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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脆響

    2014-04-29 00:00:00賀小晴
    北京文學(xué) 2014年7期

    1

    每天的這個時候,老鄭來了,她就從病房走出去,下樓,到醫(yī)院的院子里坐一會兒。

    院子不小,但沒有正經(jīng)的凳子,甚至也沒有一棵樹,一株草。她只能坐在一塊隨意扔棄的石頭上。那石頭形狀普通,癩癩疤疤的,一看就是石頭,絕不會看出別的價值來,也不會被人撿回去,作為收藏。因為沒用,有用的一面倒顯出來,被太多人當(dāng)?shù)首幼?。仔?xì)看,向天的一面已磨出光澤,有藍(lán)底白色的小碎花,那花紋,正如上等藏品中的青花瓷。

    每回坐在這里,月茹都看著這個院子。院子里人來車往,大馬路似的,卻透出一種荒漠般的枯寂感。她記起來,這院子曾經(jīng)是有樹有花的,還砌了花壇,植了草坪。也沒有正經(jīng)的椅子凳子,可那花壇很低,水磨石面,屁股放上去,剛好。

    那時候一到傍晚,這花壇上,盆栽一般,到處坐滿了人。

    那時候的月茹反倒不坐了,來去匆匆,是這家醫(yī)院的婦科大夫。

    后來她調(diào)走了。去了市政府的計生委,也算是專業(yè)對口。不知不覺中,人多了車更多了,于是那花壇和草坪被抹了水泥,變成了停車場。

    人多車多,很顯然,再大的停車場也不夠用。

    月茹不著邊際地想著,腦子里,依稀丟開了那件事:13樓,87號病床。

    太陽心不在焉地往西趕。耳朵里不時掉進(jìn)一些喇叭聲。但不是汽車,汽車早就悶聲不響了。是外面街上的三輪車鈴聲。清亮的,干脆的,一兩聲,拖著很長的尾音……

    來去,行走。這世界就像打了雞血似的,沒一刻能停下來。老鄭大概也該走了。

    這樣地想著,她的心一沉。就她走不了,還得上去。

    可是,你走啊你,走?。∮幸粋€聲音說。

    她不去理會那個聲音,站起來,下意識拍拍屁股,準(zhǔn)備上樓。

    病房里,老鄭已經(jīng)忙完了,正倒水回來,把盆子放進(jìn)床下,站好了,用傭人的神情望著她。

    她點點頭,說,你走吧。

    2

    老鄭是月茹為他請的護(hù)工。所謂護(hù)工,就是專門做那些挺難的事,“連兒女也不想做的事”。當(dāng)初去選人,見了老鄭,老鄭就是這樣定位自己的工作。就為了這句話,月茹選了他,覺得老鄭實誠,靠得住。然而護(hù)工也分兩種,全天候的,或者專項的。月茹請了專項的。每天下午四點,老鄭準(zhǔn)時出現(xiàn),為他擦洗身體。

    老鄭不問什么,一概地以為是家屬嫌臟,怕累,把所有的臟活都攤給他。醫(yī)院里這樣的事多了。醫(yī)院里的孝子很少,患難夫妻也不多見。老鄭替他們做孝子,也幫著男人女人兌現(xiàn)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由此掙下一口飯吃。好在老鄭不多言,也不多問,事情就變得簡單了。

    然而月茹的情況與眾不同,這一點,老鄭未必知道。月茹不是他的妻子,是前妻。10年前,這個躺在床上的男人像所有忘乎所以的男人一樣,有了別的女人,拋妻棄女,跟別的女人走了。從那天起,他把曾經(jīng)的誓言團(tuán)起來,扔了,再也不相信天長地久。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直到他病倒,身邊再也不見女人的蹤影。

    月茹的出現(xiàn)有些無奈,也有著它的必然性。按照她的脾性,她是絕不可能理睬他的,就像當(dāng)初,只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可天下之事,遠(yuǎn)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尤其是男女之事,尤其是有了孩子,那瓜葛就牽絆起來,一刀下去,樹斷了,可根還連著,還牽絆。

    月茹就是這種情況。月茹和他還有個女兒。那女兒就是地下的根,連著他,自然也絆著她。

    那天,女兒從部隊打來電話。女兒說,老媽。

    她在這邊應(yīng)著。她不老,也就四十出頭,跟女兒走出去,還常被人夸為姐妹倆??膳畠簠s像存心貶她似的,十年前,她剛離婚不久,就開始叫她老媽了。

    老媽你知道嗎?女兒又說。

    知道什么?她問。

    你真的不知道?

    她在這邊悶住了。已經(jīng)猜到了女兒要說什么。在她和女兒之間,只有說到他時,才含混,才會采用這種躲躲閃閃的語法。誰也不去碰那個名字。直到最后逼至盡頭,被迫點破。

    不知道。她說,聲音硬得如同鋼。

    女兒在那端沉默了,毫無動靜。直到她有些害怕,以為女兒掉海里了,再也找不回來。

    她在這端喂喂。女兒不答。半天了,突然說,喂,我在呢。

    她松下一口氣來。說,你說吧,什么事?

