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者

劉曉

便裝的趙偉跟照片很不一樣，墨鏡和草帽遮住大半張臉，黑里泛紅的皮膚露在外面，透著一點風蝕后的粗糙，短褲拖鞋加上手中那個對在嘴邊喋喋不休的對講機，遠看去儼然一個正指揮飛機噴藥的農場主。

趙偉出身農村，對農場不陌生，但他真正的職業(yè)是開飛機上天翻筋斗。

夏末秋初，法庫縣財湖機場仿佛一夜間煥發(fā)了生命力，這兒距沈陽市區(qū)將近100公里，從市里打車過來，司機會索要雙倍的價錢以彌補回程空跑的損失，平日人跡罕至，只有每年飛行大會的時候，才會變得熱鬧起來。

2014法庫國際飛行大會8月27日開幕，一直持續(xù)到8月31日，伴隨大會一起舉行的還有沈陽國際通用航空博覽會，適逢周末，會場內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其實，光展會吸引不了多少觀眾，真正能招來參觀者的，是平日難得一見的特技飛行表演——特別是趙偉團隊每天的壓軸節(jié)目。

機庫區(qū)一整排庫房中，趙偉那間格外顯眼，敞開的大門里，四架深藍色的XA42一字排開，很有二戰(zhàn)時轟炸機群的氣勢。找到趙偉的時候，正趕上訓練前飛機出庫，工作人員和飛行員兩兩一組，小心地扶著機翼和機身，將它們逐一推上機枰，這時是上午8點50分，訓練9點開始，要在下午2點正式表演前完成所有準備工作。

飛機上了跑道，趙偉卻留在地上，這波訓練的主角是隊里四名南非飛行員。因為不用上天，趙偉比較放松，穿一件著白色T恤，灰色短褲，一雙幾乎看不出本色的涼拖鞋站在跑道邊，舉著對講機協(xié)調指揮，這造型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很難跟“特技飛行員”聯(lián)系到一起。特技飛行訓練對身心都有巨大負荷，飛行員不上天的時候，會盡量讓自己保持放松狀態(tài)，以及充足的休息。

趙偉走到今天很不容易，他不是富家子弟，唯一的資本是永不放棄夢想的恒心。

1976年，趙偉生于沈陽一個農村家庭，他從小喜歡飛機，因為家里不富裕，他的第一個航模是父親用玉米桿親手做的。隨著年齡增長，趙偉一邊玩航模一邊閱讀航空雜志，航空知識日益豐富起來。2000年，他從沈陽工業(yè)大學畢業(yè)，進入國內一家大型電力設備企業(yè)工作。2008年，不甘心就這么度過一生的趙偉毅然下海，創(chuàng)辦自己的公司，開始利用業(yè)余時間練習滑翔翼及動力傘，同時也開始接觸一些極限運動，諸如山地速降、摩托車越野、摩托艇、劃水、沖浪等，這些項目同樣驚險刺激，但在趙偉心里，總覺得好像還是缺了點什么。

向往飛翔的靈魂不會甘于在地上行走。2010年，在山東萊蕪觀看XA42飛機特技飛行表演后，趙偉終于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他開始多方查找資料，準備親身嘗試。

在特技飛行領域，共有初級、運動員級、中級、高級和無限制級五個級別，無限制級特技飛行屬于最高級別。當時，中國民間極少有人從事特技飛行，更沒有一位無限制級飛行高手。趙偉下定決心要做這個第一人，并將最頂尖的XA42特級飛機作為自己的學習目標，2011年，他遠渡重洋到德國，對XA42飛機進行實地考察。觀摩學習并試飛之后，趙偉相信自己能夠掌握這門技術，并把無限制級特技飛行帶回中國。

考察結束回國，趙偉在安陽航?？既×恕皢伟l(fā)陸地”飛行駕照，學到最基本的飛機駕駛，之后4次赴德接受無限制級特技飛行培訓。特技飛行會造成飛行員生理和心理的巨大疲勞，一般學員只在上下午各安排半小時訓練，趙偉卻每天都用雙倍時間磨練自己；另一方面，他也的確擁有過人天賦，僅經過200小時訓練就順利出師，成為中國第一位無限制級特技飛行選手——在全世界，能達到這一級別的飛行員也只有100多人。

學成回國，趙偉開始謀劃新事業(yè)，最初，他打算自己購買飛機，用飛行表演和拍攝影視廣告作為經濟來源，支持日常訓練和備戰(zhàn)特技飛行世錦賽的費用。憑趙偉自己的資金，他僅能購買一架飛機慢慢地去做這件事，而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得知趙偉的想法后提出，一個人一架飛機并不能夠產生很大的影響力，而整支隊伍四架飛機來表演的話，表演的收入、飛行的影響力和媒體的關注度都會很大，同時收益更高，這樣才足以支持趙偉備戰(zhàn)世錦賽。隨后，這位好友拿出了大筆資金支持趙偉，他也得以建立起中國第一支無限制級特技飛行隊——紅牛特技飛行隊。

