格要溫和一點,但為人比較彎彎繞,鬼點子多。他正是利用孝子必須陪跪才做祭文的。他要讓毛子在陪跪的時候反思,他很真誠,對得起毛子;就算有誤會,完全可以化解。
蜞螞兒的真實內(nèi)心世界,在道士長聲吆吆念祭文的時候,也很活躍。自己的爺爺和奶奶死了,都沒有給他們做過祭文,也沒有跟他們通夜守過靈。道士也是,念快一點嘛,膝蓋跪得生痛。有三種跪法:直著腰板跪,單腿輪換著跪,把屁股放在腳后跟上跪。后兩種跪法稍微松活一點,直著腰板跪最虧人,要不了一會兒就挺不住。為了表示虔誠,蜞螞兒直著腰板跪。他斜眼瞟毛子,好像在斗氣比拼,也筆挺著腰板。哎,不當這個村主任,不完成卓書記交代的任務(wù),不緩和消除同毛子之間的隔閡,打死我也不會盡孝心做祭文下跪。蜞螞兒覺得很憋氣很傷感,鼻頭一酸,眼里驀地涌起了淚花子,燈光照著,亮晶晶的。毛子眼角余光瞥見了,以為蜞螞兒在為爹去世悲淚,心里翻卷起的感動浪頭,一下一下拍打著內(nèi)疚慚愧筑起的堤岸。
可以起來了。長長的堅持等待中,道士終于念完祭文,對跪在地上的毛子、蜞螞兒說。
毛子聽見了,手撐著地站了起來。蜞螞兒專心致志地想著心事,沒聽見,仍然跪著。毛子嘴角蠕動著,話在口腔徘徊了一陣,終于踱出嘴唇:蜞螞兒,起來嘛。
鑼鼓嗩吶木魚一停,夜就顯得十分空洞沉寂。蜞螞兒聽見毛子提醒他站起來,不是叫他黃蜞螞兒而是蜞螞兒,說明他祭文沒有白做;不說毛子前嫌盡棄,握手言和,至少可以說多多少少原諒他了。但蜞螞兒仿佛沒聽見毛子叫他,仍然跪著沒站起來;滿臉悲戚,淚光閃閃,似乎依然深深地陷進對死者無法寄托哀思的祭奠之中,其實他是做給在場的人,特別是毛子看的。
毛子真以為蜞螞兒對他爹逝世過度悲傷,輕輕地在蜞螞兒肩頭拍了一下,再次提醒道:蜞螞兒,起來嘍嘛。
蜞螞兒覺得戲已經(jīng)做夠做足了,緩緩地站起身來;頭有一點暈,他夸張地做了一個站不穩(wěn)、要摔倒的動作。毛子伸手扶住他,隨即散給他一支煙,摸出打火機幫他點燃。蜞螞兒心生激動,猛吸了一口,嗆著了,咳;還沒咳順氣,手機響了。他的心一陰:這么一夜了,哪個打的喲?懶綿綿地接起一聽,居然是卓書記。蜞螞兒一激靈,莫不是檢查工作,看毛子這面的情況體沒體現(xiàn)他的指示意圖?好吧,我把戰(zhàn)果給他匯報一下。蜞螞兒正想?yún)R報,沒料卓書記截斷他的話頭:丁開貴提前安埋的事,情況有變化。剛才接縣抗震救災(zāi)指揮部通知,盧市長明天要專程來丁家灣了解地震受災(zāi)情況。指揮部指示,丁開貴是地震中唯一遇難者,要安排盧市長親自去看望,加深領(lǐng)導(dǎo)對丁家灣地震災(zāi)情嚴重性的認識。
蜞螞兒一聽,毛根子一立,深夜附體的倦意與慵懶,嚇得倉皇竄逃:我按你的意圖,好不容易把明天安埋丁開貴的一攤子事剛剛弄妥當,把我給毛子兩個扯得血淋淋的感情勉強修復(fù),陡然一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又要不忙安埋了,不是把我當猴耍?把我同毛子勉強干疤的感情傷口,又血淋淋地撕開?