    他,病了。女兒說。

    長久的沉寂,時間就像隱遁了似的。突然的一聲蟬鳴,刀一般劃破耳朵。

    老媽你去看看他吧。女兒的話也如刀,讓她本能地有些惱怒,仿佛挨了誤傷。

    但她克制住自己,盡可能漠然地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奶奶告訴我的。奶奶說,她也病了。奶奶在成都的大伯家躺著,他在醫(yī)院躺著。

    她突然冒出一股怒火:他的那些女人呢?用得著我去管他?話到嘴邊,卻忍住了。對面是女兒,在女兒面前,她得把握起碼的分寸。

    3

    但她不可能去看他。甚至也無心了解他的任何信息。直到有一天,她再度接到女兒的電話。女兒在電話里先哭了,抽抽噎噎地說:老媽,你,你,快去醫(yī)院,他,他不行了……

    她掛斷電話就往醫(yī)院跑。到了醫(yī)院,他已被推進(jìn)了急救室。急救室的大門關(guān)閉,端托盤的護(hù)士進(jìn)進(jìn)出出,空氣緊繃得如上箭的弦。他的哥哥嫂子已從成都趕來,卻只能呆望著大門的啟合,一籌莫展。

    而她在醫(yī)院里上上下下都熟的。人走了,可她去了高處,茶不但未涼,反倒更熱了。她先問病情,隨即掏出電話就打。別說是醫(yī)院里的上上下下,就是成都、北京,她也攀得上專家、權(quán)威。

    她先把電話打給醫(yī)院的副院長、腎病科專家張黎。張院長說他已知道情況,并答應(yīng)馬上幫她聯(lián)系華西的專家,讓他火速趕來會診。她又將電話打去醫(yī)務(wù)處,詢問正在施救的主治醫(yī)生資歷如何,曾經(jīng)醫(yī)治過哪些病例,業(yè)界的影響……電話打完,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她這才抱著電話靠墻站著,人如蠟像一般刻板蒼白。

    從他的哥哥和嫂子那里,她大體得知,他的病發(fā)生在一瞬間。人說倒就倒,像一座山那樣垮了下來。之前的他確實像山一樣健壯,雄實,大口地吃肉,大碗地喝酒,大膽地追女人。女人們喜歡他的豪氣,也喜歡他這肉食動物般的兇猛。正因為毫無節(jié)制,他得了糖尿病,而且毫無征兆,急性發(fā)作,一發(fā)作就將他扳倒。

    醫(yī)生給出結(jié)論,已是糖尿病晚期。所有的并發(fā)癥都出來了:雙目失明,腎衰竭,心力衰竭,脊髓性肌萎縮……

    她在走廊站著,看著手術(shù)室的大門,那紅色的手術(shù)室字樣猶如腥紅的眼睛。她仿佛聽見了里面刀與剪子的切割聲,各種器械的碰撞聲……畢竟,他是女兒的父親。女兒才二十歲。就因為他和她的緣故,女兒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不好,直到厭學(xué),直到最后考不上大學(xué),只好倉促地找個門路,送去部隊。

    在她心里,他是一切問題的根源,是所有不幸的禍害。有他活著,日子一天也不可能平順,她和女兒一天也不可能饒恕他。可他突然就倒下了,說倒就倒,沒有半點預(yù)兆。她突然感覺到一陣難以言狀的恐懼。

    4

    起死回生的事在醫(yī)院時常有??蛇@一次,大家事后都認(rèn)為,是她的出現(xiàn)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事發(fā)當(dāng)天下午,華西醫(yī)院的頂級專家趕來了,市醫(yī)院以張院長為首的頂級專家也始終在場。方案是一大群專家共同制定的,施救的過程,也是謹(jǐn)慎嚴(yán)密絕無疏漏。

    他8小時后從手術(shù)室里推出來,被直接推去了重癥監(jiān)護(hù)室。進(jìn)重癥監(jiān)護(hù)室,換言之,就是人還沒有從死亡線上掙回來,死神還沒有對他完全放手。倒是他的哥哥嫂嫂先放下心來,見有她操持,說有重要的事,且老人家還在屋里躺著,先趕回了成都。

    她不由分說被留在了醫(yī)院。

    重癥監(jiān)護(hù)室是醫(yī)院里最壁壘森嚴(yán)的地方,除卻少數(shù)醫(yī)護(hù)人員,所有人禁止靠近。即便是她,經(jīng)過了特殊許可,也只能是換好鞋,從特殊的通道走進(jìn)去,隔著厚玻璃觀望。玻璃屏障里的他已好像不是人,是物,又或者,是標(biāo)本,在厚厚的被子下面,只露出一只極小的頭,似是而非的一個小黑點。若干的管子,從不同的機(jī)器里牽出來,牽入他身體的不同部位,讓他看上去冰冷而忙碌,仿佛一臺正在做工的聲控器,往來的,只有電流,只有信號,而不是血和生命。

    她走出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埋下頭。

    記憶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幾乎將她淹沒。

    這是她若干年來第一次見他。那一次,是多少年,十年還是一百年?她不愿去想這些問題。無論是當(dāng)初還是現(xiàn)在,他都帶給她一種生熬般的疼痛。仿佛他就是干柴,而她是放進(jìn)鍋里的生肉,在他熊熊的烈火中,只能眼看著自己呻吟,失血,化掉。