作為一名沈陽人，能把飛行訓練基地設在法庫，不能不說是趙偉的幸運，財湖機場規(guī)模不大，但跑道和周邊環(huán)境都很適于特技飛行，機場邊的財湖更是提供了低空貼水面飛行的絕佳場所，這也是飛行大會上各路好手常用的保留動作。最重要的是，法庫是國家低空領域解禁的試點，而且當地政府和空軍都很支持趙偉，保證他平時升空飛行訓練比賽便利進行。

不過，國內的場地條件和同國外還是有一定差距。趙偉在德國學習的訓練場地非常標準：有完備的后勤保障，有飛機維護，燃油提供，塔臺地配合，長達2千米的跑道，可以制定和執(zhí)行很全面的訓練計劃，沒有后顧之憂，更沒有空中管制，只要自己狀態(tài)好，就可以隨時起飛。在國內，財湖機場已是趙偉能找到的最合適的安家之地，后勤保障和基礎設施上仍有一些不足，因此趙偉也打算在世錦賽之前去國外備戰(zhàn)一段時間。

在財湖機場的碧水藍天下，今天趙偉要看隊友先飛。

老天非常給面子，上午財湖機場天空一片湛藍，點點白云漂浮著，幾乎沒有風，通透的陽光射向深藍色的機翼，簡直晶瑩剔透。趙偉也覺得這是難得的好天氣，特地安排隊友利用機身上所裝的gopro相機航拍一些照片。

很快，螺旋槳的轟鳴聲漸次響起，四架XA42嫻熟地拐了個彎，直列成一行，依次駛上跑道，又一個接一個竄上天空。地面上的趙偉拿著對講機走到跑道邊，抬頭觀察隊友的飛行情況，并實時與塔臺和飛行員進行溝通。這些飛機不管從哪方面說都是趙偉最寶貴的財產。

XA42特技飛機產自德國，作為世界特技飛行錦標賽的“冠軍機”，純手工打造，每年僅能生產8架左右，每架造價為350萬元人民幣，每小時油耗成本接近5000元，是當今世界上最先進、同時也是安全性最高的特技飛機。XA42特技飛機最高飛行速度可達210節(jié)（389km/h），在空中無論完成正反旋轉之后，都可以很輕松地加速到174節(jié)（322km/h），其精湛的制造工藝使之可以完成其他飛機無法完成的特技飛行動作。也正因為如此，趙偉當初在看過XA42令人震撼的表演之后，果斷將其作為今生的奮斗目標。

四架X A42依次沖入財湖機場上空，排著整齊的隊形完成多種編隊飛行，有翻滾、爬升、也有超低空飛行等，但畢竟只是熱身訓練，沒做什么特別絢麗的高難度動作，十幾分鐘后，又一架接一架返回地面，趙偉回到停機坪，迎接自己的隊友。

這批隊友都是趙偉在德國訓練時認識的。作為唯一來自中國的無限制級特技飛行選手，趙偉在這個不大的圈子里很快有了名氣，學習期間也交到不少朋友，其中就包括現(xiàn)在他身邊的這幾位隊友。

幾名隊員來自南非，都是世界特技飛行錦標賽排名進入過前十的頂尖飛行員，趙偉把他們整支隊伍拉來中國和自己組成了一個新的團隊。馬克·漢斯曼（Mark Hensman）曾是南非國家特技飛行隊表演隊長，從事特技飛行二十余年，多次參加國際特技飛行錦標賽，是南非特技飛行的杰出代表。馬克·坎貝爾（Mark Campbell）是漢斯曼在南非國家隊的隊友，也多次參加世錦賽，取得過不俗的成績。全隊都是很有經驗的特技飛行員，配合默契，技藝嫻熟。隊友們平時都在南非訓練和工作，有需要時才會來到中國，和趙偉一起完成各種比賽和表演。

能得到這么高水平的隊友，對趙偉駕駛水平本身就是一種肯定；另一方面，組成這么一支跨國隊伍，也是趙偉的無奈，在國內，無差別級特技飛行員僅他一人，他找不到搭檔。

訓練結束，四架XA42在停機坪上各歸其位，之后又被推回機庫，進行加油等補給，剛剛從飛機上下來的飛行員紛紛回到休息室休息，訓練時間算不上長，體力和精神卻有極大消耗，用趙偉的話說：“就這十分鐘，身上就能出一斤汗?！?/p>

趙偉這時沒有閑著，他換上飛行服，開始做上機準備。畢竟作為隊長，不能光在地面呆著。沒過多久，他便鉆進那架噴涂著“NO.1 ZHAOWEI”的XA42，做好了升空前的一切準備。這架飛機是他的專屬座駕，也是整個特技飛行隊的掌機。

屬于趙偉的時間開始了。

作為領導者，趙偉要控制整個飛行表演的內容與節(jié)奏，其他飛行員與他配合，組成四機編隊的表演，奉獻給觀眾。此時天將正午，會場內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四架飛機一上天，馬上成為了全場關注的焦點。