卓書記,一切都是按你指示明天中午安葬來落實的,好不容易做好工作,屙一泡尿又變了,可能不好做毛子的工作喲。蜞螞兒的話說得軟綿綿的,但聽得出,意思很硬朗。
卓書記聲音沒有感情溫度:你是村主任,我已經(jīng)說過,這牽涉到丁家灣修公路建新農(nóng)村示范點的大事,你必須站在講政治、講大局的立場上,妥善處理好這個問題。要是稍微出了一點紕漏,這個責(zé)任你我都擔(dān)當不起。
蜞螞兒說:擔(dān)當不起就不擔(dān)當嘛。但剛說出擔(dān)字,手機里便傳來嗡嗡嗡的空響。他失望地望著手機,真想一下砸在地上。呆立半晌,吁口氣,搖搖頭,慨嘆道:這完全是逼牯牛下兒??!
天剛蒙蒙亮,幾乎跪了一夜,頭昏腦脹,眼皮直垂的毛子,兩件十分鬧心的事,熱情而隆重地迎接著他。
幺叔親自去交了錢,買好的枋子,同金木匠說好,包九點以前送攏。對方突然打來電話,說村里有一點勞力的人,都出去打工了,找不到人送,不要他就退錢,要就自己去抬。
聽幺叔這么一說,毛子很不爽。昨天晚上爹就該入殮的,按捺不住著急地對幺叔說:這樣,我馬上要跟劉陰陽一起去石嘴坡看地,麻煩你找?guī)讉€人去抬一下。找不到人,就多出點錢請。不然,時辰到了,沒得枋子,不笑話了?
幺叔軟綿綿地應(yīng)道:我去找來看嘛。
毛子便同劉陰陽一起去石嘴坡看地,找了幾個挖金井的人一路。
一個斜坡,連著一塊平地,劉陰陽說這是拜將臺。再往上走是一個隆起的山包,對著一岸山脈的一個最高峰。劉陰陽把羅盤放在地上,左擺右擺了一陣,然后叫毛子看,說墳打山尖屋打坳,那個山尖在四個山埂子的背后,山頭大,說明靠山又多又硬,官場就講靠山的。幾個山脈走向呈萬馬歸槽,后代財源旺盛。毛子不懂這一些,劉陰陽說好,他跟著點頭說好。劉陰陽記著快天亮?xí)r蜞螞兒打來電話,要他想辦法推遲一天丁開貴安埋日期,站在一塊石頭上,扳著指頭戊己庚辛啊申酉戌亥啊,再配毛子的生辰八字,像一口咬了一個青杏子,酸得直搖頭:昨晚上我給你說的今天午時三刻下葬最好。實地看了地勢,天干地支再合你的生庚八字,時辰有一點偏,要下兩三代才發(fā)得到跡;要是明天上午八時安葬,時辰就正了,下一代就可以發(fā)跡。總的來說,今明兩天安葬期會都好,具體你拿主意。
毛子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幺叔打電話來,說枋子大,起碼要去八個人抬?,F(xiàn)在只找到兩個,都說要參加抗震排險,領(lǐng)導(dǎo)打了招呼,不敢隨便動,出錢都請不到人。毛子一方面急著吹糠見米,早一代發(fā)比晚一代發(fā)好;另一方面枋子一時抬不攏,便斬立決:干脆推遲一天,明天安埋。然后跟幺叔打去電話說,不要急,爹安埋的日期,改成明早晨八點。抬枋子的事,等我去找黃家,把墓地談好了再回來落實。
毛子與劉陰陽一路去找黃家,碰了一個大釘子,黃老者兒整死一個舅子都不愿意賣,說那穴地自己要留著用。毛子說價錢可以講,高矮一點都沒關(guān)系。黃老者兒說錢再多我都不賣。有錢難買不賣貨啊,劉陰陽出面斡旋,黃老者兒哪怕刀逼著頸子槍抵著胸口,一口咬定不賣。兩人沒有辦法,只好悻然告退。
只有去看我自留山的那一塊地了。毛子皺著眉頭,情緒低落破敗。
