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旭
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是美國國父、第一任財政部長以及印在10美元鈔票上的那個人。作為美國夢最初的實現者之一,他比本杰明·富蘭克林出身還要低微:不只是一窮二白,而且還是私生子身份。然而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沒有漢密爾頓,就沒有美國今天的強大。
童年與求學
無論你打開哪一個版本的漢密爾頓的英文傳記,開頭一定會出現這樣的字眼:Alexander Hamilton (circa 1755—1804)。此處的拉丁語單詞circa(意為“大約”)顯得有些扎眼,因為在通常情況下,這個拉丁語單詞總是和B. C. (公元前)連在一起,用來描述某個古希臘羅馬的歷史人物。
漢密爾頓不知道自己生于哪一年,他是一場風流韻事的產物。在西印度群島,已婚的蕾切爾·拉文與詹姆斯·漢密爾頓發(fā)生婚外情,生下亞歷山大。爾后,蕾切爾離開自己的丈夫與詹姆斯結合在一起,沒想到后者卻離家出走。失去了父愛,小亞歷山大的厄運并沒有就此終止,母親在他11歲時離開人世,留下一點微薄財產,但由于是私生子,在法律上沒有繼承權的他除了34本書什么都沒有得到。
11歲,他早早地就有了工作開始養(yǎng)活自己。比較一下日后成為他死敵的托馬斯·杰弗遜,人家在11歲的時候在做些什么呢?母親教他拉小提琴,父親送給他一把槍,教他騎馬打獵,學習拉丁語、希臘語和法語。雖說他的父親在他14歲的時候得病去世,卻給他留下了沙德維爾莊園——典型的富二代。
漢密爾頓是否像一般的小孩子那樣思念父母,我們不得而知。不過,我們的確知道他小時候說過的一句話:“我想要功成名就。在保持個性的前提下,為功名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期待著戰(zhàn)爭的降臨,這樣我就可以一展拳腳。”
漢密爾頓說出這番話,背后的心理動機并非不可解釋。阿蘭·德波頓在《身份的焦慮》中指出:“人都是赤裸裸地來到這個世上,一無所有,但他們仍受寵愛……他們可能不聽話,大聲嚎叫且使性子,但他們仍被寵愛。我們長大成人了,我們獲得的愛轉而取決于我們的成就:我們得彬彬有禮,在學校必須成績優(yōu)異,爾后又須在社會上獲得一定的地位和聲望。這些努力也許能吸引別人的注意,但其動機和渴望其實相當平實,無非就是試圖找回那種我們兒時曾有過的充分的、無條件的寵愛?!庇谑牵郎喜环ι眺?、吳起之流:從小缺乏父母溫情,諸多特質卻超乎常人——堅定、聰明,以及冷酷。漢密爾頓的雇主很快發(fā)現了這個小孩子的不凡,他和一位牧師合伙資助他去美國大陸讀書。由于他的水平還不足以上國王學院(后來的哥倫比亞大學),他首先去的是新澤西的一所預科學校。從這里開始,他的人生輪廓就開始變得清晰了。
16歲,漢密爾頓是頭懸梁、錐刺股的典型。每天,他花大量的時間閱讀古希臘語、拉丁語原典,每天必須學到午夜之后,到了早上天蒙蒙亮,他到學校附近的墓地讀書——據說那里更安靜。
對比其他偉人上預科學校時的狀態(tài):叔本華的媽媽為他請來德國權威的古典文學大師弗蘭茨·帕索,以至于叔本華上大學之前學識就已經超過大學教授;杰弗遜回憶自己在15歲時“進入莫里牧師學校之后,開始學習小提琴,還學習跳舞、騎馬和打獵,這是18世紀任何一個弗吉尼亞紳士都應該會的”;薩特雖然出身貧寒,卻在學校里早早地和女生“打成一片”。在這段時間里,漢密爾頓充分表現出一個“山里娃”的特質:刻苦、沉默,但是敏感而孤僻。
