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波 陳攻
9月1日是個星期一,上午,《中國攝影》編輯部接到了攝影家張祖道的兒子打來的電話—張爺爺走了,時間是8月6日。對于我們在上世紀90年代后進入《中國攝影》的年輕人來說,都習慣了叫張祖道為“張爺爺”,一方面是他平易親切就如同自家長輩,另一方面也是老先生的學識和為人讓我們由衷欽佩所使然。
聽說,張爺爺?shù)睦习槿栽卺t(yī)院,第二天,我們幾位同事趕到張爺爺老伴所在的一所條件簡陋的二級私人醫(yī)院,從照顧她的護工口中和張爺爺兒子的電話里,我們才拼湊出張爺爺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今年7月,老先生就已生病,開始住在北京朝陽醫(yī)院,住了近半月的重癥監(jiān)護室之后,轉(zhuǎn)院到了這個以臨終關(guān)懷為主的醫(yī)院,與他老伴的病房只有一個走廊之隔。他的老伴已多年患病,平時的生活起居都是90高齡的張爺爺自己照顧。剛到這所醫(yī)院,張爺爺還想去來看望老伴;在重癥監(jiān)護室期間切開過氣管,不能說話,他就用筆和邊上的人交談。8月初,他的肺部再次感染,6日搶救無效去世。張爺爺?shù)膬鹤诱f,因為與攝影界的人士不熟悉,這個消息推遲了近一個月告訴我們,而這也是中國攝影界得到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我們遺憾這幾個月沒有能和老先生聯(lián)系,同時也感慨,張爺爺一慣不愿意增加別人的麻煩,直到生命最后仍然如此豁達和低調(diào)。
張祖道于1922年2月7日出生于湖南瀏陽,1945年考入西南聯(lián)大學習社會學。1946年西南聯(lián)大結(jié)束,復員北上平津,到北平入清華社會學系繼續(xù)學習,并開始拍攝清華園師生生活和學生運動,課余進城拍攝北平風光和社會風俗,并和攝友組織周末攝影社。1949年拍攝了人民解放軍北平入城儀式,同年到武漢中南軍區(qū)政治部《戰(zhàn)士畫報》任軍事攝影記者;1952年到北京《新觀察》雜志任攝影記者。從50年代到90年代他多次隨他的老師著名人類學、社會學家費孝通、潘光旦到內(nèi)蒙、川、鄂、湘調(diào)查和拍攝當?shù)厣贁?shù)民族;五次隨費孝通赴江蘇吳江縣考察,用相機記錄了江南小村從傳統(tǒng)農(nóng)桑狀態(tài)到現(xiàn)代工業(yè)的變遷過程。2003年,費孝通為這位學生兼朋友題詞:“祖道以其五十多年的攝影實踐,稱得上是一名田野調(diào)查的攝影者,攝影的田野調(diào)查者?!睆堊娴郎詈竦纳鐣W素養(yǎng),使他的作品成為中國近現(xiàn)代史珍貴的影像文獻,更成為中國紀實攝影的重要篇章。1960年代后,張祖道先后在《中國攝影》、《人民戲劇》雜志擔任編輯、攝影記者。大半個世紀以來,張祖道相機不離身,走到哪里拍到哪里。更難能可貴的是,從40年代直到去世前不久,他以社會學學者的嚴謹,用蠅頭小楷寫就了數(shù)十本日記和數(shù)以萬計的資料卡片,他的幾乎每張照片都有詳盡的文字資料。即便在文革中大量的照片和筆記丟失,張祖道現(xiàn)存的影像和文字資料越來越顯示出巨大的歷史價值和藝術(shù)魅力。
張爺爺謙和而古道熱腸的為人,嚴謹?shù)男惺伦黠L在攝影界一直有口皆碑,但是直到最近10年之前,他的作品一直沒有得到系統(tǒng)的研究和展示。進入21世紀,當眾多的機構(gòu)和研究者在尋找半個多世紀以來的中國尤其是北京的各時期社會變遷的影像,60多年前清華的校園生活的影像,中國近現(xiàn)代眾多文化名流的生動肖像,張祖道工作過的機構(gòu)的相關(guān)影像資料的時候,很多線索都不約而同地指向了他那間只有十來平米,四周包圍著幾十箱照片資料柜和圖書,在書桌和床之間只能一人容身的小屋。只要有人找到他,張爺爺就會把他的照片以及記錄收集的相關(guān)文字作為“資料”毫無保留地給予幫助。但是直到2007年他的第一本個人攝影集《江村紀事》才得以出版;《中國攝影》雜志在2008年第2期用40頁的篇幅推出了《張祖道,攝影60年》的專題。
