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景瓷中的“富貴瓷”

熊賢禮 劉祿山

先秦時期，“富貴壽考”已是中國人生活中樸素的愿望和汲汲追求的人生目標。《尚書·洪范》闡釋人生之福的內(nèi)涵包括：“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逼浠緝?nèi)涵就是“富貴壽考”。

這種樸素的民族心理，自漢代以后，便轉(zhuǎn)化成中華民族的一種歷史傳統(tǒng)文化——吉祥文化。追求“富貴壽考”的民族向善心理轉(zhuǎn)化成一種吉祥文化的外化、物化表現(xiàn)是“富貴壽考”題材裝飾在青銅、玉器上的出現(xiàn)，隨后在磚雕石刻、文房雅具、繪畫、刺繡、漆畫、木雕竹刻，乃至年畫、剪紙上，不分雅、俗用品，普遍地使用“富貴壽考”類題材的圖案裝飾。

自晚清以來，景德鎮(zhèn)陶瓷藝術(shù)家們受年畫、國畫、刺繡的圖案影響，就“富貴壽考”類裝飾題材樂此不疲地創(chuàng)作了許多藝術(shù)瓷。

這類“富貴壽考”題材裝飾藝術(shù)的最為普遍的形式有兩種：一是用“花鳥壽石”圖來表達“富貴壽考”的美好意愿，如圖1方云峰粉彩瓷板畫《萬事如意》，縱20厘米，橫13厘米。題字：“萬事如意，富貴吉祥”。落款：“時在民國三十三年新春，方云峰發(fā)筆之始作，為子湘仁兄大雅之屬?！碑嫛胺绞稀庇　Ｃ駠昙垂?944年。畫面繪牡丹、柿子、萬年青、靈芝，民間典型的吉祥寓意題材。牡丹寓意“富貴”，萬年青、柿子寓意“萬事如意”，靈芝寓意“壽考”。

二是用“福祿壽三星圖”來表達“富貴壽考“之意，如圖2。此圖為南昌市張勛公館主樓東側(cè)廊壁上鑲嵌的瓷板畫，直徑30厘米。畫面中，福神站立右邊，披裹頭巾，手托卷軸；身著官袍玉帶、手捧朝笏的“祿神”居中；壽星立左邊，白須老翁，額部隆起，長頭大耳，手扶龍頭拐杖。由于風行草根社會的道教大力推動，“三星圖”出現(xiàn)于清代嘉慶年間，咸豐、同治年間，三星圖基本定型。清末、民國時期，“福祿壽三星圖”一度風行全國，成為千家萬戶供奉的吉祥之物。

另有一種適用范圍要小些的形式，是用郭子儀“大富貴亦壽考”典故構(gòu)圖，如圖3。此為南昌市張勛公館主樓正大門左側(cè)廊壁上鑲嵌的一塊瓷板畫——郭子儀“大富貴亦壽考”典故圖。瓷板畫為淺絳彩，面幅縱26厘米，橫38厘米。畫面左上繪天上云彩間，織女仙在四個仙子的簇擁下，伴隨如意祥云，駕著輜車自天上飄灑而下，一仙子為織女仙撐著長柄大扇，其余仙姑圍伺織女仙。右下部繪身著大紅袍、玉帶束腰的郭子儀仰首作揖，拜向下俯視的織女仙。這個畫面是景德鎮(zhèn)近代藝術(shù)瓷中最典型的“大富貴亦壽考”裝飾圖案之一，題材取自唐朝郭子儀遇織女仙而得富貴的故事。

相對而言，“花鳥壽石”圖往往為文人雅士所玩賞；“福祿壽三星圖”則風行于道教影響深厚的草根社會，是千家萬戶喜好的吉祥之物；而郭子儀“大富貴亦壽考”題材藝術(shù)瓷往往為軍界權(quán)貴所欣賞。

