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妮是個感性的女人,對春花秋月夏草冬雪特別敏感。
她記日子也有自己的訣竅,就是看月相。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月亮走到太陽和地球中間,人們就看不到月亮的影子,這一天就是新月。新嘛,當然是未見才新,初一這天是不露月的;過去這一天,接下來的夜里,就會慢慢地露出弓著背的月亮,如少女的蛾眉,這便是初三和初四了;再過幾夜,月亮就慢慢長出來半邊,這就到了上弦月,日期也就到初七初八了;月兒長得瘋快,過了初十轉眼間就會長滿,不然到十六那天就長不成圓滿,十五不圓,十六一定是要圓滿的。
這些年,村里的人越來越少了,鄉(xiāng)下的夜也越來越靜,靜得破屋爛院里蛐蛐兒的叫聲都刺耳尖利。月兒就要長出大半邊來,九妮抬頭望一眼夜空,心里貓抓狗撓般不安泰,在心里埋怨著兒子興旺。真是沒尾巴憨鷹,出去都快仨月了,連影兒也不露一下。工地上就是再忙,眼看著要到中秋節(jié),回來不回來總得吱一聲啊,真不知道娘心里的擔憂嗎?
空蕩蕩的院子里,只有九妮一個人。
她抬眼望著月兒,不知不覺中兩邊的臉頰一陣涼,用手一摸,卻濕漉漉的。這日子過得算啥呢?老了老了卻過成了和月亮里的嫦娥一樣孤單起來,還不如嫦娥呢,嫦娥還有玉兔陪著。九妮的男人叫建國,當過工程兵,卻是個短命鬼,不到五十歲就撒手走了。九妮和建國只生了一個兒子叫興旺,興旺生下就有點憨,個子卻長得老高,整天愣鵝一樣笑笑的。興旺可沒少讓九妮和建國作難,但到后來還是沒有說上媳婦,成了光棍。時間長了,九妮也不那么傷心了,光棍就光棍吧,娘兒倆一起生活總有個伴。九妮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將來她走后,興旺一個人孤單單地咋過呢?
月兒在九妮的頭頂上,一動也不動。
九妮像被月兒拴著的一頭羊,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轉著。拴住九妮的是月兒帶來的日期,是兒子該回來的日期呀。九妮越來越生兒子的氣,真是個憨人,一走就沒影沒蹤。想著想著,九妮就咬緊了牙,牙就咯吱咯吱地響,她真是生兒子的氣了。她從矮凳上站起身來,漫無目標地在院里走起來,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胸腔像一只吹鼓的大氣球,空空的,時刻都有爆裂的感覺。
月兒慢慢地升起,院子里不知不覺地起了一層薄霧,竟有一絲涼意。這時,九妮想起院子外面曬著的芝麻葉還沒收,就急急地走出院子。芝麻葉是專門為兒子曬的,他最愛吃芝麻葉面條,雖然生他的氣,但他好的那口面條還是要給預備的。
芝麻葉曬過四天,本來就快干了,可露水上來后竟疲軟下來。九妮彎著腰,伸長右胳膊,在秫秸箔上一下一下地向胸前攏著,牙齒在月光下一閃一閃的,這會兒她竟笑了起來。笑什么呢?她是想起憨兒子吃芝麻葉面條那狼吞虎咽的樣兒。九妮一把一把地向胸前攏著芝麻葉,心里還在笑著兒子:看你那吃相!
這時,一個人掐手扭腳地來到她身后,突然大聲說,“九妮,你偷笑個啥?”
九妮嚇得一激靈,轉過頭來,見是七奶,就長出一口氣說,“花嬸子,你這是要嚇飛我的魂??!”
七奶笑了笑,得意地說,“俺看你的魂是叫興旺揪走了吧?”她頓一下,嘆著氣說,“這孩子,也該回來了啊!”
