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代詩文中對粵西的籠統(tǒng)敘寫

殷祝勝

（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西桂林541004）

論唐代詩文中對粵西的籠統(tǒng)敘寫

殷祝勝

（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西桂林541004）

對粵西的籠統(tǒng)敘寫在唐代有關(guān)粵西的詩文中是廣泛存在的。它們把桂州寫得與容州、邕州、廣州相似，把容州、邕州寫得與安南相似，或干脆用“嶺表”、“南中”等詞置換其所寫的粵西某一處具體地名，于是桂州炎荒瘴癘，柳州與林邑相接，容州、邕州則飛鳶墮水，與事實出入很大，而呈現(xiàn)出來的都是令人生畏的形象。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不能完全排除作者地理知識欠缺的因素，但這肯定不是主要的?；浳鞯靥帋X南，嶺南作為一個整體歷來是人們心目中的“瘴鄉(xiāng)”、“丑地”，與去國之恨、懷鄉(xiāng)之悲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唐代文士尤其是那些滿懷憂郁的流寓粵西的文士敘寫粵西某地時往往籠統(tǒng)含糊，實際上應(yīng)該是這種來自傳統(tǒng)的對嶺南整體的刻板印象在起作用。

唐代詩文；粵西；籠統(tǒng)敘寫

唐代文士創(chuàng)作的有關(guān)粵西的詩文，對粵西地區(qū)的自然景物和社會風(fēng)貌的敘寫比以前各代具體得多，為后人了解這一時期粵西的歷史文化發(fā)展狀況提供了可貴的材料。不過當時文士在敘寫粵西時也存在這樣一種情況，即他們雖然所寫的是粵西的某地，卻不關(guān)注其所寫對象的獨特之處，而是籠統(tǒng)地將它們看作“瘴鄉(xiāng)”、“丑地”，這可稱為對粵西的籠統(tǒng)敘寫。這樣的敘寫在散文和詩歌中都不少見，不可簡單視為事實，有必要加以分析討論。

一

先來討論唐代散文中對粵西的籠統(tǒng)敘寫。

首先，朝廷詔令敘寫粵西大都如此?；浳髟谶@類文書中有時作為嶺南或更廣大地區(qū)的一個組成部分出現(xiàn)。懿宗咸通七年《大赦文》中有好幾處提到桂、邕、容三管事項，但每次都是與其他地方并列在一起敘寫的，如關(guān)于邕管軍士應(yīng)予慰勞事，合并于安南、西川有關(guān)事宜中；關(guān)于桂、邕、容三管州縣應(yīng)減稅事，合并于岳州、湖南、廣州有關(guān)事宜中；關(guān)于邕、容二州溪洞首領(lǐng)應(yīng)加優(yōu)恤事，合并于安南、黔南、西川有關(guān)事宜中；關(guān)于邕、容、桂三管管內(nèi)刺史須精選賢良事，合并于廣州等道有關(guān)事宜中[1]卷85，這當然出于現(xiàn)實形勢的需要，但也反映了粵西在朝廷上層統(tǒng)治者眼中并無獨立的個性，不需單列條文進行特別處理。將粵西作為蠻荒之地來強調(diào)在這類文書中最為常見。邕管自不必說，懿宗咸通時《授鄭愚嶺南節(jié)度使制》①敘述朝廷設(shè)置嶺南西道節(jié)度使的理由即特別指出：“邕南地界蠻鄉(xiāng)”，“朗寧地分零桂，共控夷蠻”[1]卷86。就是桂州也不例外。玄宗時《貶責羅希奭張博濟敕》[1]卷35中說：“前始安郡太守充當管經(jīng)略使羅希奭，幸此資序，叨居牧守。地列要荒，人多竄殛。尤加委任，冀絕奸訛。翻乃嘯結(jié)逋逃，群聚不逞。應(yīng)是流貶，公然安置；或差攝郡縣，割剝黎甿；或輟借館宇，侵擾人吏。不唯輕侮典憲，實亦隳壞紀綱?！敝赋龉鹬莸幕厩闆r是“地列要荒，人多竄殛”，朝廷任命羅希奭為桂州刺史，原是希望他禁絕當?shù)亍凹橛灐敝降膭觼y，監(jiān)控外來流貶人士，而他卻辜負了朝廷信任，公然包庇流貶者，侵害當?shù)厝死?，?dǎo)致當?shù)爻霈F(xiàn)了“嘯結(jié)逋逃，群聚不逞”的局勢。羅希奭之所以敢“輕侮典憲”，“隳壞紀綱”，當是抱有一種僥幸心理，以為桂州是“要荒”之地，與京師距離遙遠，其所作所為朝廷不易掌握。中唐白居易《嚴謨可桂管觀察使制》中說：“桂林，秦郡也，東控海嶺，右扼蠻荒，自隋迄今，不改戎府。地遠則權(quán)重，俗殊則理難，馭而化之，非才不可。”[1]卷657用“蠻荒”、“地遠”、“俗殊”三個詞來描述桂州，由此得出治理此地“非才不可”的觀點，以對新任桂州刺史嚴謨進行褒獎與勉勵。晚唐崔嘏《授鄭亞桂府觀察使制》中說：“（桂州）地連五嶺，川束三江。直千里之奧區(qū)，雜夷風(fēng)之阜壤。靜則可理，動則難安。思得長才，以綏裔俗。”[1]卷726“五嶺”代表地理位置的偏遠，“夷風(fēng)”與“俗殊”同義，“思得長才”即“非才不可”，這里體現(xiàn)出來的對桂州的認識與白居易所作制文完全一致。