去看,劉陰陽說:那是一穴死地。
毛子摸出手機看時間,已經(jīng)上午十點過了,安葬爹最重要的枋子和墓地,一樣都沒落實下來,心里火燒火燎,濃煙滾滾,烈焰騰騰。
蜞螞兒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在毛子面前。
蜞螞兒問明情況,得知成功地推遲了安葬日期,一個叫高興的東西,化成一碗蜂蜜水,流進他的心里。他安慰毛子:不要著急,枋子的事,我找卓書記匯報,讓安排人幫著抬回來。墓地的事,只要你看好了,我?guī)湍銋f(xié)調(diào),一定滿足你的愿望。這樣,我先陪你去把墓地買好,叫挖金井的慢慢挖,再回來落實抬枋子的事,影響不到丁二叔的安埋。
關(guān)鍵時刻蜞螞兒挺身站出來,毛子眼窩子潮潮的直想掉眼淚,散了一支煙給蜞螞兒:太麻煩你了。
我們兩個還用得著客氣?蜞螞兒說。
他們?nèi)チ它S家。
蜞螞兒和黃老者兒同一個爺——同一個天老爺,蜞螞兒雖然比黃家老漢小三十多歲,但字輩比他高一輩。于是,他以教訓(xùn)的口吻對在家里看電視的黃老者兒說:黃老三,你曉得我跟毛子兩個的關(guān)系噻。我丁二叔死了,你不可能不曉得吧?要在你山上找一塊地來安埋,高價向你買你都不干。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是不是做得過分了一點喲?
我要埋的。
你還沒有死嘛,莫名其妙!跟你說,你現(xiàn)在死了你就埋;你現(xiàn)在沒有死,先拿出來再說。錢多錢少你盡管說,當然也不能口報鯉魚三百斤,要巴著譜譜。
在蜞螞兒一陣凌厲的攻勢下,幾個回合黃老者兒松了口:既然你老輩子都出面了,要是我不給你面子,我當侄兒的就顯得太不懂事了,但價格不能讓我吃虧,五千元不少。
毛子暗自一驚:在這山角角頭,屙屎不生蛆,一般需要墓地,大方的人家,你看中了,打一聲招呼,抬去埋就是。也有給錢的,一穴地不過三五百元;確實好的,不過千把元。你黃老者兒的地,頂破天給兩三千元嘛。
能不能適當少一點?毛子說。
黃老者兒說:先前你不是說過高矮點都沒關(guān)系嗎?那穴地,我剛才說了,我是留著自己用的,不是本家老輩子來找我,你出再多的錢我都不會拿出來。
蜞螞兒把毛子找到一旁,悄聲說:錢的事,村上補助你兩千元。我叫他再少一點,你出兩千元如何?
毛子說:我給爹盡最后一次孝,當然不能要村上補助。不然,傳出去了,今后村上死了人,都找你要補助你咋個辦?
蜞螞兒言不由衷:你出去這一些年,想問題全面多了。好吧,聽你的。不過,再叫他少一千元,我來砍價。
毛子尋思:這個社會,不管搞生產(chǎn),做生意,還是當官,要投入才有產(chǎn)出。我不惜花這么多錢給爹買墓地,說明我對爹孝敬;等地脈龍神轉(zhuǎn)了,兒子兒孫當了官發(fā)了財,幾千塊錢,不外乎幾根汗毛!再者,緊跟黃老者兒兩個講,他不安逸,又反悔不干了,就惱火了,便對蜞螞兒說:這樣吧,你再給他說說,同意適當再少一點,就少一點;要是熬著不同意少,就不要再給他講了。
好。蜞螞兒說。然后找到黃老者兒,玩笑的口吻道,呃,黃老三,再少一千元,算你給老子買了兩條煙;哪天老子請你喝酒,如何?
