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刻的眷愛

吳志翔

有時候人會輕易地認為自己活得毫無虧欠。從小活到大，并沒有什么人為自己做過感天動地的事。一切都是那么平淡，平淡到幾乎沒有任何波紋，沒有值得一提的故事。

對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該有虧欠感嗎？不必?？雌饋恚改感枰腋跤谖倚枰麄?，我不討厭他們無休止的嘮叨就算很對得起他們了。對老師的教化之功該有虧欠感嗎？憑什么？學(xué)業(yè)上有進步只不過證明了咱的腦子還行，再說教書也不過是在掙他們的一份生活。對自然萬物滋養(yǎng)我這天地間獨一份的生命該有虧欠感嗎？得了吧，收起這套玄學(xué)式的說教，要知道我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未來我將要承受的東西多著呢。

于是，我們活得理所當然，活得理直氣壯。我們不喜歡心里有虧欠的感覺，那會令我們軟弱。于是，少年哪吒在鬧海闖下大禍后，面對東海龍王的問罪和父親李靖的埋怨，會決絕地自刎而死，把自己的身體“還”給父母。意思仿佛是：這樣行了吧，不再虧欠你們什么了吧，從此以后我們兩清了吧。

真的可以這樣干脆利落地償還他人的給予和愛護嗎？顯然不能。在人生的賬簿上有太多無法標識和量化的東西，有太多隱匿在我們視線和注意力盲區(qū)的恩澤情誼，只是我們感受不到它們的存在罷了。詩人海子的這句詩表達得非常清楚：“你無力償還，麥地和光芒的情義?！?/p>

電視劇里，一個人深愛著、眷戀著另一個人，他的默默付出雖然會長期被忽視，但是其所有的努力畢竟呈現(xiàn)給了所有觀眾，在惹得觀眾替他著急、為他抱屈之后，最終會迎來一個抵達理解的高潮：付出終于被感受到，真情得到回報，執(zhí)著修成正果，愛有歸宿，皆大歡喜。這樣的結(jié)局總能帶給人涕淚交加的感動?？墒窃跍I眼模糊中卻隱約覺得不安，因為在真實生活中，沒有慢鏡頭回放，沒有蒙太奇組合，沒有全知全能的敘述者，沒有音樂烘托和旁白點染，沒有柔化美化的種種特效，沒有步步逼近真相大白后情感大爆發(fā)的節(jié)奏。

在真實生活中，我們的感官往往是遲鈍的。對于他人的付出，我們常常看不到，聽不到，體會不到。我們看不到父母寒夜起來給孩子掖被子的操勞，卻看到他們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舒服。我們聽不到老師為了維護孩子自尊時心里的躊躇，卻聽到他們終于著急上火了以后冒出的不當言語。如果我們能夠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他人的付出，那么也就必然會感到幸福。

說實話，我是在自己有了孩子以后才開始慢慢明白：最深最真的愛，你未必會知道。最柔情的注視，多發(fā)生在你睡著的時候。太多的付出，原本就不需要別人看到，更不用說整天掛在嘴上了。他從來不會把付出當成什么義務(wù)，更不會把它當成什么條件砝碼試圖去交換和索取。他不需要觀眾，也決不奢求有戲劇化的情節(jié)來升華各自的情感。沒有什么需要表演或展示給別人看的。

全世界的孩子都喜歡消防員山姆，全世界的人都推崇能把人救出各種險境的消防員，這是必須的！消防員是英雄，是偶像，他們的付出被高度認可和贊美，他們配得上各種各樣的榮耀。在一檔節(jié)目里，我還看到一位被消防員救出火海的小姑娘十多年來執(zhí)著尋找恩人的故事，場面令人動容。但是，一位在幾十年時間里老老實實守護著學(xué)生平安的宿管員，他的付出有幾人能知曉、會感動呢？也許就是他在日常工作中勤于養(yǎng)護、謹小慎微，在不為人察覺的地方和時刻排除了一個又一個隱患，才使得每一個人得以在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里安然學(xué)習(xí)生活。越是安然，也就越是不為人知。因為時間是如此平滑，而生活是這般順當，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這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任何緊急情況，從來沒有一輛消防車帶著令人心顫的警笛呼嘯而來。我想，當宿管員退休離開的時候，恐怕沒有一位學(xué)生會想到給他一點掌聲，一點感激，只會在看到新面孔時有瞬間的閃念：咦，怎么換人啦？

雖然不是一切真情都會流失在人心的荒漠里，但的確，平常太多美好的事恰恰都是了無痕跡，不可把捉的。河水順暢地流淌，沒有什么浪遏飛舟的激情，沒有什么漩渦潛流的兇險，平靜得連一點小小的浪花也沒有。每一位孩子成長的背后，都站著一位“麥田守望者”。是守望者，而非拯救者。守望，是不讓壞事發(fā)生；拯救，是發(fā)生壞事后避免最糟的結(jié)果。我們贊譽拯救者為英雄，卻常常漠視守望者的付出。

莊子曾說：“忘足，履之適也；忘腰，帶之適也。”意識不到腳的存在，那說明鞋子在發(fā)揮著自己的最佳功用；意識不到腰被束縛，那說明腰帶的狀態(tài)剛剛好。有一種眷顧或愛護，其使命就是讓你忘記它的存在。

所以說，人必有虧欠。

曾經(jīng)有一個驕縱的青年，亦詩亦酒，放浪形骸，每天晚上都到夜店里鬼混。當然嘍，他很有才華，總以名士自居。有朋友勸他別總在風(fēng)月場上風(fēng)流，畢竟那種地方的治安不好，容易惹事傷身。他渾然不聽，繼續(xù)放蕩不羈，還得意洋洋地寫下了“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詩句。沒錯，那個青年名叫杜牧。他得以做了十年美美的揚州夢而沒出亂子，并不是他的福澤有多么深厚，他當初不知道的情況是，每晚他出外獨游時，他的朋友兼上司都派人暗中保護了他。

最深刻的眷愛，從來不會邀功請賞，從來不會計較掂量。付出者是心甘情愿的，但是我們能視之為天經(jīng)地義嗎？如果感受不到一丁點虧欠，那我們同樣也不會感激自然的饋贈、生命的恩賜，我們的心靈就會不夠豐富和靈動，對于許多情感就沒有敬與惜的態(tài)度。哪怕后知后覺，也比無知無覺好啊。盡量懂得他人的付出，幸福將獲得最好的酵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