“這個憨兒子,不回來正好,我一個人享清靜!”九妮直起腰,小聲地說。
“切,這說的啥話。興旺這孩子就是你的命,我還不知道啊?!逼吣掏^頂上的月兒,嘆著氣說。
七奶八十多歲了,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過。跟誰過呢?七爺早走了,兒孫們打工的打工,上學的上學,都鳥兒一樣翅膀硬一個就飛走一個。這樣的日子,也真夠孤單的。九妮這樣想著,心里就襲上一層霜一樣的冰涼,她是想到自己現(xiàn)在一個人孤單的日子了。于是,就嘆著氣說,“真沒想到,原來那紅紅火火的日子會過成這個樣,一到晚上全村就黑燈瞎火,倒顯得月兒更亮了?!?/p>
七奶看一眼九妮,開口說,“九妮,你還年輕呢,整天埋怨個啥?興旺這兩天不就回來了么。哪像我啊。”七奶嘆了一聲氣,又接著說,“不說了,人老不經(jīng)夜露,回了,回了。九妮,你也早回吧!”
九妮望一眼七奶,應一聲,就又彎下腰,繼續(xù)攏著秫秸箔上的芝麻葉。月光從西邊照下來,九妮長長的側影就生動起來,雕玉一樣好看,還不愧是這村里的第一大美人呢。
六十出頭的人了,還被村里不少人稱為九妮,這是有來由的。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就是她年輕時長得俊。高高的個子、瓜子臉、高鼻梁、櫻桃紅小嘴,小細腰上綴著一對鼓鼓的奶子,不笑不開口的樣子,比年畫里的美人還漂亮三分呢。這樣的美人坯子誰見誰想多看幾眼,好像叫嫂子、嬸子、大娘什么的都會把她叫老相了,五里八村的人當面背地都叫她九妮。剛嫁到白家屯時,聽別人背地里叫自己九妮,她還不太高興,已經(jīng)結婚了,咋還叫俺閨女時的小名呢!可慢慢地,她就習慣了;再后來,她最樂意聽的就是別人叫她九妮。
這幾年,偶爾有人叫她嬸呀奶呀的,如果前面不加上“九妮”兩個字,她倒心里不高興呢。誰說女人年齡大了就不講美了,才不呢。
九妮不是那種長成的美人,而是生就的自來美。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這話其實不太實落,生出來就不周整,看你猴年馬月能長成美人?九妮娘家在龍灣,兩條河交匯成胳膊彎,村子就長在這個胳膊彎里頭。碧清碧清的河水里,穿梭著白肚皮的鰱魚和長腿的烏蝦,岸邊的垂柳和雜樹婆婆娑娑,水鳥飛來穿去,真是讓人著迷。這樣的地界兒出美人,九妮長到十一二歲就長成了身腰。春夏秋冬無論哪個季節(jié),只要她往岸邊一站,整個龍灣立馬成為一幅生動的畫兒。河里的船家過來,抬頭望見九妮,就會不自覺地停下正在搖著的櫓,張著嘴向岸上看。停了櫓的船,突然就一晃,船家才回過神來,握緊櫓,感嘆一聲:唉,誰家有福能娶走這天仙般的閨女?。?/p>
花兒不言,蜂蝶自來。
九妮小學畢業(yè)后就沒再進學校。這也是因為她太漂亮,學校里的男生背地里喜歡她喜歡得厲害,隔不幾天就會有一起為了她打架的事兒。那時候上學也晚,九妮八歲才上一年級,小學畢業(yè)時都已十四歲了。俗話說美人長得快,十四歲的九妮就長成半開的花骨朵了,真是一掐一股水兒一樣人見人愛。下了學,回到家里,十里八鄉(xiāng)上門來提親的人一撥接一撥。雖然媒人來提的人家都是百里挑一的,九妮還是氣哼哼地不給來人半點好臉色。她爹和娘也不待見來人,冷著臉子說閨女還小呢,很明顯是把媒人往外推。誰請你們來了呢?俺這閨女還愁嫁啊。但媒人走后,爹娘也暗地里發(fā)愁:這么俊的閨女咋個嫁法?一般的人家,閨女看不上,可這滿眼的鄉(xiāng)下人誰能比誰強哪兒去呢。唉,太俊比丑還作難呢。嫁低了,怕對不起閨女;嫁高了嫁給誰呢?高不成低不就還真是作難。
其實,爹娘把心操多了,守著這樣的閨女還難作啥。九妮十七歲那年,白家屯的白建國就被媒人領進了龍灣。
三年前入伍的白建國剛過二十歲,這次滿三年回來,說是探親,其實更重要的是找對象。白建國一米七五的個子,寬肩、長腿、方臉、大眼,綠色的上衣綴著一對鮮紅的領章,軍褲下一雙嶄新的解放鞋,再加上那頂紅五星的帽子,真是英氣逼人。九妮的爹和娘搭眼一瞅,心里就樂開了花,慌亂著又是讓座又是倒水,問寒問暖。白建國筆直地坐著,倒有些緊張,不時地抻抻上衣的前襟,好像是褂子打了皺一樣。他的一舉一動,都被在里屋偷窺的九妮看得一清二楚。九妮心里得意了,看把你緊張的,還是當兵三年的工程兵班長呢。俺爹娘身上又沒長瘆人毛,看把你嚇的。
坐了一會兒,白建國起身就要告辭。這是相親的規(guī)矩,坐一會兒讓姑娘和她的爹娘看看,就要提出來走;如果爹娘看上了就會讓閨女送送,姑娘要是沒看上就不出來送,如果滿意就會把男的送到村外。這送的過程,也是一男一女兩個人說話的機會。白建國第二次提出要走的時候,娘就對躲在里屋的九妮說,“妮,客要走了,出來送送!”