黃老者兒臉上表情像在他身上割了肉,凝凝滯滯道:你是當官的,歪,逼著我賣不說,還要少錢。好嘛,再給你老輩子一個面子。呃,今后找到你辦事,你不要裝屁眼兒痛嗄。
蜞螞兒笑罵道:去你媽的,老子啥時候裝過你的屁眼兒痛,嗯?好,地的事就這樣定了。
蜞螞兒暗自高興,自己執(zhí)導(dǎo)的這一幕,可謂天衣無縫,滴水不漏。
回到家,毛子立即叫劉陰陽,找了幾個幫忙的交給他:打金井的事就拜托你了,下午再晚都要打好嗄。
劉陰陽說:還用得著說。
去抬枋子的事,蜞螞兒給卓書記匯報,卓書記說:縣抗震救災(zāi)指揮部打了招呼,人力緊缺,統(tǒng)一集中使用。我已經(jīng)找指揮部協(xié)調(diào)了,同意派四個應(yīng)急民兵來幫忙。
蜞螞兒是按了免提鍵,當著毛子打電話匯報的。聽電話里卓書記這樣說,很礙難地告訴毛子:真不好找人。這樣,把我算上,你也去,都還差兩個。丁幺叔不能走,得留下總體提調(diào)。把你的那個親戚也叫上吧。他年紀大了一些,去湊一個數(shù)就是了;輪到他抬的時候,他幫我抱衣裳,我?guī)退А_€差一個,只有抬的時候多換換肩,力氣大的多抬兩肩。
那個親戚是蜞螞的舅舅,六十多歲了,病懨懨的。毛子不想找他,但沒辦法。就這樣,好容易拼湊了七個人,吃了中午飯去了清溪溝抬枋子。毛子算過時間,現(xiàn)在一點,十四五里路,走兩個鐘頭,三點到;回來慢點,多一半的時間,六點鐘肯定抬得攏屋。
連蜞螞兒都覺得自己比謝晉、張藝謀還會導(dǎo)演。卓書記明確指示,盧市長下午三點到丁家灣,首先去毛子家看望,擔(dān)心毛子在場,實話實說,要求蜞螞兒想方設(shè)法避開毛子。于是,蜞螞兒在去抬枋子的時間和人員上,作了精心設(shè)計,周密安排。他一去抬,既可以獲得毛子好感,又可以推脫責(zé)任;要是露了餡,在毛子面前也有話說,盧市長來的時候我不曉得。
可惜毛子一切都被蒙在鼓里,還很感激蜞螞兒:兩件棘手的事,幸虧蜞螞兒站出來,不然自己就整來陷起了。夠朋友,等爹安埋好后,一定像樣一點準備幾個菜,好好地招待蜞螞兒喝一臺酒,不醉不上算。
哎呀,好漂亮!看到六寸枋子,喜悅像一條猛牛,一頭撞在毛子的心窩子上。枋子放在兩條板凳上,高大雄奇,八面威風(fēng)。上面落了很多灰塵,毛子尖出指頭去一抹,嘻,立即閃出一道黑得亮汪汪的光澤。在丁家灣,這一些年間,他還沒看見哪一個人死了,埋過恁好的枋子,真長臉面!
蜞螞兒站在一旁,左手臂橫在胸前,托住抽煙的右手拐子,問滿臉喜氣、繞著枋子左看右看的毛子:可以嗎?
毛子拍拍枋子答:啞巴睡瞌睡,沒得話說得。
滿意就好。蜞螞兒笑笑,指揮道:弟兄伙些,龍桿架起,捆綁好抬起走喲。
路,時胖時瘦,時彎時拐,時坡時溝,很不好走。抓緊時間,六點前肯定抬得攏屋。蜞螞兒說慢慢來,不要著急;要是慌里慌張,稍不留神,掛破一點皮,撞掉一塊漆,像人的臉一樣,破了相就不好了。毛子聽從蜞螞兒的指揮,直到快七點,縣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過后,他們才抬攏屋。
回到家,毛子母親和大舅娘嘴巴巴地告訴毛子:下午三點來鐘上,盧市長給你爹燒香作揖哩。毛子聽了,把一張愉悅的臉,扭曲成苦瓜模樣:走馬燈一樣,一撥去了一撥來,讓我爹死了都不得安寧;不是他們的老人,也不是大人物,只是一個鄉(xiāng)巴佬,對他們好重要嗎?生前不來關(guān)心,死后來關(guān)心,未必死人比活人還重要?