值得注意的是，近現(xiàn)代景德鎮(zhèn)藝術(shù)瓷中，還有一種專為皇家設(shè)計、專為皇家享用的“富貴瓷”——錦地萬花瓷。有的學者說錦地萬花瓷是受清初傳入中國的西洋銅胎琺瑯彩影響而發(fā)明的一種藝術(shù)瓷品，筆者認為此說不妥，時間說得太早，不合實際。其實，正宗的錦地萬花瓷是景德鎮(zhèn)御窯廠最后一任督陶官孫廷林研制出來的藝術(shù)瓷品種。

1902年（光緒二十八年），清政府為重修頤和園準備陳設(shè)藝術(shù)瓷，特提升孫廷林為湖北候補道員，兼任景德鎮(zhèn)督陶官。孫廷林到任后，為慈禧太后燒造出不少精致的專用瓷（即“大雅齋”等款識瓷）。1905年，為慶賀慈禧太后70大壽，孫廷林除督造不少傳統(tǒng)的御用瓷品外，還采用傳統(tǒng)的萬花似錦裝飾，創(chuàng)制出“萬壽無疆”字樣的錦地萬花粉彩瓷。錦地萬花瓷器一般滿繪牡丹、芙蓉、荷花、菊花、月季、萱花、茶花、繡球花等名花異卉，通體繁花似錦，富麗堂皇，金碧輝煌，給人一種喜氣洋洋的感覺。它的圖案中就寓含有“富貴壽考”的吉祥意思，在觀感上確有些銅胎琺瑯彩的氣象。

圖4即為晚清時期景德鎮(zhèn)創(chuàng)制的錦地萬花瓷板畫。瓷板畫幅縱40厘米，橫26厘米。畫面中心以雙圈金線錦帶橢圓開光，內(nèi)用青花斗彩工藝繪山水圖。開光外，在藍地之上滿繪奇花名卉，特用金色繪鳳尾草，畫面富麗堂皇，開光山水又使畫面呈現(xiàn)出輕靈秀逸之感，整體凸顯皇家氣派。

錦地萬花瓷富麗堂皇的氣質(zhì)、喜氣洋洋的面貌，以及它的圖案中“富貴壽考”的吉祥寓意，很快吸引了民國初年的上層社會，甚至影響到域外，不久，便成為香港、東南亞上流社會喜愛的景瓷品種。

但是，二十余年之后，雖然器身仍是滿繪牡丹、芙蓉、荷花、菊花、月季、萱花、茶花、繡球花等名花異卉，通體仍舊是繁花似錦，但錦地萬花瓷那略帶銅胎琺瑯彩的沉郁氣象卻消失了。民國中期的錦地萬花瓷的氣質(zhì)已顯得有些濃中泛淡了。圖5-1為民國時期創(chuàng)制的一對胭脂盒。瓷盒縱15厘米，橫6.5厘米，款署“大清道光年制”（圖5-2）。

圖6為民國中期創(chuàng)制的錦地萬花瓷瓶，高32厘米。瓷瓶通體繪名花異卉，繁花似錦（圖6-1），瓶肩對稱貼塑兩只蝙蝠（圖6-2），款署“大清乾隆年制”（圖6-3）。圖7為民國中期創(chuàng)制的錦地萬花瓷盤。

瓷盤直徑30厘米。盤內(nèi)壁滿繪名花異卉，繁花似錦（圖7-1），外壁素面無紋?？钍稹按笄迩∧曛啤保▓D7-2）。

圖6、圖7的瓶、盤雖然均款署“大清乾隆年制”，其實與圖5的胭脂盒款署“大清道光年制”一樣，均為民國中期創(chuàng)制之物。雖然款署均假，但各器都是足底上釉，亦非凡品。