白建國起身,專注地聽著里屋的動靜。里屋的九妮卻一聲不發(fā),白建國就有些急,看著九妮的爹,臉就紅了。這時,娘又說,“妮,聽見了嗎?”里屋還是沒有動靜。白建國更不自在了,右手就握住左手,咔叭咔叭地響了兩聲。這時,九妮娘起身進了里屋。她進屋扯一把九妮的袖子,小心地說,“真不送???那我讓他走了!”九妮白一眼娘,嗔怪地一甩袖子,轉身出隔山門,旋風一樣飄到院子里。娘就從屋里出來,笑著對白建國說,“去吧,俺閨女腳步快,你可要跟上了!”
白建國心里肯定很激動,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竟突然一個立正,給九妮爹娘行個標準的軍禮。九妮的娘又笑著說,“你這孩子,你這孩子,去吧!去吧!”
白建國走出院子,九妮已離自己有百十步遠了。
白建國邁開大步向前追,走在前面的九妮分明感覺到他在追趕,也加快了速度。白建國望著九妮疾走的背影,心里美滋滋的。一根油亮的黑辮子搭在腰際,顯得腰身很短,腰身短了腿就顯長,步子走得急,腰肢就扭得歡,腰肢扭動兩個渾圓的屁股就格外惹眼。
顯然,九妮不想讓白建國追上自己。白建國呢,見追不上,干脆就放慢了腳步,更加專注地邊走邊看九妮的背影。
龍灣村不大,不一會兒,九妮就走到村東的磚橋西頭。九妮是不能送過橋的,停下了腳步,見橋對面走來一個人,就向右邊的岸上走去。這時,她的腳步就慢下來,這其實是在等白建國。白建國加快步子走過來,九妮就說,“還部隊上的呢,腳底下長鉛??!”白建國笑了,沒吱聲,抬眼盯著九妮的臉看。九妮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紅著臉低下頭,嘴里卻說,“又不比你多只眼,有啥好看的?!?/p>
白建國還是不吱聲,他也確實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兩只腳就不停在地上前后磨著。
這時,九妮不再說話,而是看那雙動著的解放鞋:鞋是黑色橡膠底兒,帆布鞋面,鞋幫是黃色的,鞋面則是綠色,打著結的鞋帶像只蝴蝶展著翅膀。白建國不停地在動著一只腳,九妮就說,“多大碼的?俺給你做雙布鞋。”
白建國說不清是緊張還是激動,竟開口說,“不要做了。我就喜歡這解放鞋,準備要穿一輩子呢!”
九妮沒想到白建國會說這種話,吃驚地愣住了。按這里的規(guī)矩,姑娘相中介紹的對象后就要親自做一雙鞋的。這鞋代表著姑娘的態(tài)度也代表著心意,千針萬線的,不喜歡你才不會給你做呢??伤拐f不要自己做,難道是沒看上自己?九妮生氣地望著白建國。見她生氣的樣子,白建國知道自己剛才說錯了話,連忙改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最喜歡解放鞋了。我是42碼的腳!”