毛子順著這一個思路想下去,突然發(fā)覺不對:還在拿我爹說事,肯定蜞螞兒耍了我,根本沒把我提出更正停播我爹死于地震的消息和新聞的意見,通過鄉(xiāng)里卓書記,跟縣里尹書記、商縣長匯報上去。對啰,劉陰陽昨天晚上說,今天午時三刻安埋期會好,今天上午又改口說,明天早晨八點安埋時辰才正,這里頭有沒有名堂?墓地的事,蜞螞兒串沒串通黃老者兒,設(shè)圈套讓我去鉆?去抬枋子,啷多應(yīng)急民兵,偏偏只安排四個人,要把我算上一起去,分明是調(diào)虎離山,怕盧市長來的時候我在場說老實話嘛;做祭文純粹是獻殷勤騙取我對他的好感。毛子越想越覺得嫌疑大,趁抬枋子的人上桌子吃飯去了,他把幺叔找到房背后,問盧市長來究竟是咋個一回事。
幺叔把詳細情況告訴了毛子:
三點多鐘,盧市長跟縣、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們一長串二三十個人,邀邀約約朝你家里走來。哦唷神秘得很,穿著迷彩服的應(yīng)急民兵,還在竹梨灣岔路口上站了崗,不讓周圍的人跟著涌起來看稀奇。
盧市長個頭不高,身坯厚實,一件白襯衣扎進腰皮帶里,樣子很謙和,沒有架子,不像跟他一路的一些人耀武揚威的。你家頭當時只有稀稀拉拉十多個人,都是女的和小娃兒。盧市長到了敞壩,應(yīng)急民兵們立即把他們同來的那一路人隔開。盧市長走到你爹遺體前面,燒了一炷香,作了三個揖,腦殼一埋,不開腔不出氣地站了兩分鐘。你娘當時正蹲在那里給你爹的過橋燈添菜油。卓書記走過去說,老人家,盧市長來看望你了。你娘清不到啥子頭腦,抬起腦殼莫名其妙地望著盧市長。盧市長邊把手伸向你娘邊說:這個老人家,受苦了。地震這個的話,讓你家蒙受了經(jīng)濟損失,還讓你的話失去了親人,向你這個表示深切的問候。盧市長說話話尾子很重,一句話要插進很多“這個”“的話”,或者“這個的話”,我們聽了一會兒才聽出名堂。你娘見盧市長把手伸到面前來,不曉去跟他握手,認為是口干向她要水喝,忙叫我端開水。站在你娘旁邊的一個年紀三十多歲、模樣中看的可能是鄉(xiāng)上的干部吧,伸手捉住你娘的手,送進盧市長手中。你娘樣子很慌張,不曉得咋個回答盧市長的問話。卓書記走過來,用手掌遮住半個嘴巴湊近你娘耳朵邊上說,謝謝盧市長關(guān)心!你娘照著卓書記教的說了一句,還在握著盧市長的手不松開。卓書記急了,怕你娘又像昨天尹書記來看望的時候那樣開黃腔,岔過來拉開你娘的手說,盧市長忙,還要視察你的房子受損情況。然后手往房子一指,給盧市長介紹道,那就是丁毛子家被地震震垮了的房屋。盧市長說好,這個去看看。就被一大群人圍著,朝你家震垮的房屋走去。
這個時候,那個一點多鐘來、說是幫忙的大學(xué)生朱村官,不知幾時披了一張孝帕子,從一個角落里走出來,手里拿著一支煙,老遠就敬向盧市長說,您好,盧市長。盧市長擋開煙沒接,一邊和他握手說你好!一邊把臉掉向身旁的人。卓書記理解盧市長的意思,趕快插過去介紹,他叫丁毛子,死者的兒子。盧市長說,哦。我一聽,沒搞明白,卓書記咋個亂給盧市長介紹人呢?不好點穿,我借端開水靠近盧市長一點,聽盧市長問,這個地震讓你家遭受到嚴重損失,首先這個的話向你爹表示沉痛哀悼,這個對你和你娘表示問候,請你這個的話節(jié)哀順變。朱村官說,謝謝市長關(guān)心,遠天遠地地來看望我們,辛苦了。請坐!然后指著早擺好的幾條板凳,圍成一個小圈子坐下。朱村官要坐在盧市長的對面,縣里尹書記把他拉來坐到盧市長坐的那條板凳上,說好同市長交談。