薩福蘭斯基說:“如果一個人沒有得到最初的母愛,那么他往往會對最本質的東西喪失興趣,對自身的生命無動于衷?!边@句話若是用在漢密爾頓身上比較合適——他太執(zhí)著于成功,根本無暇顧及生命。
軍旅生涯
有人問:作為美國的國父之一,漢密爾頓是否加入了《獨立宣言》的起草?回答是沒有,因為那時他還太年輕。
1775年獨立戰(zhàn)爭爆發(fā), 20歲的漢密爾頓尚在讀大學。原本計劃著當一名醫(yī)生的他投筆從戎。不得不說,漢密爾頓這次很可能帶著極強的功利目的去參軍——畢竟美洲大陸上沒有他的故鄉(xiāng),并且他在這兒還沒有結識什么交情過硬的朋友。當然,這樣推測也不完全對,因為漢密爾頓在戰(zhàn)場上的表現從來都不是一個見利忘義的膽小鬼,事實上,他經常央求總司令讓他嘗一嘗戰(zhàn)場的血腥味。
華盛頓將軍很快發(fā)現了他的才能并且委以寫信的“重任”。沒錯,這的確是一個重任,籌款籌糧的難度比打仗大得多。向議會開口要錢,議員們沒有實權;直接動員十三個州,它們各自打著小算盤,實在是比登天還難。因此大陸軍裝備之差簡直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美國文學之父華盛頓·歐文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份記錄:“地上有些積雪,積雪上有穿著破鞋、腳上流血不止的士兵們留下的斑斑血痕。他在最后幾英里的路上就是沿著這些斑斑血跡找到軍隊的行軍路線的?!?/p>
“大陸會議”一開始就是不讓華盛頓擁權過重,不許征用當地物資,甚至不愿意建立常備軍。漢密爾頓為此大動肝火:“與其說是一支軍隊,不如說是一伙烏合之眾,它沒有服裝,沒有軍餉,沒有口糧,沒有士氣……“大陸會議”長期以來警惕著我們,現在我們已經喪失了對它的全部信任。”正是親身經歷了臃腫無能的議會,目睹了士兵們所受的痛苦,漢密爾頓堅定了一個決心:美國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
作為華盛頓將軍的入幕之賓,漢密爾頓發(fā)揮了他的寫作才能,就軍隊的重組和改革提出建議。與此同時,他迎娶了紐約市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伊麗莎白·斯凱勒。我們可以戲仿《傲慢與偏見》的開篇:“每一個潛力股都想得到一個白富美,這是舉世公認的真理?!睗h密爾頓贏得了伊麗莎白(雖然并不美)的芳心,并且膽戰(zhàn)心驚地詢問:“你真的想體驗做一個窮人的妻子的滋味嗎?……你對我的愛使你遠離你一直習慣的優(yōu)越條件……我們正在錯誤地演著一幕喜劇?!崩险扇藢ε霰容^滿意,認為他是“所有美德的典范”——這一評價是在漢密爾頓隱瞞自己私生子身份的情況下做出的。
政壇角逐:潛力股VS富二代
獨立戰(zhàn)爭打贏了,美國成立了,沒有故鄉(xiāng)的漢密爾頓實在談不上榮歸故里,于是以25歲的“高齡”學習了法律,在紐約市開辦律師業(yè)務,憑借杰出的口才成為遠近聞名的律師。
華盛頓沒有忘記他,邀請他出山擔任第一任財政部長:乞錢的終于變成了管錢的人——只是他并沒有多少錢可管。剛成立的美國窮得要死,國庫空空如也,并且最大的難題是,這13個州并不想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國家,它們在面對共同的敵人時同仇敵愾(姑且給他們臉上貼金),和平來臨時更樂于謀求各自發(fā)展。而且,相當一部分代表熱衷于上綱上線,在他們眼里,州權的獨立是個人自由的宏觀象征。