白建國這樣解釋,九妮才明白他剛才那句話的意思。但她也不會饒了眼前這個男人,第一次見面,不占上風將來就要甘拜下風了。她裝出十分生氣,一邊轉身要走一邊說,“你不稀罕俺做的鞋,你就回部隊穿你的解放鞋去吧!”
九妮要走,白建國伸手扯住了她的袖子。九妮向外一甩,手正好滑進了白建國的手里,她的手像觸了電一樣,一股麻熱順著胳膊,傳到了脖子上臉上,脖子和臉忽地像涂上了一層胭脂紅。
幾十年過去了,九妮只要想起那天自己的手落入建國的手里,身上還會有那么一點點酥麻的感覺。
白建國回了部隊,九妮就開始給他做鞋。鞋是女人家最難做的活,從鉸鞋樣、納鞋底、做幫兒到縫合,需要十來個環(huán)節(jié),哪一個環(huán)節(jié)錯一丁點兒針線,鞋就立不起來,拿不出手。姑娘家給沒結婚的對象做鞋,一般是不能讓外面的人看到的。村里媳婦們要是看到哪個姑娘在給對象做鞋,那你就等著吧,啥說不出口的話都會說出來,往往讓這姑娘羞得幾天都不敢見人。更何況,這些媳婦們還會搶著摸鞋底兒,都想沾沾沒結婚小伙子的陽氣。這當然是九妮不愿看到的。于是,她就只在家里做。這樣一來,這雙鞋斷斷續(xù)續(xù)竟從春天做到落雪。
鞋做好那天,白建國的信正好送來。九妮很高興,心想,這個人的心真跟俺連著呢,鞋剛剛做好,信就來了。第二天一大早,九妮就跑到集上的郵電局,把回信寄了過去。信里也沒說啥,總共就一張紙,先說說家里的一些情況,最后就說鞋做好了,想現(xiàn)在就讓你回來試試可合腳。這意思很明顯,心里盼著他早回來呢。白建國也變聰明了,接到信就明白九妮的心思,回信說:部隊上有紀律不能隨便回來,我也想早一眼看到你做的鞋呢,就把鞋寄來吧。戀愛中的男女,一丁點兒的事都是傳情的。九妮收到信,想了幾天,最終還是決定不能寄,她要等他回來,要親手給他穿上,看看他那得意的樣子。
九妮想到這里,心里突然像錐扎一樣的疼。唉,這個死鬼,怎么說病就病,說走就走呢。白建國走后,九妮的心就全在兒子興旺身上了。這孩子也真是,說好的就干到中秋節(jié)前,能是忘了嗎?也可能是提前走,工地上不給錢,不給錢也得回來過中秋啊,你就不知道娘多擔心你啊。真是個憨兒子啊。
這時,月兒升得越高就越明亮。
九妮把芝麻葉背到屋里,腦子空空的,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又過了一會兒,她抬眼看到窗臺那雙沒收回來的解放鞋,就起身出門,把鞋收到屋里。九妮的心思就離不開鞋,建國走前一直喜歡穿解放鞋,兒子興旺長大了跟他爹一樣也喜歡穿解放鞋。九妮記不清丈夫和兒子究竟穿了多少雙解放鞋。該有六七十雙吧?九妮躺在床上不停地想著。
第二天一早,九妮就決定要去找興旺。
興旺出去的日子,九妮記得清,是六月初九。六月初一那天,鄰村的治淮碰到興旺時說觀音堂橋上缺小工,一天七十塊錢,也是就扎扎鋼筋一些小活,并不吃力的,而且隨時可以去。興旺聽著就動心了。開始,九妮不想讓興旺去,雖說是小工,可這世上哪有拾來的錢,不出力肯定掙不下錢的。再說,馬上就要收秋了,出去干嗎呢。可興旺不這樣想,他在家里憋悶兩個多月了,也想出去散散心。三六九朝向走,圖的就是一個順字。
觀音堂離白家屯70多里,可九妮沒有去過。她只知道是在縣城的東邊,離縣城50里。想想也差不多,白家屯離縣里20多里,一個在西邊一個在東邊,兩邊加在一起不就是70多里么。這樣想著,九妮心里就不怵了,決定搭車去觀音堂工地。
