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有雅之妙處,俗有俗之可愛,一切以本真為上。真正的罪過是媚俗和媚雅,雅俗本都可以立足天地人心之間,但若是以“媚”為出發(fā)點,那么就會雅得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俗得讓人不忍睹聞。易中天先生是著名的歷史學家,其散文、雜文因老到的見解、智慧的透視而讓人感覺爐火純青。某種程度上,做學問,精研深析、士人風范當為雅,而人間煙火浸潤,常常揪住現(xiàn)實社會剖析世情人性,以俗為文,俗中見雅。
真俗的人都不媚俗,正如真善的人都不偽善。媚俗之可惡,在“媚”不在“俗”。
反“三俗”,我贊成。庸俗、低俗、媚俗,當然該反。加上“鄙俗”和“惡俗”,變成“五俗”,也該反。比如在公共場合隨地吐痰、大聲喧嘩、亂扔垃圾,就是“鄙俗”;端架子、擺排場、打官腔、拍馬屁,則是“惡俗”。這些都應該在反對之列。不過牽涉到文學藝術,主要還是“三俗”,那就只反“三俗”也罷。
問題是為什么要反?這可得整明白了。否則,沒準就會事與愿違,適得其反。
那么,“三俗”究竟壞在哪里?在“俗”嗎?未必。就說“媚俗”,一個人或者一個節(jié)目、一部作品,為什么要媚俗呢?是因為喜歡俗,或者本來就俗?顯然不是。真心喜歡,那不叫“媚”。媚,是原本不待見,卻要裝喜歡。何況本來就俗,還用得著“媚”?直截了當表現(xiàn)出來就是。這樣的“俗”,就不能叫“媚俗”,得叫“本俗”,甚至“本真”。
本俗不必反,也反不了,因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陸游說梅花是“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其實蘿卜也一樣。你就是把它切開了、剁碎了,變成蘿卜泥,也還是蘿卜味兒,正所謂“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俗如故”。真雅和真俗都是骨子里的東西,誰也甭想改變。梅花之雅、蘿卜之俗,都如此。它們也都不需要“媚”。
再說了,“媚俗”不好,“媚雅”就好么?怕也不好。什么叫“媚雅”?酸文假醋,裝腔作勢,附庸風雅,故作高深。這些都討嫌,都惡心吧?為什么討嫌、惡心?假。媚雅和媚俗,骨子里都是“裝”,只不過一個裝大爺,一個裝孫子;一個裝高雅,一個裝低俗。說到底,不都是“披著羊皮的黃鼠狼”?
實際上,真俗的人都不媚俗,正如真善的人都不偽善。所以,媚俗的人,一定本來不俗;媚雅的人,也一定本來不雅。本來不俗不雅,為什么要裝俗裝雅?或者是“有圖謀”,或者是“沒頭腦”。有圖謀,就看風向;沒頭腦,就瞎起哄。于是,俗的東西有市場,他就媚俗;雅的東西有地位,他就媚雅。至于自己的觀點、立場、追求、本色,對不起,沒有!沒有也就罷了。一無所有,不是罪過。問題是他又想有,或者要裝成有,也就只能媚。如果還想撈到好處,比如賺錢或者獲獎,就更得媚。什么是“媚”?說得輕一點是討好賣乖,說得重一點是奴顏婢膝,這還能是好東西?所以,媚俗也好,媚雅也罷,一切媚態(tài),包括媚官、媚權、傍大款,統(tǒng)統(tǒng)該反,統(tǒng)統(tǒng)該批!
由此可見,媚俗之可惡,在“媚”不在“俗”。庸俗、低俗、鄙俗、惡俗,也一樣。俗,原本是一種形態(tài)、一種方式、一種風格,何罪之有?所以,在我這里,它只是一個中性詞,不帶褒貶。它也只陳述事實,不帶取向。說得再明白一點,雅與俗,就像大與小、長與短,你不能說哪個就是好的、對的,哪個就是壞的、錯的。誰都知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方便(比如船小好掉頭)。同樣,雅有雅的意義,俗有俗的價值。這就正如原始森林,肯定是有喬木,有灌木,也有小草,還有落葉。你要是把小草和敗葉都打掃干凈了,請問那還是興安嶺嗎?