盧市長問,這個你家?guī)卓谌耍恐齑骞僬f三個?,F(xiàn)在只有娘和我了。盧市長問,你這個結(jié)婚沒有呢?朱村官說沒有。盧市長問,這個有女朋友了嗎?朱村官說,有了。我在外面打工,掙了一點錢,準備回家把這土墻房子推了,修成樓房后就結(jié)婚。盧市長說,好哦,這個地震的話讓你家遭受的經(jīng)濟損失有多大?朱村官說,謝謝市長關(guān)心,打爛的家具等物件全部算起,估計兩萬元多一點。盧市長點著頭哦了一聲。朱村官說,我們正在吃早飯,突然飯桌子猛烈搖晃起來,人暈乎乎的。我曉得地震了,趕快喊爹,地震了,快跑!娘在灶房里,我拉著她就跑到敞壩頭。見爹沒有出來,我趕快去叫他,他正在彎腰抱屋中間的電視機。我慌了,說抱啥子電視機喲,快點跑!爹掉頭望了我一眼,這時墻轟隆一聲就垮下來了,塵土飛揚,我眼睛都睜不開。等煙子散開一些,我跑進屋,刨開埋在爹身上的墻泥巴,爹已經(jīng)斷氣了。朱村官說著說著眼圈紅了。盧市長安慰他,這個你不要難過。你的不幸這個的話就是我們的不幸,你的災(zāi)難這個就是我們的災(zāi)難,只要我們這個團結(jié)起來,萬人一心,沒有這個的話戰(zhàn)勝不了的災(zāi)害。盧市長向旁邊的人要了一張紙巾遞給朱村官。朱村官就像坐在臺子上作指示那樣說,盧市長來我們?yōu)膮^(qū)視察,給了我們最大的鼓舞。我們一定振奮精神,重新建設(shè)好我們美麗的家園。盧市長說,這個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只要你們有這種精神的話,黨和政府這個一定會積極支持你們,做好這個的話災(zāi)后重建。你家里有什么困難和這個要求嗎?朱村官說,沒有,謝謝盧市長關(guān)心。盧市長繼續(xù)向朱村官提了一些問題,就帶著來的那一群人,說是去丁家灣小學(xué)聽縣抗震救災(zāi)指揮部匯報去了。盧市長一群人走了,朱村官揭下孝帕子,看樣子想走。我心頭很不安逸朱村官,走過去日腳了他幾句:朱村官,你鼻子上插大蔥,裝得真的像一只大象哈。不曉得我二哥背地里還干得出來名堂,幾時有你恁大一個娃兒了,我們都不清楚。喜得好今天你來認親,不愧是一個大孝子,不能走了,明天早晨端靈牌子算你的事嗄。
毛子汗水都聽出來了,居然還有人來扮演他扯謊糊弄領(lǐng)導(dǎo),扯起汗衫揩了揩額頭上的汗水,一副要動武的架勢:這個龜兒子黃蜞螞兒,肯定一切都是他導(dǎo)演的戲。
幺叔勸毛子:算了,你爹死了,我看他還是在真心實意幫你的忙,我估計蜞螞兒是受了上面指使才那樣做的?,F(xiàn)在一切安埋的事都做好了,明早晨天一亮,把你爹抬上山一埋,就入土為安,萬事大吉了,不要把事情搞得啷深沉。
毛子滿臉盛怒:龜兒子假惺惺,我肯定不會放過他。等我找劉陰陽、黃老者兒、金木匠對個證,果真小耍了我,我不舀一瓢冷水,從他腦殼上淋下去,我不算人生父母養(yǎng)的!