    為了擺脫熬煎,她最終變成了石頭。是啊,后來的她,確如石頭一般頑固、冷硬。

    那時候的月茹是個快樂而搗蛋的女孩。學(xué)校里,她不光不醒事,還專門捉弄那些有些早熟的女生,有戀愛嫌疑者。高中畢業(yè)后,卻是第一個傳出她結(jié)婚的消息。那時候再看月茹,她確如一只羽翼未豐的雛鳥,臉紅撲撲的,長睫毛忽閃著,翅膀一般開合。他卻如老鷹一般,成熟、高大、兇猛,穿著黑色的警服,無論女人還是小偷,碰誰誰也別想逃掉??蓪嶋H上,他是被她迷住了,粘著了,丟了魂……別的不說,單是每晚,天還沒黑,人還在客廳,他就走神、發(fā)愣,想到老遠(yuǎn)去了。于是他靠過來,眼發(fā)膩,手像蛇一樣到處滑,直到把她攪得稀軟不堪,被他扛泥一般扛去床上。

    完事后,還沒完,他會閉著眼,喘著氣,手去尋她的屁股,尋著了,揚(yáng)起來,重重地落下,只聽得一聲脆響,啪!再拖出一股長氣:你是個什么樣的女人?。?/p>

    這聲脆響一直響徹了許多年,連同那聲嘆息。以至于后來她自己也困惑了,深究起來,以為自己真是個什么不一般的女人,用料特殊,做工考究,理當(dāng)有此特殊的幸運,享有特別的愛。

    當(dāng)然,身為婦科醫(yī)生的她也有著基本的科學(xué)頭腦。從她醫(yī)生的視角看過去,人體的部件,一是一,二是二,沒什么大不同的??墒亲鳛榕?,面對他每天晚上從不間斷的沉溺和癡醉,她就難免迷惑了,以為身體就是一個大迷宮,有情和愛做底色,鉆進(jìn)去,就會變幻莫測層出不窮,永遠(yuǎn)也找不到出路和盡頭。

    她的幸福感可想而知。那些年,她的白天是為夜晚過渡的;她的夜晚,只有一個聲音,便是那聲脆響,和那脆響之后千回百轉(zhuǎn)的嘆息聲:你是個什么樣的女人?。?/p>

    事情恰好就出在她最安穩(wěn)最踏實的時候。

    那一天,月茹出差從鄉(xiāng)下提前回來了。她掏鑰匙,開門,心在手心里嘩啦啦響。因為興奮,她絲毫沒覺出屋里的異樣。她放包,彎腰換鞋的時候,看見了一雙陌生的女鞋。

    她弓著身,沒法換鞋也沒法直起腰來。有聲音從臥室里傳來,讓她反倒蒙了。是她熟悉的聲音。無論在臥室還是在手術(shù)臺上,她聽?wèi)T了這種聲音。因為聽得多了,她就難免糊涂,難免有一種時空混淆的錯亂感。那血淋淋凄森森的聲音,只要與那個部位有關(guān),都一樣,都發(fā)出同樣的嘶號……之后一切寂靜,世界就像翻過去了,成為空白;再隨后,她就聽見了一聲脆響,啪的一聲,很用力,緊接著,一串長長的嘆息傳出:你是個什么樣的女人?。?/p>

    5

    后來,不用說,她將他掃地出門,絕不拖泥帶水。不光如此,她還扔掉了他所有的東西。一條毛巾,一支牙簽也不留下??偢杏X臟。只要有可能留有他氣息的東西,都臟,都倒出去。這還不夠,她開始洗涮屋里剩下的東西。一遍遍洗。咬牙切齒。毛巾被她搓成了紗網(wǎng);鍋碗瓢盆被她涮成了鏡子;包括她自己,她也拼命地冼——真恨不得像翻豬大腸那樣,將自己從里到外翻出來,沖個透徹,涮個干凈。

    每天工作之余,洗涮成了她的全部生活。有時候深夜回來,她也毫不懈怠,從頭到尾地洗家,洗自己,待洗好時,天已大亮。

    時間一久,她也疑心自己大約是病了。她是醫(yī)生,能夠跳出來冷靜地看自己。為了改變現(xiàn)狀,她交起了男朋友。那是在一個咖啡館里。她坐這端,男人坐那端,就像當(dāng)初他和她那樣,用一只小勺,在杯子里攪動。但那時候,她的眼睛落在杯里,心咚咚直跳,就像要跳出來,立在桌上,像杯子那樣被他捧著??扇缃?,她不看杯子,而是看著窗外,或者轉(zhuǎn)過臉來,直視他,仿佛直視著一堵墻。男人從她空無一物的眼睛里看出她心的生冷,溫度跟著也降下來。但男人不死心,沒多久,又找上門來,手捧著一束康乃馨。她把男人讓進(jìn)屋。是好久沒有過男人氣息的屋子,是被沖洗得陳舊發(fā)白的“閨房”,男人粗糙的氣息撞進(jìn)來,氨氣一般使人暈厥。她克制著,盡量表示配合。事情進(jìn)展得相當(dāng)順利,眼看希望就在前方。男人放下茶杯,有意無意地,將手搭在沙發(fā)的靠背,再往下滑,落到了她的肩上。她全身直挺,一個個細(xì)胞依次變硬。男人的血液卻已滾燙殷紅,流淌著,歡騰著,手自上而下,來到她的臀部。