漢密爾頓可不這么想,他在戰(zhàn)爭期間親身體會到“各州負責就是哪個州也不負責”的苦頭,立志通過一個新的憲法成立強有力的政府。和漢密爾頓一起贊成強大的中央政府的叫聯邦主義者,反對者則叫做反聯邦主義者。一開始后者在數量上頗占優(yōu)勢,為了扭轉局面,漢密爾頓、詹姆斯·麥迪遜和約翰·杰伊三個人合寫了《聯邦黨人文集》。其中漢密爾頓完成了85篇中的51篇,痛陳松散邦聯的弊端,一直到今天 ,這些文集仍然是研究美國政治最重要的文獻。
美國憲法的簽署批準是非常困難的,尤其是各州在國會上的代表數量如何確定這一項上分歧最嚴重。最終是史稱“大妥協”的方案使得憲法草案得以通過。這個大妥協指的是:成立一個根據各州人口比例決定代表人數的眾議院,以符合“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同時成立一個各州派出兩名代表的參議院,以保證“少數人的利益也要得到保障”。 當前,我們看到很多第三世界的國家生搬硬套美國的兩院制,卻不知這一體制實在是不得已的產物。而且有趣的是,參議院成立的初衷是為了保持政府的“貴族和精英色彩”:Senate這個詞翻譯成“元老院”倒是更合適一些。
民主斗士托馬斯·杰弗遜在《自傳》中談到,“漢密爾頓極為向往貴族政治,如有可能,他寧愿要皇帝和世襲貴族。既然沒有這種可能,他就接受那部憲法,并且努力擁護它,比十三個州任何一個人都要努力。”
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杰弗遜是“富二代”,屬于南方貴族,而漢密爾頓是一窮二白三沒父母的潛力股。按常理推測,兩個人應該堅守自己的立場,為各自階級的人說話。事實卻是這兩個人交換了位置。
漢密爾頓羨慕杰弗遜的出身,渴望成為杰弗遜那樣的人,他喜歡美食、美酒和裝幀精美的書。杰弗遜則是給人一種“吃夠了山珍海味,想嘗嘗煎餅”的感覺,熱衷混跡于下層民眾之間,空閑時還親自干個木匠活兒什么的。
前者體會到了下層民眾的無知和愚蠢,后者則厭惡貴族的腐化和墮落。
不過,托馬斯·杰弗遜的民主立場仍然帶有一層從個人自由影射州權獨立的象征意義。杰弗遜熱愛自由,討厭獨裁和過于強大的政府,其實也是出于他作為弗吉尼亞州代表的立場,該州極其厭惡掌權之人。順便一提,杰弗遜對自由的過度崇拜在一定程度上為日后的南北戰(zhàn)爭埋下了禍根,1861年南北戰(zhàn)爭爆發(fā),弗吉尼亞州的里士滿成為叛軍的首善之地。
國家銀行:政治上的極簡主義
俾斯麥說:“政治是一門追求次好的藝術?!边@是一種目標和行動上的極簡主義:政治容不得完美主義,政治家不能跟集市上的小孩子那樣要了這個后悔沒要那個,考慮得太多只會阻礙行動的執(zhí)行,或會使道路變得曲曲折折,最終一無所有。
憲法通過了,漢密爾頓并沒有就此滿足。他意識到這個國家需要某種物質上的共同體才能將之支撐起來。他計劃建立起國家的公共信用以及一個國家銀行。 老子曰:“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睘榱税压残庞媒⑵饋恚瑖鴷搩斶€戰(zhàn)爭期間欠下的巨額債務,兌換民眾手里的政府債券。這一舉措效果顯著,卻也造就了一大批投機分子,并且深深地傷害了那些老兵的心:他們在戰(zhàn)爭期間真正為國家賣力,戰(zhàn)爭結束后為了吃飽飯不得不把政府債券轉賣給投機分子,沒想到新政策的出臺使它們卻值這么多錢。對此,漢密爾頓的說法是:“那些購買債券的人應當得到報酬,他們是在冒險,因為這些債券很可能一文不值?!笔前?,既然要奉行一種極簡主義的藝術,就容不得考慮太多。
爾后,漢密爾頓著手國家銀行的建立。代表南方利益的麥迪遜強烈反對,他提醒人們政府的權力不能過于強大,國家的財政也不應該集中在一個地方,而是應該在國家的多個地點建立起星散的小型銀行。在論辯的最后,他還祭出了撒手锏:“憲法規(guī)定國會有權向民眾借錢,但只能為了以下三個目的:還債、國防以及人民的總體利益。憲法條目中沒有提到國家銀行,因此國家銀行是違憲的?!奔热粦椃ㄊ躯湹线d起草的,那他的解釋應該是有說服力的。不過,漢密爾頓狡辯說建立國家銀行正是為了“人民的總體利益”。這一次,漢密爾頓又贏了。