盡管只是練習，趙偉沒有吝惜技術，四架XA42排成鉆石型，連續(xù)做出大坡度盤旋、垂直橫滾、俯沖橫滾、半筋斗翻轉、水平8字、躍升盤旋等高難度動作，整個表演過程中，四架飛機的隊型始終如一，仿佛一個被無形的框架焊在一起。

每年一度的飛行大會是趙偉在家鄉(xiāng)父老面前展示自己的機會，今年開幕儀式上，他拿出全部看家本領，秀出一套經典的單機表演連續(xù)動作。在法庫晴朗的天空下，趙偉的專屬座駕先是垂直躍升，然后滾轉，緊接著半筋斗翻轉，繼而筋斗，在筋斗動作的后半段忽然滾轉，然后俯沖，緊接著90度再度滾轉、盤旋，整段動作渾然連貫、一氣呵成，展示出中國無限制級特技飛行第一人的高超技藝。

比起自己這點成就，趙偉更希望無限制特技飛行能在中國有更好的發(fā)展?！疤丶硷w行高風險、高回報，”趙偉說，“國內特技飛行表演需求非常旺盛，我參與組建的亞洲首支民間特技飛行表演隊，每年要承接8場特技飛行表演，每場表演報酬以百萬元計?！?/p>

趙偉很忙，盡管2013年4月才剛剛組隊，在這一年多的時間內，各種級別的國際錦標賽、表演賽、航展等商業(yè)表演已經把他日程表排得滿滿的，難得空閑。

今年5月，趙偉的特技飛行隊在安陽航展進行了首次公開表演，趙偉奉獻了拿手的單機特技飛行，兩名隊友進行了雙機編隊表演。6月，趙偉又駕駛他的XA42和一款頂級跑車比了次直線加速，在600米的跑道上創(chuàng)造252公里/小時的短距離“貼地飛行”極限速度。8月的法庫飛行大會過后，他要趕往鄭州，參加9月舉行的華彬飛行嘉年華表演，之后則是最重要的項目——11月5日在南非舉辦的世界無限制級特技飛行錦標賽。

由于是后起之秀，又是初次參賽，趙偉今年原本只可參加世錦賽最低級別的比賽，但是，因為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參加這個項目，同時趙偉的個人實力也比較強，經朋友向組委會推薦，得以破格參加中級別比賽?！霸疚业哪繕司褪侵卦趨⑴c，見識一下世錦賽的場面，但我的這些外籍隊友都是曾經多次參加過世錦賽的，在觀察過我的訓練之后，他們都認為我的能力提高很快。所以，在他們的鼓勵之下，我希望自己能夠力爭一個好名次。”趙偉說，“世錦賽是和表演賽有很大區(qū)別的，表演賽是以展示飛行動作優(yōu)美和精彩度為主的，而世錦賽的比賽則是要保證動作的超高精準度?！?/p>

趙偉非常希望，在未來的世錦賽上，能夠有更多中國人的身影跟他一起展翅翱翔。

現(xiàn)實地說，特技飛行在國內推廣有著多方瓶頸，不管是資金還是政策支持，乃至人們的觀念都是需要克服的難題。

資金首先就是一道難翻的坎。雖然趙偉也算白手起家達到現(xiàn)在的境地，但對于普通飛行愛好者或者投資人來說，錢始終是個大問題。目前，在飛機已經購買完的情況下，趙偉的飛行隊伍固定訓練成本是每天2萬，包括飛機燃油和人員的費用?；卣w運營費用、飛機維護保養(yǎng)費用，以及支持他參加世錦賽的費用等，也都是不小的支出。盡管表演收入不菲、也有一些贊助商支持，但是趙偉的飛行隊現(xiàn)在依然處于投資階段，還談不上盈利。

此外，我國在航空領域的嚴格管控亦是難題。在中國，私人飛機在低空空域的飛行是被嚴格限制的，雖然近幾年開放了幾個試飛試點，但還是需要向相關部門進行申請，得到批準后，才能真正進行飛行。且申請的程序比較復雜，獲批并不容易。另一方面，國內的通用航空機場較少，而且現(xiàn)有的也在后勤保障、燃油供給、塔臺配合、跑道設置等方面存在不足，不能給特技飛行訓練提供應有的條件。

最大的難題還不是這些，是趙偉很難找到有志于獻身特技飛行的合適人才。

在特技飛行隊成立發(fā)布會之后，有20多人先后來趙偉的飛行俱樂部學習飛行，不過學的都是普通飛行，還沒有專門要學特技飛行的愛好者。另一方面，并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學習特技飛行，也有感興趣的愛好者做過嘗試，結果下飛機之后連站都站不穩(wěn)，身體素質這一關就過不了。如果身體沒辦法適應特技飛行的強度，不可能進行進一步學習。

趙偉清楚，只有國內了解特技飛行的人多了，對這個項目感興趣的人多了，才可能有更多人投入這項事業(yè)，中國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乃至更多特技飛行員?，F(xiàn)在的他只是一個拓荒者，遠談不上成功，未來的發(fā)展還需要更多人長時間的努力，任重而道遠。

不過至少，他已經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