九妮把自己草草地收拾了一下,鎖好大門就出了白家屯。從白家屯走到鎮(zhèn)上,等了好大一會兒,九妮才搭上去縣里的農(nóng)班車。農(nóng)班車有點破,車一開動,車身咣咣當當?shù)仨懀诶锩姘讯湔鸬谜媸怯行┦懿涣?。更讓人受不了的是有人招手車就停,上車、講價錢、掏錢找零錢。唉,九妮在心里想,這是啥車呀,比老牛拉車都慢呢。
車子到了縣城里,九妮有些犯難。從哪里轉車去觀音堂呢?她先找一個中年婦女問了,但她怕不實落,就又問了一個年紀更大的男人,得到的答案一致時,她就坐出租車從西關農(nóng)班汽車站向東關站趕。
農(nóng)班車到觀音堂的南街口,九妮就站起身作好了下車的準備。她在車上,就問清了觀音堂大橋工地的位置,車還未停穩(wěn),她就第一個下車。
這時,火紅的夕陽正在西天照過來,把向西疾走的九妮照得像一團滾動的火苗,煞是惹眼和動人。
觀音堂并不大,但西邊的河是渦河,水面很寬。
九妮來到橋梁工地前,急急地瞅上幾眼,心里就咯噔沉了下來。
工地上也就十來個人,除了那臺起重機駕駛室里的人看不清,其他人一眼就能看完,但這些人中間沒有興旺。他明明說是到這個工地上來的,怎么沒有影子呢?橋面已吊鋪上了一半,另一些等待吊鋪的水泥橋面構件,齊齊地碼在一起,上面還苫著塑料薄膜??磥砭鸵展ち耍さ厣系哪切┤寺v騰地收拾著工具。一個瘦瘦的男人坐在一塊水泥墩子上,一口一口地抽著煙。
九妮走到這個瘦男人跟前,心里卻又有些害怕。她是怕問到的結果,跟自己想的一樣。九妮定了定神,小聲地開口道,“老哥,俺向你打聽個人?”
瘦男人抬頭看了一眼九妮,又低下頭抽一口煙。見九妮滿臉焦急,就開口說,“大妹子,你說吧?!?/p>
“這工地上可見過一個叫白興旺的?六月初九來的!”九妮語速很快,聲音很低。
瘦男人皺著眉頭,盯著九妮說,“啊,就是那個穿雙解放鞋,樣子有些憨憨的人吧。四十歲露頭。他真沒有回家呀?”
“對,對,是穿著一雙解放鞋。一直沒有回呢!”九妮急急地說。
“?。俊笔菽腥送蝗徽酒鹕韥?,扭頭向右邊橋面上看了一眼,又接著說,“他在一個多月前的那天晚上,突然不見了。他老是說想家,俺還以為他走了呢!”
“走了?他沒有回家??!”不祥和恐懼立即填滿九妮的胸膛。
正在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工頭兒走過來。他警惕地看著九妮和瘦男人,沒好聲氣地說,“老周,拿著我的工錢閑嘮??!干嗎來?”
九妮認準這人是工地上當家的人,就焦急地央求說,“俺是來找白興旺的,他怎么不在工地上了?”
工頭兒先是一愣,隨即就硬著臉說,“什么白興旺黑興旺的,這工地上干一天發(fā)一天的錢,打工的今天來明天走,坐流水席一樣,哪有你要找的人呢!”
九妮聽工頭這語氣和說話,立即意識到出問題了。她的膽子突然變得大起來,大聲說,“有人證明在這工地上干了兩個多月,你說你沒見過?不給俺說清楚,俺去派出所找公家人作主!”
“派出所是你家開的啊。這青天白日的來我這地界找茬!你去告吧?!边@個腆著肚子的工頭兒說罷,轉身向前面的那輛黑色轎車走去。
瘦男人見工頭兒走遠了,長長地嘆一口氣,囁嚅著說,“大妹子,你趕快回吧,在這里是找不到了!”