    她閉上眼,腦子里一片空白。男人的手還在游動,霎時間,她的腦子里響起一聲脆響,啪的一聲,很用力,接著是一個聲音:你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就像鋼鐵被鍛時濺起的火花,她一跳蹦到了半空中。男人顯然被嚇壞了,一退退出去好遠(yuǎn)。后來她已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記得男人后退著,后退著,就像洪水退去那樣,臉如河床,上面掛滿了污黑的水珠。

    事情就這樣來去匆匆。后來又見過幾個男人,人還沒坐下,她已武裝到牙齒,終因受不了緊張,索性跳起來,逃了。

    但她并不絕望。只自嘲地笑道:現(xiàn)在的男人,怎么一上來就那樣?她還是喜歡過去那種,緩慢的,古典的,于不經(jīng)意中產(chǎn)生默契。

    她說她還在等。她并不拒絕機(jī)會,在等緣分出現(xiàn)。

    等待就像一架空轉(zhuǎn)的機(jī)器,獨自磨損著,耗著電,看上去毫無意義,倒也自有它的節(jié)奏。女兒當(dāng)兵走后,世界更加靜了,更渾圓。倒好比一只完整的雞蛋,只要不破損,里面總是好的、清的、亮的,還可以孕育生命。

    6

    他從重癥室里被推出來時,她等在電梯旁,卻不敢上去。三天的煎熬,三天的擔(dān)驚受怕心力交瘁,她已不敢相信他還能活著,還能喘著氣從玻璃房里活出來??僧?dāng)他真的出來時,她還是驚得向后退去。

    那還是他嗎?那個壯如牛的男人,已經(jīng)憑空削去了一大半,只剩下一張臉,露在被子末端,象征性地盛著一堆五官。

    三天里,她已等成了“家屬”。至少在別人的眼里是這樣??粗耐栖噺碾娞堇锍鰜恚吹固撊趿?、膽怯了,想退縮、想逃。

    她夢游一般跟著推車來到病房。直到護(hù)士支配她。

    把床給他搖下去,搖平。護(hù)士說。

    她照做了。

    然后是安氧氣瓶,支輸液架,選位置,掛瓶……沒有人再吩咐她,她熟門熟路為護(hù)士打幫手,直到一切忙完,人散去,她留了下來。

    她站定了,看著他??粗且粡垷o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的臉。那是她幾天來,第一次,這么真實地面對他;那也是她若干年來,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他。醫(yī)生說,他已脫離了危險。她知道,醫(yī)生說的是體征,那些機(jī)器上的符號,那些單據(jù)上的數(shù)字??裳矍暗乃种鯕庹?,閉著眼,青黃的臉上眉頭緊鎖,仍然無力回到現(xiàn)實的世界,無力感知眼前的一切。

    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我又憑什么站在這里,管他的死活?

    一股無名火冒上來,漫過她的頭頂。

    她走出去,以極快的速度走到走廊盡頭,站住了。

    窗戶正對著城市的中心,一個樞紐般的大路口。高樓,立交,人,車,路……世界就像一鍋大雜燴,火正旺,亂哄哄一鍋燉著。正是中午,陽光落在地面,又像煮沸的湯汁一般濺起來,跳得老高——走出去也是煎熬。她依稀想起來那張臉,無端地小了,青了,臉上的線條彎了、軟了,仿佛一個不會畫畫的孩子,臆想著,畫出的人形。

    她感覺到痛。仿佛一根銳刺插進(jìn)神經(jīng),讓她痛得麻木。

    當(dāng)他最終醒過來時,她內(nèi)心的暴風(fēng)雨已經(jīng)過去。他似乎輕松多了,睜開眼,看向她。她迎著他的目光,挑戰(zhàn)一般等著??伤难劬Σ]有停留,而是像水珠滑過桌面那樣,從她的身上一滑而過。

    她的心一震,站起來,用手去晃他的眼睛。

    她徹底愣住了,坍塌一般坐進(jìn)椅子里。

    糖尿病晚期,腎衰竭,雙目失明,所有的并發(fā)癥都出來了……她依稀記起醫(yī)生的話。

    他大概感覺到有些異樣,又不能確定,那只未輸液的手從被子下伸出來,要去取氧氣塞。

    她接住了他的手,說,別動,別弄掉了管子。

    他停住,不動。只側(cè)著耳朵、眼睛卻去了別處,滑輪一般空轉(zhuǎn)著。

    長久的側(cè)耳之后,他說,是你?