圖8為汪野亭錦地萬花粉彩開光瓶，高35厘米，口徑9.3厘米，底徑8.6厘米。瓷瓶長頸，長圓腹。紅地，粉彩雜花，圓腹對開兩個橢圓形開光。一面開光內(nèi)繪粉彩山水，題字：“馀江歸渡?！甭淇睿骸皞鞣季邮恳巴ね羝?。”（圖8-1）另面開光內(nèi)篆書“大富貴亦壽考”、“花好月圓人壽”、“廿六年皇帝盡并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三組文字，底畫“平山”朱文方?。▓D8-2）。汪野亭（公元1884-1942年），江西樂平人，名平，號元鑒、傳芳居士、垂釣老人，“珠山八友”中繪青綠山水名家，其畫風格深受王石谷的影響。從三組篆書文字判斷，汪野亭創(chuàng)作該錦地萬花粉彩開光瓶的創(chuàng)作時間應(yīng)該是1929年后的數(shù)年之間。

1928年，東北軍少帥張學良宣布“改旗易幟”，蔣介石領(lǐng)導的國民革命軍在名義上統(tǒng)一了四分五裂的中國。次年，國民政府為了紀念蔣介石重新“統(tǒng)一”中國的豐功偉績，在景德鎮(zhèn)訂制了四套精致的錦地萬花國禮瓷（一套金地萬花、一套黑地萬花、兩套黃地萬花）。一時之間，紀念“江山一統(tǒng)，黔首大安”的錦地萬花瓷在景德鎮(zhèn)流行了數(shù)年之久，汪野亭創(chuàng)作的這個錦地萬花瓶就應(yīng)是此時的應(yīng)景之作。在當時，即便是不關(guān)心國家現(xiàn)狀和國家政治的人們，對寓意“大富貴亦壽考”、“花好月圓人壽”這樣的吉祥物，也是很憐愛的。因此，錦地萬花瓶的消費市場一時非常之大。

孫廷林為慈禧太后燒造70大壽的萬壽瓷時，主要是錦地萬花粉彩日用瓷，如成套桌器、大盤和茶具。不久，清朝傾覆了，此種瓷品便流行國內(nèi)外，出現(xiàn)了許多造型各異陳設(shè)用錦地萬花粉彩瓷。

錦地萬花粉彩瓷的繪畫過程是：先用生料在素瓷面上勾勒名花異卉，然后繪畫少量枝蔓串連起來。給花卉填色之前，先用鍋灰打底，再填色，再洗染大花頭明暗，小花頭則用粉彩平涂之。最后，在空白處填地色，常填黑、黃、紅、藍、綠地。

最初，孫廷林督造慈禧太后70大壽的萬壽瓷時，用西赤車箍出四個小小的對稱的圓開光，再在開光內(nèi)書寫“萬壽無疆”四字。民國中期的錦地萬花粉彩瓷則多用開光繪粉彩山水和寫上各種祝福吉祥語。主題大體萬變不離其宗，總是表達“富貴壽考”之意。這種高檔禮品瓷的受者，無疑是當時的達官貴人了。

錦地萬花瓷器身繁花似錦，通體所繪牡丹、芙蓉、荷花、菊花、月季、萱花、茶花、繡球花等名花異卉，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關(guān)。藝術(shù)家們在繪畫這類瓷畫的表意元素時，往往通過諧音、借喻、比擬等手法，托事于物，將抽象的概念與一具體的實物相聯(lián)系，或與其他吉祥物組合在一起，讓人一見畫面，便能立即聯(lián)系到某一抽象的概念。常見的固定對應(yīng)關(guān)系有：蝙蝠寓意“?！?，牡丹寓意“富貴”，壽桃、壽石、仙鶴、古松、白頭翁（鳥）、靈芝寓意“壽考”，鹿寓意“祿”。另外還有一些組合元素的意思表達，壽石與天竹組合，綬帶鳥立于天竹之上，寓意“壽比天高”。

在沒有題字、題詩指向特殊含義的情況下，這類題材畫面表達的是賀慶祝愿“富貴壽考”的意思。如牡丹，唐朝皮日休稱牡丹為“百花王”，李正封贊牡丹是“國色天香”；宋代文人則稱牡丹為天下第一花，周敦頤《愛蓮說》稱其為“花之富貴者也”。

其他如福、壽之對應(yīng)物，都與中國古代文學、哲學、宗教等等有著深厚的聯(lián)系。