其次，任職粵西的官員上奏朝廷的表狀或帶有陳情性質(zhì)的文書也常如此敘寫粵西。上奏朝廷的表狀如令狐楚代桂管觀察使王拱所作的《為人作薦昭州刺史張愻狀》中說：“臣伏見嶺南，風(fēng)俗惰懶，茍避征徭，易成逋竄?！盵1]卷542直接用“嶺南”一詞來涵括張愻任職的昭州，將其作為嶺南的一個組成部分與北方作比較，指出其風(fēng)俗之異。于邵《為柳州鄭郎中謝上表》中寫鄭郎中至柳州上任之初的感受是：“今者又即殊方，復(fù)臨雜族，固蒙聲教，終遠文明。”“山兼象縣，江帶龍城，撫心局天，敢忘元造？舉頭望日，何處皇居？”[1]卷424“殊方”，“雜族”，與中原文明區(qū)域距離遙遠，這一切讓南來任職的官員心中充滿了悲涼意緒。與在朝官員所作詔令大體只關(guān)注粵西“蠻荒”不同，任職粵西的官員所上奏狀還常有對瘴癘威脅的擔心。周行先《為陜州盧中丞請朝覲第一表》一方面強調(diào)盧岳擔任容管、桂管廉帥的經(jīng)歷是“任職方隅，逮茲五考。要荒外服，僻陋在夷”，是“官守炎陬”；一方面又特別表示對“炎癘暗侵，桑榆漸迫，常恐一先風(fēng)燭，永謝圣朝”的憂慮[1]卷622。初唐后期某文士《為義興公陳請終喪第二表》中寫任職桂州義興公請求停官北返，因為他“近又兩目昏暗，如有瘴冒，雖生猶死，不堪力強”[2]卷599；《第三表》中又重申：“臣自到桂州，病轉(zhuǎn)增劇，更加瘴虐，臥在床枕?！盵2]卷599可見瘴癘威脅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理由。帶有陳情性質(zhì)的文書如李商隱為桂管觀察使所作一系列上呈朝廷大臣的狀文稱其任職之處或曰：“地當嶺首，封接蠻陬，猿飲鳥言，罕規(guī)政令，銀簪銅鏑，本主羈縻?！盵3]1319或曰：“漢縣舊封，越城遐嶠。夷貊半?yún)㈧毒帒簦x輿全視于奧區(qū)?！盵3]1321或曰：“不唯雜俗，實介遐荒?！盵3]1224或曰：“九重邃邈，五嶺幽遐。”[3]1738所描述的桂州情形都是人們心目中對于嶺南的一般印象。

