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蓓
著名的新月派詩人徐志摩在其代表作《再別康橋》里寫下了兩段相似度極高的詩句,分別作為詩歌的開頭與結(jié)尾。相似的結(jié)構,相似的情境,僅有幾個字的區(qū)別,卻未嘗不是一番恍如隔世的心境。
詩歌的開頭是這樣寫的:“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p>
四句之中,反復使用了三次疊詞“輕輕”,絕非信筆而行的偶然為之。筆者查閱第六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其中對“輕”這個字的解釋最接近這里語境需求的應該是“與重相對,表示用力輕,重量小”這一義項。由此觀之,輕輕地走,輕輕地來,輕輕地招手,作為詩歌主人公的動作被描寫出來,徐志摩反復渲染他“用力極輕”的這一細節(jié),自然也有他的用意。
人的行為舉止無不反映著內(nèi)心的情感態(tài)度,徐志摩的“行動輕柔”傳達出的當是一種珍重與呵護的情緒,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因為輕車熟路,所以什么也不需驚動,更不想驚動,就這樣輕輕地來,又輕輕地走,生怕多一點動靜,都會驚擾到這遺世獨立的康橋。
與此相呼應的,是下文接連數(shù)段中對于金柳、青荇等意象的深情描摹,字里行間都是濃濃的眷戀與深愛??禈蚣磩蚴切熘灸Χ冗^青春歲月的所在,當他風華正茂、春風得意的時候,在這里學習、創(chuàng)作、戀愛,人生的諸多幻想與美好風光盡數(shù)著落于此,那是一個人一生最絢爛自得的回憶,輕易不敢想起更不能驚擾。如今故地重游的徐志摩,三十而立卻諸事不順,空有夢想和抱負,也不能抵御現(xiàn)實的逼仄摧殘,康橋之于他便成為了心中不可侵犯的圣地,此番歸來,面對著曾經(jīng)熟悉的風景,心頭的珍重眷戀只怕更甚當初,這一疊聲的“輕輕”,其間的小心呵護與眷愛深深,不言自明。
而全詩的結(jié)尾處則是:“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同樣的位置上,“輕輕”換成了“悄悄”?!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對于“悄悄”的解釋是“沒有聲音或聲音很低”,徐志摩連用兩個“悄悄”,著力營造的無疑是一種靜謐無聲的意境,雖然校園里也應當會有蟬鳴蟲唱,萬籟之聲,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承接著上一段所寫“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便不難理解,當人與眷愛之物久別重逢時,常常會表現(xiàn)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沉默,如蘇軾《江城子·記夢》中的“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生死十年暌違,相逢卻是無聲。又如拜倫詩中曾寫:“若我再見你,隔悠長歲月。我將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淚。”亦有異曲同工之妙。徐志摩上一段中寫“悄悄是別離的笙簫”,此處又連用兩次“悄悄”來營造靜謐的氛圍,其中寄寓的感情,也該是一脈相承的落寞與無奈。
而開頭的“作別西天的云彩”與結(jié)尾的“不帶走一片云彩”也足以作為佐證。其實這兩句在行動上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云彩位移為零,人卻孤身遠引,但兩種表達所傳遞的信息、隱含的情緒,是各自有別的。正如前人詩中所言,“彩云易散琉璃脆”,云彩象征著美好而短暫的事物,人在與美好的事物作別時,往往含笑揮手,留戀不舍的情緒充盈,卻因牽掛眷愛而心存暖意;“不帶走一片云彩”則是深知這美好之物雖依然如故,自己卻已分明不屬于其中時,心頭那點揮之不去的落寞、苦澀,一身蕭索,無可奈何。
我們閱讀文本,鑒賞詩歌,常常是“此處使用了疊詞,營造了回環(huán)復沓的美感,收尾呼應,成篇完整”。這樣的分析當然字字無錯,但作者遣詞里的情緒、細節(jié)中的用心卻被遺漏了太多。其實,若能前后勾連,仔細推敲,應能更深入地走入詩人給我們傳達的情境之中,觸摸到那些古往今來不曾斷絕的情愫。
看起來是一個極其平靜的夜晚、淡漠不驚的過客,但心底的百轉(zhuǎn)千回,期望與失落,眷愛與無奈,都是深藏在冰山一角下的起伏洶涌。一字日“輕”,一字日“悄”,看似意義相近,只有當讀者首尾相較,字斟句酌,方可以透過文字讀懂他在塵網(wǎng)中奔走消磨而日漸衰頹的青春與幻夢,理解這一番縱是萬千呵護珍重,終歸一腔落寞無奈的心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