    她說,嗯。

    故事就這樣銜接上了。沒有過渡也沒有渲染。沒有任何的哭天搶地。一場生死邊緣的險情,如細(xì)密的針線,將那十余年的過往,十余年的恩怨情仇,縫好了,封存了,看不見了。眼前是一對幾乎看不出異樣的“夫妻”。

    照顧病人對月茹而言可謂駕輕就熟。按時吃藥,輸液,量體溫,喂食……全不在話下。起初的幾天,他還不能進(jìn)食,只能靠輸液維持生命。輸液她是行家,加藥換瓶,控制滴液的節(jié)奏和時間,全不用護(hù)士操心。后來他可以進(jìn)食了,她把床搖起來,在他的胸前墊一塊毛巾,一勺一勺喂他。是醫(yī)院食堂的青菜粥,翠綠色的飯湯盛在盒里,如一面翡翠鏡子,鏡子里的他和她,臉對著臉,面容搖晃模糊。

    后來她有了經(jīng)驗,早上把粥打好了,分兩份,一份喂他,另一份再用公用的微波爐打至滾熱,用一只保溫盒封好,到了中午,該吃飯時,溫度正好。中午的醫(yī)院食堂沒有粥;中午的微波爐前人太多,有時候為了熱飯,得等上一個小時,而他進(jìn)食,以她當(dāng)醫(yī)生的觀點看,必須準(zhǔn)時,必須少吃多餐。

    少吃多餐的辦法可謂更加用心良苦。糖尿病患者,食物必須嚴(yán)格控制,卻又需要起碼的營養(yǎng)以便康復(fù)。聽說烏魚最好。烏魚只吃小魚不吃飼料,不光營養(yǎng)成分高,還安全,還無脂肪。她便到處托人買烏魚,買好了,熬成又白又稠的湯,每兩小時喂一次。

    只有一件事情,是她的禁區(qū),是她絕不愿觸碰的領(lǐng)域。不光不愿,那天想到這個問題時,心一煩,手里正在喂飯的勺子都被她扔了。那勺子被扔回飯盒,哐當(dāng)一聲,碰響了飯盒的一壁,又撐不住似的,搖晃著,倒下去,尸體一般沉入粥底,只露出白色的勺頭,如湖面上鼓脹的肚腹。

    她出神地看著粥和勺子,猛一驚,趕緊扯一張紙巾,去擦他的嘴角。

    7

    老鄭就是在那時候出現(xiàn)的。老鄭的職責(zé)很清晰也很單純,就為他擦洗身子,再把臟水倒掉,再把盆子和毛巾用肥皂徹徹底底清洗干凈。

    這是她給老鄭反復(fù)交代的。別的不用做,就做這一件事情,但必須保質(zhì)保量做到最好。她見不得臟的東西。可醫(yī)院里到處都是病毒。沒別的辦法,她只能要求反復(fù)清洗。不光老鄭,她自己也是一樣,每天再忙,她也要抽時間回家,打開水龍頭,像懷著仇恨那樣,將自己從頭到尾洗涮干凈。

    老鄭的工作倒讓她滿意。老鄭在這一行里,是出了名的行家里手。老鄭的話不多,可說起干護(hù)工來,卻沒完。干護(hù)工幾年來,他已有了強(qiáng)烈的職業(yè)意識。他說起初他并不想干這行,丟不起人??傻卣鹆耍貨]了,家里的房子垮了,供孩子讀書又需要錢,是老婆鼓勵他干的。他老婆一直在醫(yī)院干護(hù)工。他老婆說,護(hù)工的活雖然臟點,卻是靠勞動吃飯,不求人,反倒是別人來求我們。

    他認(rèn)同了老婆的話。他們夫妻倆把別人看來低賤至極的活,干出了尊貴。

    比如說,他和老婆在醫(yī)院里,都是最搶手的人物。月茹當(dāng)初好奇,問他原因。老鄭說,原因,沒啥原因,就是干,認(rèn)真干。有些長年臥床不起的病人,請了護(hù)工,一樣的長褥瘡,屁股下爛得不成樣子。為啥?沒認(rèn)真做,認(rèn)真洗,認(rèn)真擦。只要是他們夫妻倆接的活,要不了十天半月,那瘡肯定結(jié)痂,肯定好。時間一久,這結(jié)痂的疤也就成了招牌。

    但老鄭說,他和老婆也有自己的原則。在醫(yī)院里接活,怎么干都可以,就是不出院門,不去家里照顧病人。月茹問為啥。老鄭說,怕出事。出了門去,受氣了被欺負(fù)了,公司不負(fù)責(zé),吃了虧也找不到說理的地方。

    月茹便沉默了。知道在骨子里,他們這些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的人,是如此弱小,如此卑微,只能如螞蟻般蜷縮在洞里,生怕一出洞門,就被人踩死。

    老鄭說,大姐你放心,只要有我,你男人的身上就是清清爽爽的,絕不會出啥問題。要是天熱了,他還在這里,我就來給他擦兩遍,不多收你的錢,力氣活,累不死人的。

    月茹便呆呆地愣在那里,幾乎沒聽清他后面的話。直到老鄭打好水,掀開被子,她站起來,走出病房。

    8

    他的精神漸漸好起來了??删窈昧?,話仍然少。不知是無從說起,還是眼睛看不見了,障礙了嘴巴說話。她的話自然更少,就像演著啞劇,只有動作沒有聲音。實在要說時,僅有幾個簡單的音節(jié)出來:來,拿著,吃藥,吃飯……他服從著,仿佛一只謹(jǐn)慎的寵物。這一來,倒產(chǎn)生了一種效果,晃眼看去,以為他們是多年來風(fēng)雨同舟的老夫妻,默契得已互為彼此。