再次，這樣敘寫粵西也常見于貶逐粵西的人員所作的文章中。如宋之問《在桂州與修史學(xué)士吳兢書》中展示其被貶逐地區(qū)的景象是：“降黜炎荒，杳尋魑魅之途，遠在雕題之國。颶風(fēng)搖木，饑鼬宵鳴，毒瘴橫天，悲鳶晝落。心憑神理，實冀生還，關(guān)號鬼門，常憂死別?！盵4]712宋之問當時被流放于欽州，實際上身在桂州，上面這段文字所描寫的對象應(yīng)該是將欽州和桂州都包含在內(nèi)的?！镑西取?、“雕題”、“颶風(fēng)”等都是歷來指稱嶺南的常見詞語，“毒瘴”二句出《后漢書》卷24《馬援傳》所載馬援之語：“當吾在浪泊西里間，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重蒸，仰視飛鳶，跕跕墯水中。”[5]838原是寫交趾的浪泊等地景象的，可見宋之問在這里不僅將欽州與桂州視為一體，還將它們與交趾等處同樣看待。于邵在其被貶桂州長史期間所作文章中對于其貶謫之地，不是稱為“遐荒”、“藩徼”，就是稱為“炎徼”、“炎方”②，都是表示偏遠與炎熱之地尤其是嶺南地區(qū)的通用詞匯。其《九日陪廉使盧端公宴東樓序》開篇說：“桂林重鎮(zhèn)，吳越襟帶，有郡縣可以綱紀，有蠻夷可以羈縻?！敝赋龉鸶辛b縻蠻夷的責任，這尚屬于寫實；而“連天漲海，來接蒼梧”等語[1]卷426寫大宴東樓所見之景則顯然出自想象，是用嶺南一般形象來代替桂州了?！端唾Z中允之襄陽序》中寫在桂州餞別賈中允時情景：“雖云蒸霧毒，猶勝炎風(fēng)；而疏桐衰柳，亦傍秋色?！盵1]卷427意謂天氣仍舊很熱，但季節(jié)已是秋天了。把桂州的炎熱描繪為“云蒸霧毒”，顯然借用了馬援描述交趾風(fēng)候的“毒氣重蒸”一語，桂州在這里被作者從史書中獲得的嶺南不良印象代替換了。于邵對于桂州一帶炎熱的更詳細的渲染見于《送李校書歸江西序》，序中寫他與李校書會于“零桂之間”，當時是“大火之交，南秋可畏。其炊如蒸，其華轉(zhuǎn)鮮。昏霾而禽鳥欲絕，曦赫而薄鑠無措。易練不足以御流汗，并燎不足以敵炎氛”[1]卷427。杜甫《寄楊五桂州譚》詩中有“五嶺皆炎熱，宜人獨桂林”之句[6]339，若據(jù)于邵上述描寫，桂州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炎方”，與“宜人”二字毫無瓜葛了。

此外，在唐代文士所作的其他文章中如此敘寫粵西的例子也不少。張說《唐西臺舍人贈泗州刺史徐府君碑》中敘述徐齊聃貶逐欽州事，贊其“姑務(wù)忠信，何陋蠻越”[1]卷227，這是以“蠻越”指稱欽州；張九齡《祭舜廟文》是祭桂州虞山舜廟的作品，說大舜“不以荒服之外，不以黃屋之尊，巡守而來，殂落于此”[1]卷293，這是以“荒服”指稱桂州。這些以外延可以包括整個嶺南地區(qū)的概念來指稱粵西某地的寫法，反映了唐人對粵西的一種認識習(xí)慣，即通常情況下他們所關(guān)注的是粵西作為嶺南組成部分的共同特點，而不是粵西各地的具體區(qū)別。又如李商隱《祭外舅贈司徒公文》中寫其岳父王茂元在粵西的政績：“容山至止，郎寧去思，跕鳶息厲，毒虺停吹?！盵3]856“容山”指王茂元曾經(jīng)任職的容管?！袄蓪帯保瑒W(xué)鍇先生認為當作“朗寧”，指王茂元曾經(jīng)任職的邕管[3]876?！佰@鳶”，前面已說過，是馬援口中的交趾形象，則這里的容管和邕管與交趾都是視同一體的。