毛子沒聽幺叔勸告,費了一些周折,很快找劉陰陽、黃老者兒、金木匠對證清楚了,蜞螞兒真的搞了鬼。他心里的怒火,嘭一聲點燃,氣沖沖回到家里,二話沒說,從水桶里舀了一瓢冷水,兜頭給站在他爹靈堂里的蜞螞兒淋了下去。
這個時刻,蜞螞兒心里也正窩火糾結(jié)得慌哩。
按一般喪葬習(xí)俗,人死后第一晚上開路還通關(guān),第二晚上成佛做祭文。但為了提前安埋,張道士把今天晚上成佛做祭文的事,提到昨天晚上做了,今天晚上放空當,靈堂冷冷清清不好,蜞螞兒心細,想建議毛子喊兩個圍鼓班子來鬧熱夜晚。找毛子,毛子不在;問毛子幺叔,幺叔說有事出去了。蜞螞兒便自作主張,喊來圍鼓班子,安好鑼鼓設(shè)備,眨個眼睛,鑼兒鼓兒就響了起來,把丁家灣明明暗暗濃濃淡淡的夜,攪得枝枝丫丫角角叉叉。應(yīng)和著,一個電波昂首闊步走進蜞螞兒手機。鑼鼓吵著,蜞螞兒幾步跑到屋側(cè)邊杏子樹下接聽。卓書記打來的,說剛才接到縣抗震救災(zāi)指揮部重要通知,明天劉副省長要到丁家灣來調(diào)研地震災(zāi)情,只有毛子家里才能看到地震的嚴重后果,鄉(xiāng)村兩級要千方百計做好丁毛子的思想工作,他爹安埋的事,無論如何要放在劉副省長走了之后才能進行。
蜞螞兒只覺得靈堂里亮汪汪的大電燈陡然短路,眼前一團漆黑,以為沒聽清楚:你說啥子呢?
卓書記不耐煩地復(fù)述了一遍通知內(nèi)容。
蜞螞兒感覺又像發(fā)生地震一樣,天搖地晃,站不穩(wěn)腳;喉嚨里沁出一個比黃連還苦的味道,多日來堵在心窩子里的氣,像打開柵欄的馬群,再也攔截不?。哼@樣沒完沒了地折騰,到底還要不要人活?整得我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才勉強做通工作,這又平地起風(fēng)浪。我私刀令牌都丟完了,再想不起辦法去做工作了。
蜞螞兒本想說我不當你這個村委會主任嘍,你另請高明;但想到向上面要來地震救災(zāi)資金,村里會修公路修新村示范點,現(xiàn)在忍氣吞聲做工作,結(jié)果白求恩的兄弟白求干,又覺得不值,才把最后一句話卡死在喉嚨里。
卓書記似乎心情也不是很好:你怕我又好想這樣做的嗎?還不是為了你們丁家灣老百姓有一個好的出行和生活環(huán)境。想不出辦法,你的腦殼是拿來作擺設(shè)的?丁毛子不是說,他爹是地震前生病死的,不相信可以抬到縣醫(yī)院去尸檢嗎?你不會說我們就是不相信你爹是生病死的,就是不相信死得那么巧。你沒看過中央電視臺“今日說法”?上面父子之間,兄弟之間,姊妹之間,夫妻之間,為了自己利益,謀財害命的案例多得很嘛。
你的意思是說,丁開貴是毛子害死的?
我沒有那么說,但不排除這種嫌疑,只有送縣醫(yī)院尸檢了才說得清楚。這不就把時間拖下來了?