    僅有一次。那天她大概是真累了,坐在椅子上就睡了過去,頭自然而然伏在了病床邊上。睡夢中,她仿佛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臉上爬,在夢境里擾來擾去。她醒過來,發(fā)現(xiàn)一只手臂正架在眼前,正遲疑著要收回去。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跳起來,一射射向了窗戶前。

    立在窗前,她的背一起一伏拍打著空氣。

    直到護(hù)士進(jìn)來,說該吃藥了,她才轉(zhuǎn)過身來,沒事人一般,倒水,拿藥,再找到他的嘴,倒進(jìn)去。

    護(hù)士走后,空氣重新發(fā)出聲,浪一般,又有些稠,拍不成波濤,一下一下,冒著酒杯大的氣泡。

    剛才……他說,小心的、道歉的口氣。

    他轉(zhuǎn)向她。她正立在離床不遠(yuǎn)的地方。剛才,他說,已換了語氣,情緒里有了色彩:剛才,我看見一只蚊子飛到你臉上來了,想趕走它,所以……

    你看見了?她說。

    是啊,我看見了。他嘴上強(qiáng)硬,精力卻有些不濟(jì),靠去床頭。

    你就扯淡吧你。她板下臉來,覺得他的話不值一提。

    他把頭向后靠去,面向天花板,眼睛如兩只蒼蠅一般胡亂飛著,說,真的,你不信?不信你摸摸你的嘴邊,左下角,那里不是有只蚊子嗎?那蚊子還長毛,只長了一根,用不了多久,還得為它剪毛。

    她的手下意識去摸自己的嘴角,撲哧一聲笑了。她嘴的左下角,長了一顆黑痣,形狀大小確如一只蚊子,那痣的正中央長了一根粗毛,曾經(jīng),他多少次為她剪去,又長,剪去,又長……

    都這樣了,還耍嘴皮子。她說。

    空氣突然就變清了,發(fā)亮了,淙淙地流,仿佛青石板上的溪水。

    她坐下來,氣息溫柔。若干天來失明的日子,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用耳朵代替眼睛。從氣息,他判斷出她已經(jīng)變軟,升溫,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勇氣也隨之大增。

    他原本就不是一個畏懼退縮的男人。

    聽她拿起一只蘋果,嚓嚓嚓發(fā)出削蘋果的聲音,他說,李子?我不吃蘋果,我要吃李子。

    她不理他,埋頭削她的蘋果。

    他閉著眼,面向天花板:唉,算了,我給你講個李子的故事吧。

    他的臉上開始出現(xiàn)難得的暖色。

    你知道,我最愛吃李子了,除了李子,啥水果我都不愛吃。但小時候沒錢,又想吃李子,怎么辦?等李子上市時,我就去嘗,裝成要買的樣子,一家家嘗,嘗完了,皺一下眉頭,說,嗯,有些酸,走了。這一路下來,從街頭嘗到街尾,一分錢沒花,飽了,飯也不用吃了。為了讓人相信,我還帶幾個兄弟,讓他們也嘗,嘗完了問他們酸不酸,沒一個說不酸的,這一來,不光我吃,兄弟們也吃了個飽……

    她不說話,嘴角向上揚(yáng)著,慢慢削她的蘋果。

    他側(cè)耳聽著反應(yīng),又道:對了,還有個小時候的事,我跟你講過沒有,講過的吧?我讀高中時……

    你們老師的雞飛到你床上,在你的床上下蛋,都聽過一萬回了。她終于忍不住搭起話來,好情緒也跟著話音漏出來,陽光般跳躍。

    嘿嘿,是記得給你講過的嘛。他說,你說怪不怪,那只老母雞,寢室里那么多張床,它就看中了我那張,專在我的床上下蛋。每天早上,我只管撿蛋,撿好了,用開水一沖,喝了。所以后來我媽說,我長得這么高大,能考上警校,都是喝雞蛋的緣故。

    她突然不說話了。就像鉆進(jìn)了地層里,聲音、氣息,他全已感覺不到。那時候,那些年,她就是聽著這些故事被他俘虜,被他淹沒的。那時候的他,皮、頑、刁,活脫脫一個野人,卻是多么的生猛強(qiáng)大;可轉(zhuǎn)眼之間,他卻像大樹一樣倒下了,連根也腐爛了,唯有一天天變成朽木……可這一切,是為什么,又是誰造成的?

    憐憫還來不及生起,就被更大更猛的哀怨熄滅了,連同剛才的那點快意——仿佛火星,剛看見紅亮,就被突至的大雨淋滅,沖走。

    9

    事情眼看就到了另一個份上。醫(yī)院明確表示,讓他出院。但所謂出院,并不是痊愈,用醫(yī)生的話說,他的病情已得到控制,暫時穩(wěn)住了。月茹聽出醫(yī)生話里的保留,跟過去刨根問底,醫(yī)生給出了底牌:他的病并沒有好轉(zhuǎn),只是暫時沒有惡化,而如今,他的五臟六腑都泡在積液里……

    換句話說,他的病已只有一個方向可走,是絕對的單行道,幾乎沒有康復(fù)的可能。

    既如此,再住下去,醫(yī)院以為已全無必要。有多少病人是痊愈了才出院的?院門外,等著入院的病人多了去了,而醫(yī)院的病床有限,只能輪流著進(jìn),輪流著出。