在這種認識習(xí)慣下，粵西的形象大體是令人不快的。柳宗元《柳州新修文宣王廟碑》中曾對柳州有這樣的描述：“柳州古為南夷，椎髻卉裳，攻劫斗暴，雖唐虞之仁不能柔，秦漢之勇不能威。至于有唐，始循法度，置吏奉貢，咸若采衛(wèi)，冠帶憲令，進用文事。學(xué)者道堯舜孔子，如取諸左右，執(zhí)經(jīng)書，引仁義，旋辟唯諾。中州之士，時或病焉?！盵7]124可見唐代的柳州在中原文化的影響下，地方風(fēng)習(xí)已與過去有很大變化，一些文士的文化修養(yǎng)已不在中原文士之下。但這樣的變化并不能改變長久以來所形成的關(guān)于此地的根深蒂固的不良印象。在《送李渭赴京師序》中，柳宗元對李渭長期任職南方發(fā)表如下議論：“過洞庭，上湘江，非有罪左遷者罕至。又況逾臨源嶺，下漓水，出荔浦，名不在刑部而來吏者，其加少也固宜。前予逐居永州，李君至，固怪其棄美仕、就丑地，無所束縛，自取瘴癘。后予斥刺柳州，至于桂，君又在焉，方屑屑為吏。噫！何自苦如是耶？”[7]618將桂州、柳州與永州對比，認為永州已是“瘴癘”之“丑地”，無罪者很少愿來，桂州、柳州又需逾嶺南下，比永州更是不如，自是“丑地”中的“丑地”了。吳武陵《遺孟簡書》中寫柳宗元在柳州的處境也是：“子厚與猿鳥為伍，誠恐霧露所嬰，則柳氏無后矣。”[1]卷718“猿鳥為伍”，形容當?shù)氐男U荒；“霧露所嬰”，是指當?shù)氐恼伟O，柳宗元當時尚未有兒子，作者擔心他不能抵御當?shù)貝毫语L(fēng)候，命喪其處，斷絕后嗣，此可見柳州在作者心目中的形象是何其的不佳。蕭昕《夏日送桂州刺史邢中丞赴任序》中對桂州的敘寫也表現(xiàn)出相似的特點：一方面此地已“俗比華風(fēng)，化同內(nèi)地”，一方面此地又是“洞居砦止，人好阻兵”。又，此序?qū)懶现胸└叭喂鹬萋吠厩樾斡小奥纳n梧瘴癘之郊”之句[1]卷355，則桂州也是被當作“瘴癘”之鄉(xiāng)看待的。劉禹錫《答容州竇中丞書》中對于容州的看法也是如此，一方面贊揚竇群擔任容管經(jīng)略使期間，于當?shù)貍魇谌褰?jīng)使得“南裔憬俗已丕變矣”，一方面強調(diào)容州的“風(fēng)候，非民和可移，地泄恒燠，冬無嚴氣”，瘴癘之鄉(xiāng)的帽子不因民風(fēng)的改變即可摘除，故特別叮囑竇群“嗇神以佐藥，兼味以御祲”[8]971，注意養(yǎng)生。

二

再來討論詩歌中對粵西的籠統(tǒng)敘寫情況。

唐人在粵西之外所作詩中寫到粵西某地，其呈現(xiàn)出的形象往往籠統(tǒng)模糊，多是對嶺南地區(qū)的一般性描述。劉禹錫《送華陰尉張苕赴邕府使幕》詩中以“分野窮禹畫，人煙過虞巡”二句寫邕州[8]150，賈島《送張校書季霞》詩中以“容州幾千里，直傍青天涯”二句寫容州[9]卷571，都只是說到了這兩個地方的遙遠。宋之問流放欽州途中作《在荊州重赴嶺南》詩說：“夢澤三秋日，蒼梧一片云。還將鹓鷺羽，重入鷓鴣群?！盵4]544題目中用嶺南代替了欽州，詩中以蒼梧代表欽州的遙遠，以鷓鴣這一南方之鳥代表欽州的異樣風(fēng)光。劉禹錫在連州作《送僧方及南謁柳員外》詩，以“桂水夏瀾急，火山宵焰紅”[8]231二句寫方及赴柳途中景象，“桂水”是實際經(jīng)行之處，“火山”據(jù)唐代劉恂《嶺表錄異》載：“梧州對岸西火山……其火每三五夜一見于山頂，每至一更初，火起匝，其頂如野花之狀?！盵10]25則其地點在梧州，非自連赴柳路徑，之所以寫“火山”，當是因為其可作為嶺南炎熱的象征。棲蟾《送遷客》詩中“織花蠻市布，搗月象州砧”[9]卷848是寫粵西的句子，也只是有關(guān)蠻鄉(xiāng)的籠統(tǒng)印象。

