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瑞
西岳華山以險峻著稱,唐代韓愈曾經(jīng)登過華山,留下了一段上得去卻下不來的逸聞。他自己在擔任四門博士后的長詩《答張徹》中說:“洛邑得休告,華山窮絕陘。倚巖睨海浪,引袖拂天星。日駕此回轄,金神所司刑。泉紳拖修白,石劍攢高青。磴蘚澾拳跼,梯飚飐伶俜?;诳褚颜χ?,垂誡仍鐫銘。”記載了華山之險給他留下的深刻印象,而且坦誠自己“悔狂”,并在山上鐫刻有誡銘。
那么,韓愈是如何“悔狂”的?同時代的李肇寫有《國史補》,卷中“韓愈登華山”一條,用聊聊數(shù)語形象地說明了當時的情境。“韓愈好奇,與客登華山絕峰,度不可返,乃作遺書,發(fā)狂慟哭。華陰令百計取之,乃下。”
1980年代初,筆者登華山,與同學們在蒼龍嶺的“韓退之投書處”曾議論此事。當時的議論焦點,是韓愈為何在此投書?因為此地不是華山上公認的險峻之地。但等到遍爬五峰,走過各個景點之后,就不得不承認,韓愈在此投書是有緣由的。華山的其他景點,不管是“鷂子翻身”,還是“長空棧道”,險歸險矣,卻都有可以手攀的依托。而惟有蒼龍嶺的山道在嶺脊的最高線上,兩面都是向下的陡峭山崖,明清之前,這里又絕無護欄扶手和石階梯級,光溜溜的山脊,上山亦可,下山則心驚膽顫。設身處地換作韓愈,在此投書完全可以理解。
問題在于:韓愈所投之書是不是遺書?是否發(fā)狂慟哭?《全唐詩》在“垂誡仍鐫銘”下注曰:“沈顏遺李肇書,謂退之托此以悲世人登高而不知止,且示戒焉?!笨梢?,李肇的記載是有所本的,并非道聽途說。然而,如果是遺書,則對韓愈的形象不利。你想想,乘興登山,卻因為下山之難而心生絕望,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口口聲聲不得活了,困頓之中無計可施,寫下遺書投擲懸崖之下,如同遇到海難之人投擲漂流瓶差不多。這樣一幅場景,讓聲名遠播的韓愈情何以堪?韓愈本人對此倒不諱言,坦陳自己的“悔狂”并讓人鐫石為銘以告誡后人。但后人在對此事的解釋上,則有了微妙的變化。
韓愈投書,有自己的回憶為證;刻石垂誡,更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資料。同時代的李肇說其“度不可返,乃作遺書,發(fā)狂慟哭”,也不過是以名人逸聞趣事的方式實錄,既不拔高也不貶低。因為經(jīng)過生死考驗的人都清楚,遺書和求救文書,本來就是二而一的。然而,《全唐詩》的注釋,就已經(jīng)在拔高韓愈,“悲世人登高而不知止”,形象一下子就高大上了。假定韓愈是個惡人,這條注釋就很有可能是“膽小怕死而盡顯丑態(tài)”。這同樣是立足于事實,不能說這就是謠言。
假定有人編寫勵志教材,韓愈的這一事例,完全可以編撰出兩種截然相反的說教來。正面的說教,可以寫出韓愈身臨絕境還心懷天下,以自己的遭際告誡后人“知足者長樂”的道理。反面的說教可以寫出韓愈不知進退而身陷絕境,不能臨危不懼而留下供后人嘲諷的笑談。當然,由于韓愈在歷史上是“正面人物”,所以后一種說教并未載入史籍,但也不能認為完全絕跡。在批林批孔時期,韓愈作為“開歷史倒車”的儒學傳人,以此事為反例的訓誡,就在聲討儒家的講演中出現(xiàn)過。
中國史學向來有“為尊者諱”的傳統(tǒng),即便到今天也時隱時現(xiàn)。所謂“為尊者諱”,并非弄虛作假,而是在對事實資料的選取和運用上要給尊者留面子。有位非常令人尊重的學人,在為韓愈寫評傳時曾經(jīng)說到華山投書之事,斷言:韓愈“悔狂”有之,“發(fā)狂而慟哭”則出于想象,至于“作遺書”云云,更是小說家之詞了。幸虧“悔狂”是韓愈自言,否則,連“悔狂”也有可能諱而不言。這種為韓愈的辯護,如果從事實角度考察,自己都承認“悔狂”了,憑什么就斷言“發(fā)狂而慟哭”是出于想象?《國史補》并非小說而是史書,而且因為其記錄的時間就在當時,有不少還是作者親歷,所以是學者很看重的史書。古人的“筆記小說”一詞,與今人所說的“小說”含義有別(今天的小說,唐人稱為傳奇)。一句“小說家言”利用古今小說的含義不同,就輕巧地把事實向虛構的方向誘導,這是不足取的。
實際上,“為尊者諱”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管理活動離不開信息,而信息的篩選和解釋則大有文章。一個誤打誤撞取得了極大成功的決策,很有可能在事后的總結中變成深思熟慮的高明決斷。一個損失了大量利潤的經(jīng)營失誤,很有可能被描述成以利潤換市場的有益策略。而一個極高水準的管理案例,翻船之后也有可能列舉出其水準不高的甲乙丙丁。即便是硬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的獲得與選擇往往會隨著需要這些數(shù)據(jù)的目的不同而偏離真正的事實。對此,管理者需要有足夠的警惕。
信息是重要的,其真實性往往決定著管理的成敗。韓愈華山投書的例子不僅可以供人們茶余飯后消遣,而且可以供人們反思信息求真的路徑。信息的真實性,不僅表現(xiàn)在是不是記錄了事實上面,而且表現(xiàn)在對事實的解釋上面。解釋事實需要觀察事物的聯(lián)系,即便事物的元素性確鑿無誤,如果對事物的結構性形成了“誤搭”,仍然有可能失真。當把韓愈的“人品”與“投書”這兩個事實聯(lián)系起來時,就有可能在兩種元素都真實的情況下形成結構錯誤。管理活動的難點,不僅僅在于獲取真實的信息,更重要的在于建立起能夠展現(xiàn)真實的信息結構。否則,不論是實踐總結報告,還是管理研究論文,那怕滿篇都是真實的數(shù)據(jù),依然有可能形成誤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