    月茹深知醫(yī)院的內(nèi)情,也就不便多說,只好依從了醫(yī)生的建議,讓他回家去,靜養(yǎng)。

    靜養(yǎng)的意思,月茹明白,就是回家去,等著那一天到來。

    她領(lǐng)他回到了他的家。

    是一套久不住人的房子。人離去,灰塵從天空落下,傘兵一般布滿了整個空間。是灰塵的味道。人離去時,無形的塵土漸漸現(xiàn)身,有形有味,蓋過了曾經(jīng)人的氣息。

    死寂的塵土。家已不在,唯有房子。

    月茹讓他靠在稍微看不見塵土的沙發(fā)上,翻箱倒柜找出被褥,為他鋪好床。他躺下了,月茹這才開始打掃衛(wèi)生,升鍋起火。

    當(dāng)家重新被清洗得如同水里撈出的月亮一般,清澄而透明時,月茹自己也生出錯覺,以為自己又成為女主人了。

    她又有了家,有了熱鍋熱灶,有了要操勞的男人。

    哪怕那男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哪怕她累得就要倒下。

    唯有一點,讓她犯起愁來。老鄭不可能跟她回“家”。臨出院前,她跟老鄭私下里交涉過,可老鄭說,他知道她待人好,可出了醫(yī)院的門,世事難料;再說了,他也不能破了公司的規(guī)定,他要受雇于她,就得從公司出來——話已至此,連她自己都覺得沒必要討論了。

    老鄭說,實在不行,他可以幫她打聽看有沒有做保姆的,專去家里照顧病人,但要等時間,一時半會兒的,急不得。

    她只好耐心等待。

    日子就這樣往下滑去,一邊平順得要命,仿佛真到了地老天荒;另一邊,卻又在暗地里堆涌,凸顯,眼看就要打破平衡。暗地里涌動的是他。從醫(yī)院回家之后,他明顯自在多了,話倒并沒有多起來,只是情緒多了,在胸中,漩渦般折騰,又苦于無從表達(dá),無法啟齒,只好牢牢地抓住手機(jī)。起初月茹見他握著手機(jī),并沒有在意,以為他無聊,找一個玩具消磨時間。握著也是白握,又看不見,打不成電話,只能過干癮,好比小孩嘴里的空奶嘴。

    再說了,就算能打電話,他還能打給誰?這樣一想,月茹嘴角一扯,算是輕蔑,也隱約享受著一種痛快。

    后來倒有些詫異了。他看不見,可他的手指就像長了眼睛似的,在那方撲克大小的機(jī)面上準(zhǔn)確地滑動;更多的時候,手指則停留在鍵盤上,哆哆嗦嗦,仿佛瞎眼的母親撫摸著孩子。她的心一疼,像被人用刀切下一塊。

    她移開眼,心里的輕蔑又多了一層。人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看來還真不假。

    直到有一天,她有事出去了,剛耽擱半小時,她的手機(jī)響了。

    她拿出來。號碼全然陌生。她沒有多想就接聽。

    喂。對方?jīng)]有聲音。

    只疑惑了剎那,她就明白了對方是誰。

    她也不說話。聽著對方幾乎屏住的呼吸。這才道,說嘛,快說,有啥事?

    你,你……你什么時候回來?

    她嘆出一口氣來,眼望天,突然道,我不回來了,回來干啥!隨即掛斷了電話。

    但她極快地辦完事,往回趕,步子有一種救火般的急切。掏鑰匙開門時,她才突然想起,原來他玩手機(jī)并不是玩,而是早有預(yù)謀,要用手指代替眼睛,打電話。

    10

    令她驚訝的事還在后面。那天她接到單位的通知,要她去省里參加一個培訓(xùn)會。是計劃生育方面的新技術(shù)推廣,由她負(fù)責(zé)的這一塊。雖說她知道這樣的培訓(xùn)會講正事講不了一天,多數(shù)時間是游玩,但她沒辦法說不去。理由不充分,而且說不出口。再說這一段,她耽擱得實在太多,單位里的人心知肚明,倒也沒給她為難。

    她只好再催老鄭,讓他幫忙找人。老鄭的電話倒回得利索,不一會兒,人就要帶過來了。但電話里,老鄭也特別說了,找的這個人不是護(hù)工,只是保姆,買菜做飯可以,照顧病人也可以,但不做其他的。

    她知道老鄭說的其他指什么。情急之下也就顧不得那么多了,只不耐煩道,行了行了,別說了,我知道了。

    再進(jìn)屋去,她顯然有些謹(jǐn)慎,連呼吸也是輕拽著的。她先去清理了一陣堆碼在椅子上的衣服,上衣、褲子,她抖了抖,將它們重新搭在椅背上;還有他剛換下的襪子,她撿起來,要拿出去洗,又停住了,先放在床角。