唐人在粵西之外寫到粵西的詩以有關(guān)桂州的最多。桂州雖然地處嶺南，但與嶺南其他地區(qū)比起來，氣候沒有那么炎熱，瘴癘之氣也較少。對于這種特殊情況，前引杜甫《寄楊五桂州譚》詩中名句“五嶺皆炎熱，宜人獨桂林”有比較準確的把握，白居易《送嚴大夫赴桂州》詩中“桂林無瘴氣，柏署有清風(fēng)”[9]卷422二句也大體能得其實，然而多數(shù)作品對此區(qū)別并不關(guān)注。王維《送邢桂州》詩結(jié)尾預(yù)祝邢桂州取得政績說：“明珠歸合浦，應(yīng)逐使臣星。”[9]卷126用的是后漢孟嘗為合浦太守，廉潔愛民，使當?shù)亍叭ブ閺?fù)還”的典故[5]2473。作者之所以用此典故，自是因為桂州與合浦一樣，同在嶺南地區(qū)。李頎《龍門送裴侍御監(jiān)五嶺選》詩開頭即說：“萬里番禺地”，中間敘寫裴侍御所去之處景象是：“榔葉四荒外，梅花五嶺頭。明珠尉佗國，翠羽夜郎洲。夷俗富珍產(chǎn)，土風(fēng)資宦游?！苯Y(jié)尾說：“何辭桂江遠，今日用賢秋。”[9]卷134這里不僅出現(xiàn)了廣州的古稱——“番禺”，也出現(xiàn)了可以泛指整個嶺南地區(qū)的“尉佗國”，還出現(xiàn)了地處五嶺之北的地名“夜郎”，可以作為漓江異稱的“桂江”，那么裴侍御將去的地點究竟是何處呢？據(jù)《唐會要》卷75：“開元八年八月敕……其嶺南選補使，仍移桂州安置?！盵11]1369李頎是開元、天寶時人③，則此詩所送的“監(jiān)五嶺選”的裴侍御當是前往桂州的，可見其心目中的桂州形象與番禺、夜郎等所代表蠻荒之地的形象可以互換。杜甫于大歷四年末在湖南作《暮冬送蘇四郎傒兵曹適桂州》詩，結(jié)尾說：“為入蒼梧廟，看云哭九疑?！盵6]1003大舜巡狩南方，崩于蒼梧之野，葬于九疑之山。從湖南到桂州并不經(jīng)過蒼梧九疑，故這兩句詩顯然不是寫實，而是將桂州同化于一個為人熟知的表示南方荒遠地區(qū)的典故之中了。錢起《送李判官赴桂州幕》詩中有“雁峰侵瘴遠，桂水出云流”句[9]卷237，桂州在此是與瘴癘、遙遠等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的。劉復(fù)《長相思》詩說：“長相思，在桂林，蒼梧山遠瀟湘深。”[9]卷305王建《望行人》詩說：“夢見離珠浦，書來在桂州。”[9]卷299這兩首詩中的桂林或桂州，與蒼梧、瀟湘、珠浦一樣，是南方荒遠之地的代稱。張籍《送嚴大夫之桂州》詩中以“荇路九疑南”句[9]卷384寫赴桂路途，如上所論也不合事實，不過是表示桂州的偏遠而已。劉禹錫《馬大夫見示浙西王侍御贈答詩因命同作》是對嶺南節(jié)度使馬總來詩的酬和，詩序說馬總曾“歷交趾、桂林，南人歌之，列在風(fēng)什”，詩中以“百越酋豪稱故吏”句概括其這段經(jīng)歷，[8]227桂林在這里與交趾無別，被關(guān)注的是它的地處蠻荒。李渤《桂林嘆雁》詩說：“爾解分飛卻回去，我方從此向南行?！盵9]卷473可知這是他在赴任桂管觀察使途中經(jīng)過衡陽一帶的作品，他后來在桂州開發(fā)南溪、隱山等山水景觀，深愛當?shù)仄纣愶L(fēng)光，臨別桂州時還作《留別南溪》和《留別隱山》二詩抒發(fā)依依不舍之情，而在上面這首詩中，桂州只是令人悲嘆的南荒的代名詞，并無實質(zhì)內(nèi)容。許渾《送杜秀才往桂林》詩中寫桂州一帶景象是：“瘴雨欲來楓樹黑，火云初起荔枝紅?！盵9]卷536除了有瘴癘，又出現(xiàn)了荔枝這一植物，而桂州實不產(chǎn)荔枝，這是將邕、容、廣州一帶景象當作桂州景象來敘寫了。