九妮看著瘦男人,更覺得不對勁兒,心跳的速度越來越快。她感覺自己有些頭暈,天也變得越來越暗了。她決定先到鎮(zhèn)上找個地方住下。從工地向鎮(zhèn)街上走的時候,九妮的兩條腿像灌了鉛,每向前邁一步都很艱難。
進了街沒多遠就看見一個“如家小店”。
九妮交了錢,被一個粗腰的中年婦女帶到一間房門前。九妮進門,感覺口特別渴,就從保溫瓶里倒了一杯水。水是新燒的,冒著熱氣,一時還不能喝。九妮就順勢歪在床上,她想讓自己休息一會兒。
后來,九妮竟暈暈乎乎像睡著了一樣。
她清醒的時候,知道天已經(jīng)黑了。剛才沒關屋門,月亮透過門照進來,雖然沒開燈,屋里還是影影綽綽地能看清。她起身,端起桌子上那杯有點兒溫的水,一口喝了下去。一杯水下肚,她感覺身上有了點勁兒。這時,她拉亮電燈,又倒一杯水,靜了靜神,走出屋。她感覺餓了,想找老板娘問一下到哪里弄點吃的。
九妮出剛走幾步,還沒走到右邊那個登記室,就聽到剛才那個胖老板娘在跟另一個人大聲地說著話。雖然,電視機里正在播著新聞,九妮分明聽到胖老板娘說了聲“橋墩里澆鑄了一個人”,她的兩腳就定在了地上,一點也挪不動了。
這時,聲音傳過來:“聽說那個人晚上收工時不小心掉進支好的橋墩殼子里,也沒人在意。第二天一早,水泥澆灌車就把他澆進了橋墩里!”
“真的嗎?我還以為是假的呢。”另一個女人夸張地說。
“那還能有假!橋墩殼子拆下來時,那人的膠皮鞋底兒還在外面露著呢!”胖老板娘嘆著氣大聲說。
“那怎么就不把人弄出來???”另一個女人有些焦急地問。
“你傻呀,弄出來得把筑好的橋墩炸了,誰出錢?。吭僬f了,真弄出來個死人,建橋的工程隊咋個收拾法?”胖老板娘顯得很有見識地說。
“這么說,這人就祭橋了??!怪瘆人的?!绷硪粋€女人嘆著氣。
“聽老人講啊,咱這觀音堂的橋,每修一次都得死一個人。還真邪門呢?!甭犞峙说脑?,九妮的頭一陣眩暈,眼一黑,倒了下來。
夜深了,九妮終于清醒過來。
她悄悄地走出屋門,她還要去工地上找興旺。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九妮才來到觀音橋的工地。她選擇一處近水的河岸,坐了下來。
月亮升起來,大大的圓圓的,月光從天庭照下來,透過還沒修好的橋面落在汩汩流淌的河水上,水就斑斑駁駁地一塊白一塊黑。河岸兩邊的草叢里,秋蟲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叫著,聲音發(fā)著顫,有些凄婉和孤零。
九妮不相信興旺會被澆進橋墩里,雖然那半個解放鞋的膠皮底兒就嵌在橋墩里面,但她還是不肯相信。他怎么就會失足掉下去呢?不可能,肯定不可能!
九妮剛抬起頭,突然看到一個人站在云彩上,正向自己飄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你看,你看,是興旺,就是興旺!腳上穿一雙解放鞋……九妮的心向上提了起來,越提越高,感覺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堵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想大聲地叫他,可就是發(fā)不出聲音,她心里著急得要死。
正在這時,站在云朵上的興旺,突然轉身,冉冉向上飛去。九妮想大聲叫住他,可依然發(fā)不出聲音。這可怎么辦呢?她猛地從河岸上站起身來,不顧一切地向前追去……
這時,掛在天庭的月亮正大正圓,如練如水的銀白月光傾瀉下來,鋪滿了整個夜空。
作者簡介:
楊小凡,男,1967年生于安徽亳州。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當代》《芙蓉》《十月》等多家刊物發(fā)表小說300多萬字,若干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轉載和收入多種年選本。出版長篇小說及作品集15部,作品曾獲中國報告文學獎、《中國作家》優(yōu)秀作品獎、安徽文學獎等多項;三部小說被改編成電影。
責任編輯 文 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