    然后她站定了,看著他。她做這些時,他一直都在側(cè)著耳,嗅她的氣息。這時候,他大概嗅出了情況異樣,頭回正了,像一只靶子等待子彈那樣,等待著她的話出口。

    我,要走幾天,去開會。她說。

    保姆我給你請好了,一會兒就來。她又說。

    他不說話。又從喉管里哽出一聲:嗯。

    再沒有多余的話了。她彎腰,去撿襪子,她還沒有直起身,卻見一堆巨大的陰影壓過來,跟著是一股熱浪,直向她的身體撲來。

    她驚得差點彈出去。但她很快穩(wěn)住了自己,去扶他。眨眼間,他已從床上滾到了地面,又強(qiáng)撐著,雙膝著地,終因體力不支,就要倒地。

    她扶住他,他卻就勢靠住她的大腿,立成了跪姿。

    她閉上眼,腦子著火一般只有憤怒。幾乎聽不清他說的話。

    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們母女倆到死也不會原諒我……

    沒出息的東西。她在心里說??伤男囊呀?jīng)碎成了一片一甲,再化成淚水,滴滴答答散落一地。

    11

    她走了。臨出門時,她幾乎是摔門而去。他的悔恨讓她有一種蹭滿污泥般的惡心感。但奇怪的是,第二天,聽完課,會友們要去峨眉山游玩時,她卻提前回來了。

    辭退了保姆。既然保姆不能做那項特殊的工作,留著便失了意義。日子重新恢復(fù)了平整。仿佛真到了地老天荒。只是悄悄的,那個惱人的問題冒出來,變得尖銳。

    天開始熱了。其實前幾天,天還不熱,這不大的空間里,就隱隱飄出來一股味道:膩腥的,腐朽的,仿佛陰濕的風(fēng),遠(yuǎn)遠(yuǎn)吹來海的氣息,隱約可見魚蝦青白朽爛的尸體。

    但她盡量躲藏著,不去理會那股氣息。

    直到那股味越來越濃,讓她幾近發(fā)瘋。

    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

    她決定一試,讓他自己“拯救”自己。

    那天,她從外屋進(jìn)來,直奔他的床前,將一雙久不使用的拖鞋洗凈了,放在適當(dāng)?shù)奈恢谩H缓笏龔堥_雙臂,將手插進(jìn)他的腋窩,就像拔蘿卜那樣將他往起拔。他不知道她要干啥,在她的手臂里哼哼著。她說,起來,起來。手和聲音都帶著前所未有的決然。但她并沒有說要干啥,以一種風(fēng)卷殘云般的力量,將他挪到了床邊。

    她彎下腰,領(lǐng)著他的雙腳,將它套進(jìn)鞋里。

    然后她用力,將他往起撐,要他站起來。他站起來了??伤忠凰桑麉s像離腳的襪子那樣向下倒去。

    她一把抓住了他。她這弱小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內(nèi)部的勁道和力,竟是如此迅猛,如此暴烈洶涌。

    她將他重新扶躺在床上,呼呼地喘著大氣。突然,她又騰地起身,重新挾住他,挪到床前,將他的腳套進(jìn)鞋里。霎時爆發(fā)的力和惱怒,已沖垮了她的堤壩,沖毀了她的過往記憶,更沖毀了她的躲避和隱藏。此時的她只有一個念頭,要將他洗干凈,不能允許他臟,不能再這樣忍受下去……

    就當(dāng)他是病人我是護(hù)士。一個聲音簡單地重復(fù),已背成了公式。

    到了衛(wèi)生間,她讓他靠墻站著,讓他的一只手抓牢洗臉池,另一只手握緊毛巾架,這樣他就像被綁住了似的,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她擰開水龍頭,有水流出來。從空氣里,她能夠嗅出先是冷水,接著水變溫了,無形的空氣在慢慢聚攏,碰撞,變白,變濃,天地間垂下了一道輕紗般的帳幔。她的手開始去脫他的上衣,一件白色的T恤,被太多的汗液漬過,被身體壓過,已如薄霧般虛化。她的手如一對勇士,直往敵陣的深處插,已經(jīng)扣住了他下身的睡褲。是藍(lán)色的花,更深顏色的藤蔓,牽牽絆絆開著。緊接著,黑色的內(nèi)褲露出來,同樣被汗?jié)n過,被身體壓過……

    還來不及反應(yīng),她的手一用力,那黑色的、最后一道障礙潰退了。

    白色的身體露出來。是白色的。在霧里,在昏暗的燈光中,它像閃電一般尖銳。再深的黑暗再大的迷霧也擋不住,掩不了。幾乎同時,她看見了它,又小又皺,在閃電的光里,躲藏著,哆嗦著,露出丑陋的頭……

    仿佛閃電過后震耳的雷鳴,她聽見了一聲脆響:啪的一聲!

    她怔住了。世界因此而停頓。

    后來究竟怎么了,她不知道。她只記得自己的腦子突然炸了,人像鋼花般濺出去,只聽他發(fā)出一聲尖厲的慘叫。她跑下樓梯,跑過街道,跑回自己的家,鉆進(jìn)衛(wèi)生間,擰開噴頭,讓嘩嘩的流水沖洗著自己……

    作者簡介:

    賀小晴,女,四川綿陽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xué)員。在《人民文學(xué)》《天涯》《青年文學(xué)》《作家》《上海文學(xué)》《清明》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等你把夢做完》、長篇小說《花瓣糖果流浪年》、紀(jì)實文學(xué)《牛津不是夢》、地震紀(jì)實《英雄無名》等?,F(xiàn)供職于《綿陽晚報》。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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