在唐代文士作于粵西的詩中，粵西的形象當然要親切得多，但概念化的描述也不罕見。唐高宗時，邕、嚴二州首領(lǐng)反叛，李嶠奉朝命監(jiān)軍，親入溪洞招諭，叛者盡降。李嶠在事件平定自邕州順流返回的舟中作了《軍師凱旋自邕州順流舟中》和《安輯嶺表事平罷歸》兩首詩[9]卷61、57，對邕州一帶的敘寫都比較浮泛，如前詩中“萍葉沾蘭槳，林花拂桂旗……芳樹吟羗管，幽篁入楚詞”等句，詞藻大體出自《楚辭》，寫景帶南方地域特色，而缺乏邕州當?shù)靥厣缓笤婎}目中直接用“嶺表”替換了“邕州”，所寫景物也表現(xiàn)出這樣的特點，“境遙銅柱出”句，據(jù)《后漢書》卷24《馬援傳》李賢注引《廣州記》說：“援到交趾，立銅柱為漢之極界也?！眲t銅柱在交趾南端，可稱為嶺表之景，而非邕州之景，“云起蒼梧夕”句也是如此；“春色繞邊陲，飛花出荒外?；芊娙绶e，長川思游客。風(fēng)生丹桂晩”諸句，可以說寫的是邕州，然無不可泛指嶺表，“朱方撫夷落”句也是如此。

這種概念化傾向更多地見于那些心情憂郁的流寓粵西的文士詩中。張說在欽州過了一年多的流放生活，留有多首詩，然其對于欽州一帶的敘寫單調(diào)而刻板，全是可怕的南荒形象。張說在這些詩的題目中稱其流放之地或曰“南中”，如《南中別陳七李十》、《南中別王陵成崇》等，或曰“嶺南”，如《嶺南送使》、《嶺南送使二首》等，從不使用欽州一詞，已可見其對于欽州的關(guān)注點不在于此地的個性，而在于它所屬的嶺南地區(qū)的共性。從張說這些詩的內(nèi)容看，地理位置的偏遠、多瘴癘之氣、蠻夷聚居正是他表現(xiàn)的重點。比如《嶺南送使二首》其二中的“萬里投荒裔”句[9]卷89，《南中別蔣五岑向青州》詩中“賤子棄南荒”句[9]卷87，《南中送北使二首》其一中的“誰憐炎海曲”句[9]卷88，關(guān)注的都是欽州作為嶺南“荒裔”之地的偏遠；《南中贈高六戩》詩中“鳥墜炎洲氣”句[9]卷87，《南中送使》詩中“愁猿喘更飛”句[9]卷87，《南中送北使二首》詩中“城繞瘴江流”句[9]卷88，關(guān)注的都是欽州作為嶺南炎熱之區(qū)的瘴癘；《和朱使欣二首》其一中“南土多為寇，西江盡畏途”句[9]卷87，《南中送北使二首》詩“待罪居重譯”、“夷歌翻下淚”句[9]卷88，關(guān)注的是欽州作為嶺南蠻鄉(xiāng)的特點。帶著這樣的眼光來看欽州，欽州自然是令人畏懼的地方，身處此地自然會感到十分痛苦。張說這些詩反復(fù)表達的便是這樣一種痛苦異常的感受?！赌现兴捅笔苟住菲湟恢杏小皽I盡血沾衣”句[9]卷88，用下蔡威公淚盡繼之以血的典故，據(jù)劉向《說苑》，下蔡威公之所以“哭悲若此”，是因為預(yù)感其國將亡④，張說借以表示自己流放欽州之悲，可見其悲痛的程度之深。《南中別蔣五岑向青州》詩中“有淚皆成血”句也用了這一典故，并對以“無聲不斷腸”句[9]卷87，進一步強化這種痛苦。張說在這些詩中還極力渲染這種痛苦對自己身心造成的傷害，《南中送北使二首》其一說：“紅顏渡嶺歇，白首對秋衰。”與《嶺南送使二首》中“嶺外罷紅顏”（其一）、“一朝成白首”（其二）二句意思完全相同，夸張流放欽州的遭遇已使他迅速衰老；對于自己能否生還北方也感到迷茫，《嶺南送使二首》其二中“古來相送處，凡得幾人還”二句明確地表達了這一擔憂，而《南中送北使二首》其二中“山臨鬼門路”句將鬼門關(guān)從容州搬到了欽州，實是暗用當時流行的“鬼門關(guān)，十人九不還”的諺語[12]1743，同樣含有這樣的擔憂。張說在神龍元年（705）被召回朝途經(jīng)大庾嶺時作《喜度嶺》詩，其中“寧知瘴癘地，生入帝皇州”二句[9]卷88真實地反映了他在欽州的心態(tài)。張說之子張均因為在安史之亂中從逆之罪而流放合浦，其《流合浦嶺外作》詩說：“瘴江西去火為山，炎徼南窮鬼作關(guān)。從此更投人境外，生涯應(yīng)在有無間。”[9]卷91敘寫合浦的方式與其父敘寫欽州毫無二致。張叔卿《流桂州》詩說：“莫問蒼梧遠，而今世路難。胡塵不到處，即是小長安?！盵9]卷272把桂州看作“小長安”只是因為此地遠離安史之亂的戰(zhàn)火而已，詩中以“蒼梧”代表桂州，關(guān)注點在于兩者都具有南方“遠”地這一共性。這是初盛唐時期的情形。