更何況,雅與俗是可以轉化的。老子說禍福相依;莊子說神奇變成臭腐,臭腐變成神奇;毛澤東說,矛盾對立的雙方無不在一定的條件下相互轉化。這樣看,雅能變成俗,俗也能變成雅。想當年,“關關雎鳩”是在田間地頭唱的;唐詩宋詞也有部分是在青樓妓館唱的。這不就是當年的《濤聲依舊》、當年的《相約九八》、當年的二人轉嗎?還有沒上春晚、沒上“劉老根大舞臺”的,現(xiàn)在卻成了經(jīng)典。相反,當年被視為“高雅藝術”的某些作品卻未必還有價值。尤其是那些歌功頌德的華麗詞章,今天看來,豈非“俗不可耐”?
當然,雅與俗,也只是“可以轉化”,未必“一定轉化”。也有不轉化的。歷史長河,大浪淘沙。有的能萬古長青,有的是過眼煙云。但這無關乎“雅俗”,要看“真?zhèn)巍薄V灰?,不管是真雅還是真俗,都有成為經(jīng)典的希望;媚雅和媚俗,則注定一文不值。
在此前提下,“俗的藝術”便表現(xiàn)為三個層次。最低的層次,是“本真的俗”。因為“本真”,所以可愛;也因為“本真”,弄不好就會粗糙、粗鄙、粗俗。所以孔子說,一個君子,應該率真。但過于率真,又難免粗野。這就要修飾。但修飾過頭,又難免虛偽。最好,是既能真實,又有教養(yǎng)。這在孔子那里,就叫“文質彬彬”。表現(xiàn)于文學藝術,就是“雅俗共賞”。
雅俗共賞,比“本真的俗”上了一個臺階,算是第二個層次,但還不是最高境界。最高境界是“大雅若俗”。因為雅俗共賞是“中和”,大雅若俗是“太和”。中和,就是矛盾對立的統(tǒng)一;太和,則是矛盾對立的轉化。前者是中庸之道,后者是辯證邏輯;前者“人為”,后者“天成”。所以,中和,只是一般的和諧;太和,才是最高的和諧。
最高的和諧,就是“看起來不和諧,實際上最和諧”,比如《易經(jīng)》中的乾坤兩卦。老子則認為,一個事物的最高境界,是“看起來像它的對立面”,比如,上德若谷(最崇高的好像最卑下),大白若辱(最干凈的好像最骯臟),大直若屈(最正直的好像最扭曲),大巧若拙(最巧妙的好像最笨拙)。后來,蘇東坡還發(fā)展為“大勇若怯,大智如愚”(《賀歐陽修致仕啟》)。按照這個邏輯,大雅,豈非“若俗”?最雅的東西,豈非看起來最俗?
這就要有大智慧,也要有大慈悲。有大慈悲,才能“一視同仁”(雅俗平等)。有大智慧,才能“點石成金”(化俗為雅)。雅俗共賞就是一視同仁,大雅若俗就是點石成金。那么,我們?yōu)槭裁匆⒆恪八住?,不立足于“雅”?因為俗的東西,最接近人性的本真。因此,把“本真的俗”通過“雅俗共賞”變成“大雅若俗”,就是文明的最高境界了。這就是黑格爾說的“正反合”,也就是中國人說的“返璞歸真”。
所以,三俗要反,也要小心。如果把“上德若谷”當成了“低俗”,把“大白若辱”當成了“庸俗”,最后把“大雅若俗”也給整沒了,那可罪過不輕!
(選自“易中天的新浪博客”)
南腔北調
周立波,海派清口的發(fā)明者,郭德綱,北京當代相聲代表。這二人一南一北,同為語言藝術表演者,各有各的擁護者,也確實各有其地域特色和藝術特色。喜歡誰和不喜歡誰都是觀眾的自由,也都不錯,但如果因為自己喜歡其中一個,就要把喜歡另一個人的批為不入流,那就有違雅俗真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