你叫我咋個說得出口嘛!蜞螞兒心里像窩著一團火,卻又不敢發(fā)作。掛了電話走進靈堂里,尋思著等毛子回家來后,把他找到一旁,心平氣和地把這兩天經(jīng)歷的事,前三皇后五帝地給他講清楚:前面我蒙頭蓋被,有一些事情做得不對,懇請原諒;這劉副省長要來調(diào)研的事,無論如何請你配合一下;你有啥子要求,哪怕過高過分,盡管提出來,我蜞螞兒當龜孫子當叫花子都全部滿足你??墒牵辔泝合螺呑佣枷氩坏?,毛子竟然不談緣由,舀來清亮亮的一瓢冷水,當眾倒在他的頭上;冷冰冰的水,像一群被追打的蛇,順著他的頸子,直往胸脯和背心里鉆。他打了一個冷噤,抹開臉上的水珠子,生出一眼陌生而仇恨的光逼視著毛子;心里窩著的火,已被這一瓢水澆滅,說不出口的話也說得出口了。
你爹不能明天早晨安埋。蜞螞兒不遮不掩地說,我只是原話轉(zhuǎn)達縣抗震救災(zāi)指揮部的通知,明天劉副省長要來丁家灣調(diào)研,你爹必須等他調(diào)研走了以后才準安埋。
鑼鼓喧天的靈堂驟然清靜得像關(guān)山,只見毛子像一頭發(fā)怒的雄獅,拳頭捏得咯咯響,眼里伸出一把亮光光的刀子猛然向蜞螞兒刺過去:我要好久安埋你管得著?
夜很冷,山風(fēng)悠悠吹著,蜞螞兒嘴皮子很快冷得發(fā)紫,克制不住地打起了篩殼子。他解著水流水滴的襯衣紐扣說:管得著。我告訴你,要是聽我的話,等劉副省長走了以后再安埋,我仍然當我們之間沒發(fā)生過任何不愉快一樣幫你,向上級爭取解決你爹的整個安埋費用;今后修新農(nóng)村示范點,第一幢房子先分給你。要是不聽我的話,那好,你不是說你爹不是地震中死的,可以送到縣醫(yī)院去尸檢嗎?我們就通知縣公安局把你爹送到縣醫(yī)院去尸檢,查驗是不是你想今后新樓房修起了,婆娘說起了,嫌爹媽住在一起是累贅,有意害死的?說罷,猛一轉(zhuǎn)身,氣宇軒昂甩手甩腳走了。
毛子氣得害寒氣打擺子一樣渾身顫抖,舉起瓢就要照準蜞螞兒的后腦勺砸去。幺叔一個箭步躥上去,伸手抓住毛子的手。毛子眼里便有了淚水流出,明亮亮的電燈晃著,像兩條透明的蚯蚓在臉頰爬行。
砰!傳出一個很亮的空聲響,把夜色嚇退了幾米。靈堂的人定睛一看,毛子掄圓胳膊,把手中的瓢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瓢頓時尸分幾大塊,其中一塊從地面挺身跳進枋子里,落在入斂在內(nèi)的丁開貴耳朵旁。不知是不是去安慰挽留他:不要慌著到陰間去,多在人世間待一天,就多看一天的稀奇;還有更大的官兒要來看望你哩。
毛子不能穿越時空,石嘴坡黃老者兒,昨天中午晚上看了縣里尹書記、商縣長給他爹燒香作揖的電視,今天晚上又看了尹市長去祭拜的新聞,躺在床上睡不著,翻過身來唉一聲:媽咦,這雜種,死了都值得。很久很久,又覆過身去嘆一句:嗐——,龜兒子的,福氣好喲。
作者簡介:
周云和,男,中國作協(xié)會員,四川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宜賓市作協(xié)主席,已出版長篇小說《蠅》《方太陽,扁月亮》和中短篇小說集《名譽老公》等15部,在《當代》《十月》《中國作家》《文學(xué)界》《飛天》《四川文學(xué)》等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數(shù)十篇,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轉(zhuǎn)載。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