建立國家銀行有利于發(fā)展大工業(yè)和商業(yè),但對南方的農業(yè)經濟作用不大。而且,漢密爾頓開始設置關稅保護本國的工業(yè),作為對抗,歐洲國家也對美國南方生產的農產品征稅:他又一次傷害了南方農場主和小產業(yè)者的利益。
還是那句話:政治是一門追求次好的藝術——哪里要刨平,哪里就得落刨屑。
決 斗
杰弗遜說:“漢密爾頓在財政部長任內絕對沒有賺到一個錢……他于1795年離開財政部,為的是去紐約操持律師業(yè)務,好為自己和家人賺點錢?!?/p>
看來,即使是漢密爾頓的死對頭都不得不承認他兩袖清風。不過,我輩俗人只能看到這一層并歡呼“青天大老爺”,要是管仲來評價他,事情可就沒那么簡單了。管仲的說法可能是“忍于己者必忍于人”,說白了,就是對自己狠的人對別人也狠。
漢密爾頓在品格上是清廉高尚的,但這并不代表會招人喜歡。追隨漢密爾頓的人很多,但他沒有多少朋友。相反,他總是在無意中樹立敵人,而且樂此不疲。漢密爾頓為人傲慢,喜歡批評別人,即使是位高權重、為人隨和的華盛頓,他也不放在眼里。在戰(zhàn)爭期間的一次軍事會議上,他遲到了,華盛頓表現出不滿,于是漢密爾頓以辭職抗議,華盛頓連忙道歉。
只是,為人處世不怕得罪君子,就怕開罪小人:漢密爾頓最終惹惱了小人艾倫·伯爾。
伯爾是個招人討厭的陰謀家,他城府極深,托馬斯·杰弗遜對他提防有加。1804年競選總統(tǒng)之時,杰弗遜將當時身為副總統(tǒng)的伯爾排除在外。于是伯爾單打獨斗,希冀自己能競選上紐約州州長。漢密爾頓考慮到此人“即使不是叛徒,也非善良之輩”,于是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從中作梗,使得伯爾美夢化泡影。恰逢失望之時,他在一張報紙上讀到漢密爾頓稱他為“全美國最無能和危險的人”,伯爾惱羞成怒,提出要和漢密爾頓“決斗”。
從文藝復興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歐洲人一直樂此不疲地進行著決斗。1606年,法國的赫伯特勛爵寫道:“任何一個沒有在決斗中殺死過他人的人,別人都會對他不屑一顧?!痹谟藗兤毡檎J為“除非能夠拿起手中的劍進行決斗”,否則絕不可能成為一個紳士。1806年,柏林大學一名叫布羅吉的大學生拒絕決斗,學校的榮譽法庭認為他沒有尊嚴,不顧校長費希特的反對,對他進行了處罰。
1621年,決斗的風俗和那102個人一起乘坐“五月花號”從歐洲來到了美洲大陸。即使在美國成立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決斗殺人還不算犯法。
決斗之前,漢密爾頓心平氣和,精神愉快——據說,他已經預感到自己會死于這場決斗。而伯爾則忙于用手槍練習打靶。1807年7月11日,兩人來到決斗場,站好位置,彼此相隔十步,開槍的訊號發(fā)出后,伯爾一槍便擊中了漢密爾頓。有人說漢密爾頓沒開槍,有人說他開槍但射歪了,有人說他故意射歪的:總之,他翹辮子了。
漢密爾頓·亞歷山大的一生波瀾壯闊、傳奇動人,但似乎又符合某種程式。普魯斯特說:“人的類型實在有限?!钡拇_,一類性格決定了一類人的命運。漢密爾頓算得上一個“次好的潛力股”,之所以說他“次好”,不是因為他在追尋榮譽的道路上不夠拼命、不夠努力,而是因為他沒有領會“剛者易折,柔則長存”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