中晚唐時期的情形也類似。柳宗元在柳州所作的詩中對柳州有許多具體的敘寫，能夠較為客觀展示柳州的自然和人文風(fēng)貌，但為了抒發(fā)內(nèi)心深重的棄置之悲，也時有一些籠統(tǒng)的敘寫，如《別舍弟宗一》詩以“越江”稱柳江，以“去國六千里”和“投荒”強調(diào)柳州地理位置的荒遠，以“桂嶺瘴來云似墨”寫柳州一帶瘴癘嚴重[7]336；又如《得盧衡州書因以詩寄》和《柳州寄京中親故》詩中分別用“林邑東回山似戟”[7]354和“林邑山連瘴海秋”[7]370的句子寫柳州一帶的山，而據(jù)《舊唐書》卷41《地理志》“林邑州”條，林邑本屬漢武帝開百越時所置的日南郡，位于交趾郡南三千里，唐貞觀中“乃于驩州南僑置林邑郡”[12]1756，也在今越南境內(nèi)，與柳州遠不相及，作者借用這一地名，顯然只是從柳州與林邑同屬遙遠南荒這一點著眼的。李涉《與梧州劉中丞》[9]卷477詩是其赴康州流放之所路過梧州時所作，詩中“五分符竹到天涯”句寫劉中丞任梧州刺史事，梧州在這里被稱為“天涯”；“瘴山江上重相見”句寫作者與劉中丞相逢的環(huán)境，用“瘴山江”之語指代梧州山水，可見梧州在這里只是被當作一般的南荒瘴癘之地看待的。李商隱《酬令狐郎中見寄》詩寫其寓居的桂州說：“象卉分疆近，蛟涎浸岸腥。”[13]691秦始皇平嶺南，設(shè)桂林、南海、象郡，《尚書·禹貢》中寫南海殊族有“島夷卉服”之語⑤，則“象卉”句指桂州地處嶺南荒遠之地；“蛟涎”句寫桂州之水的恐怖，突出的是當?shù)丨h(huán)境的惡劣。李商隱在桂州雖得府主鄭亞器重，然離家萬里，思歸情切，經(jīng)常郁郁寡歡，其作于桂州的《思歸》、《北樓》、《端居》等詩都流露了這種心態(tài)，上引詩句對桂州的個性未作關(guān)注，表現(xiàn)的只是蠻荒、可怕這些一般人心目中的嶺南“丑地”印象，都是這種心態(tài)的反映。