2007年12月在《中國攝影》雜志成立50周年的紀念會上,授予了張祖道“攝影之光”基金;同月,張祖道獲得連州攝影年展攝影藝術(shù)特別貢獻獎;2013年平遙國際攝影展把“致敬獎”頒給了他;2012年5月,他獲得了第九屆中國攝影金像獎終身成就獎。就在這屆金像獎的頒獎儀式上,當主持人看到張爺爺隨身帶的相機,就提議請他給臺下的觀眾拍照片,張爺爺謙遜地說“老相機了,試試看”,舉起了相機。當主持人對著全場喊“一、二、三,拍”時,張爺爺卻幽默地擺擺手說:“搞紀實攝影的人,拍照片從來不用喊一、二、三的,從來不會讓你站這邊,他站那邊?!鳖D時臺下的攝影人再次爆發(fā)出熱烈而充滿敬意的掌聲。
張爺爺與《中國攝影》有著特別的淵源,從1961年到1976年他曾擔任《中國攝影》的作品編輯。從上個世紀90年代到2007年,張爺爺一直擔任《中國攝影》雜志的校審。他校對過的稿子除校正一般文字錯誤外,更有大量眉批和索引,內(nèi)容涉及古今中外各種文獻典籍,往往為編輯進一步改稿提供了許多線索和引證,那些細密工整的蠅頭小字,都是當時已經(jīng)80高齡的張爺爺一絲不茍地查閱典籍、伏案筆耕所得。記得有一次,一位作者的作品涉及北京的交通,其中一幅作品的圖片說明提到北京自行車的數(shù)量。張爺爺批回的校對稿上居然附上了一張兩年前《北京晚報》的復印件,那期晚報有當時北京交通工具的官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張爺爺?shù)呐⑸弦源送茢嘧髡咛峁┑臄?shù)據(jù)不準確。經(jīng)過我們的查證,的確如此。張爺爺?shù)男Ω迮睾?,編輯們?jīng)常相互傳閱。那不僅是校審材料,也是《中國攝影》年輕編輯的工作樣本。
記得每到張爺爺家送校對稿,老爺子往往從古舊的抽屜里拿出些許“宮頤府”之類的糖果,自己則用大茶缸把茶沏上,他飲茶是數(shù)茶葉來沏的,一般是5片茶葉一杯,爺爺常常笑言,有點茶味就好。他經(jīng)歷的那些驚心動魄的歷史事件,他拍攝的那些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文化名流,笑談間如煙云流轉(zhuǎn)。如同他杯中的淡茶,清香而回味悠遠。
縱觀他的攝影題材,他沒有刻意經(jīng)營某個題材,所有題材無一例外都是隨著他的生活和經(jīng)歷指向而變化。更準確地說,攝影就是他的生活日記。他說“生活就在你身邊,一瞬間,它就是歷史。所以,攝影既可以遠求,也可以近覓,東瞧西看,都是材料,不必發(fā)愁?!?(《相機伴我一輩子》張祖道,《中國攝影》2008年第2期)。影如其人,張爺爺?shù)挠跋衿綄?、純凈、柔和,卻蘊含了這大半個世紀中國社會的歷史波瀾;而他淡泊從容的生活卻是以融匯中西的淵博學識和嚴謹精進的人生態(tài)度作為底色。
張爺爺總結(jié)自己的攝影與社會學的關(guān)系時說道:“社會學是個基礎,重要的是可以學習怎樣做人。攝影是觀察、調(diào)查、見證事物的方式,社會學的調(diào)查態(tài)度就是老老實實,看待事物需要從正反、矛盾和效益入手,盡量翔實、全面、客觀。這兩者之間有共通的地方,也能相互幫助。從這個基礎上發(fā)展,就是老老實實做人,老老實實拍照?!保ā独侠蠈崒嵶鋈?,老老實實拍照—張祖道訪談錄》采訪姜緯,《中國攝影》2008年第2期)張爺爺是上個世紀50年代的中國攝影界中少數(shù)以系統(tǒng)人文科學學術(shù)背景進入職業(yè)攝影領(lǐng)域的攝影家,他的作品是將專業(yè)所學與攝影結(jié)合的典范。在當代中國社會文化經(jīng)歷了斷裂式的改變之后的今天,他的影像、學問、人品共同支撐的整個人生顯得如此珍貴;他是直接承襲了自強剛健、淡泊名利、知行合一的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氣息的最后一代人。
今年春節(jié)前后,我們?nèi)タ磸垹敔敃r,老舊昏暗的走廊里,老爺子正顫顫巍巍地提著燒水壺往舊暖瓶里倒開水;臨別時,他和老伴仍然像以往每次一樣,走到樓梯口,向我們招手送別……誰成想這竟是我們和張爺爺?shù)淖詈笠幻妗?/p>
斯人已去,影像不朽。
行文之時,一場北京的秋雨下得正酣,張爺爺,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