結(jié)語

通過以上考察可以看到，對粵西的籠統(tǒng)敘寫在唐代有關(guān)粵西的詩文中是廣泛存在的。這類詩文的作者身在粵西之外的固然不少，而多數(shù)人都是身處粵西境內(nèi)。他們把桂州寫得與容州、邕州、廣州相似，把容州、邕州寫得與安南相似，或干脆用“嶺表”、“南中”等詞置換其所寫的粵西某一處具體地名，于是桂州炎荒瘴癘，柳州與林邑相接，容州、邕州則飛鳶墮水，與事實出入很大，而呈現(xiàn)出來的都是令人生畏的形象。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不能完全排除作者地理知識欠缺的因素，但這不是主要的?；浳鞯靥帋X南，嶺南作為一個整體歷來是人們心目中的“瘴鄉(xiāng)”、“丑地”，與去國之恨、懷鄉(xiāng)之悲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唐代文士尤其是那些滿懷憂郁的流寓粵西的文士敘寫粵西某地時往往籠統(tǒng)含糊，實際上應(yīng)該是這種來自傳統(tǒng)的對嶺南整體的刻板印象在起作用。

注釋：

①按：據(jù)制文內(nèi)容，題應(yīng)作《授鄭愚嶺南西道節(jié)度使制》。

②按：以上所引四詞分別見唐代于劭所作《與蕭相公書》、《送譚正字之上都序》、《送崔判官赴容州序》、《送盛卿序》等文，收于清代董誥等編《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卷426、卷427、卷427、卷428。

③詳參羅琴等《李頎及其詩歌研究》下編《李頎的生平與行蹤》，巴蜀書社，2009年。

④參漢代劉向《說苑》卷13“下蔡威公閉門而哭”條，《四部叢刊》景明鈔本。

⑤參李商隱著，劉學(xué)鍇等校注《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04年,第694頁注釋第13。

[1]（清）董誥等.全唐文[C].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2]（宋）李昉等.文苑英華[C].中華書局，1966.

[3]（唐）李商隱著.李商隱文編年校注[C].劉學(xué)鍇等校注.中華書局，2002.

[4]（唐）沈佺期、宋之問.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C].陶敏等校注.中華書局，2001.

[5]（劉宋）范曄.后漢書[M].中華書局，1965.

[6]（唐）杜甫.杜詩鏡銓[C].（清）楊倫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

[7]（唐）柳宗元.柳宗元集[C].中華書局,1979.

[8]（唐）劉禹錫著.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C].陶敏等校注.岳麓書社,2003.

[9]（清）彭定求等.全唐詩[C].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0]（唐）劉恂.嶺表錄異校補[M].商壁等校補.廣西民族出版社，1988.

[11]（宋）王溥.唐會要[M].中華書局，1955.

[12]（后晉）劉昫.舊唐書[M].中華書局，1975.

[13]（唐）李商隱.李商隱詩歌集解[C].劉學(xué)鍇等校注.中華書局，2004.

責任編輯：羅瑞寧

General Narrative of Western Guangdong in Poetry of Tang Dynasty

YIN Zhu-sheng
(College of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angxi Guilin,541004)

The general narrative of western Guangdong is widespread in the poetry and prose of western Guangdong in the Tang Dynasty.In these poetry,Guizhou is similar to Rongzhou,Yongzhou,and Guangzhou,and Rongzhou and Yongzhou are similar to Annan,or Lingbiao and Nanzhong refer to one place’s name of western Guangdong.Therefore,Guizhou is hot and famine with paludism;Liuzhou is adjacent to Linyi,and Rongzhou and Yongzhou are rivers and birds everwhere,which is quite different from facts and presents daunting images.This is because of the lack of writers’knowledge of geography,which is not the main factor.Western Guangdong i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the hate of leaving country and the sorrow of homesickness.The writers of western Guangdong in Tang describes it vaguely.In fact,it should be the traditional stereoty of Lingnan as a whole.

poetry of Tang Dynasty,western Guangdong,general narrative

I206

A

1674-8891（2016）06-0101-04

2016-10-10

殷祝勝（1964—），安徽繁昌人，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現(xiàn)為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